更新时间:2023-07-09 00:20
冰心(1900-1999),原名谢婉莹,笔名冰心,福建人。1913年全家迁至北京。1918年进协和女子大学(后并入燕京大学)学医,后改学文学。从1919年9月起,以冰心为笔名写了许多小说,如《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等,同时创作散文和诗歌。后结集为《繁星》、《春水》。建国后,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第五届全国政协常委。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的女作家之一。
解释:短篇小说。冰心作。 本书共选收冰心创作的小说五十三篇,包括《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去国》《最后的安息》《是谁断送了你》《海上》《爱的实现》《我的母亲》《小桔灯》《干涉》等。
一个黄昏,一片极目无际绒绒的青草,映着半天的晚霞,恰如一幅图画。忽然一缕黑烟,津浦路的晚车,从地平线边蜿蜒而来。
头等车上,凭窗立着一个少年。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眉目很英秀,只是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他注目望着这一片平原,却不象是看玩景色,一会儿微微的叹口气,猛然将手中拿着的一张印刷品,撕得粉碎,扬在窗外,口中微吟道:“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
站在背后的刘贵,轻轻的说道:“二少爷,窗口风大,不要尽着站在那里!”他回头一看,便坐了下去,脸上仍显着极其无聊。刘贵递过一张报纸来,他摇一摇头,却仍旧站起来,凭在窗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这二少爷的颜色,也渐渐的沉寂。车到了站,刘贵跟着下了车,走出站外,便有一辆汽车,等着他们。呜呜的响声,又送他们到家了。
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照耀得明如白昼。两个兵丁,倚着枪站在灯下,看见二少爷来了,赶紧立正。他略一点头,一直走了进去。
客厅里边有打牌说笑的声音,五六个仆役,出来进去的伺候着。二少爷从门外经过的时候,他们都笑着请了安,他却皱着眉,摇一摇头,不叫他们声响,悄悄的走进里院去。
他姊姊颖贞,正在自己屋里灯下看书。东厢房里,也有妇女们打牌喧笑的声音。
他走进颖贞屋里,颖贞听见帘子响,回过头来,一看,连忙站起来,说:“颖石,你回来了,颖铭呢?”颖石说:“铭哥被我们学校的干事部留下了,因为他是个重要的人物。”颖贞皱眉道:“你见过父亲没有?”颖石道:“没有,父亲打着牌,我没敢惊动。”颖贞似乎要说什么,看着他弟弟的脸,却又咽住。
这时化卿先生从外面进来,叫道:“颖贞,他们回来了么?”颖贞连忙应道:“石弟回来了,在屋里呢。”一面把颖石推出去。颖石慌忙走出廊外,迎着父亲,请了一个木强不灵的安。化卿看了颖石一眼,问:“你哥哥呢?”颖石吞吞吐吐的答应道:“铭哥病了,不能回来,在医院里住着呢。”化卿咄的一声道:“胡说!你们在南京做了什么代表了,难道我不晓得!”颖石也不敢做声,跟着父亲进来。化卿一面坐下,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掷给颖石道:“你自己看罢!”颖石两手颤动着,拿起信来。原来是他们校长给他父亲的信,说他们两个都在学生会里,做什么代表和干事,恐怕他们是年幼无知,受人胁诱;请他父亲叫他们回来,免得将来惩戒的时候,玉石俱焚,有碍情面,等等的话。颖石看完了,低着头也不言语。化卿冷笑说:“还有什么可辩的么?”颖石道:“这是校长他自己误会,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因为近来青岛的问题,很是紧急,国民却仍然沉睡不醒。我们很觉得悲痛,便出去给他们演讲,并劝人购买国货,盼望他们一齐醒悟过来,鼓起民气,可以做政府的后援。这并不是作奸犯科……”化卿道:“你瞒得过我,却瞒不过校长,他同我是老朋友,并且你们去的时候,我还托他照应,他自然得告诉我的。我只恨你们不学好,离了我的眼,便将我所嘱咐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和那些血气之徒,连在一起,便想犯上作乱,我真不愿意有这样伟人英雄的儿子!”颖石听着,急得脸都红了,眼泪在眼圈里乱转,过一会子说:“父亲不要误会!我们的同学,也不是血气之徒,不过国家危险的时候,我们都是国民一分子,自然都有一分热肠。并且这爱国运动,绝对没有一点暴乱的行为,极其光明正大;中外人士,都很赞美的。至于说我们要做英雄伟人,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学生们,在外面运动的多着呢,他们的才干,胜过我们百倍,就是有伟人英雄的头衔,也轮不到……”这时颖石脸上火热,眼泪也干了,目光奕奕的一直说下去。颖贞看见她兄弟热血喷薄,改了常态,话语渐渐的激烈起来,恐怕要惹父亲的盛怒,十分的担心着急,便对他使个眼色……
忽然一声桌子响,茶杯花瓶都摔在地下,跌得粉碎。化卿先生脸都气黄了,站了起来,喝道:“好!好!率性和我辩驳起来了!这样小小的年纪,便眼里没有父亲了,这还了得!”颖贞惊呆了。颖石退到屋角,手足都吓得冰冷。厢房里的姨娘们,听见化卿声色俱厉,都搁下牌,站在廊外,悄悄的听着。
化卿道:“你们是国民一分子,难道政府里面,都是外国人?若没有学生出来爱国,恐怕中国早就灭亡了!照此说来,亏得我有你们两个爱国的儿子,否则我竟是民国的罪人了!”颖贞看父亲气到这个地步,慢慢的走过来,想解劝一两句。化卿又说道:“要论到青岛的事情,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的时候,我们中国还是中立国的地位,论理应该归与他们。况且他们还说和我们共同管理,总算是仁至义尽的了!现在我们政府里一切的用款,哪一项不是和他们借来的?象这样缓急相通的朋友,难道便可以随随便便的得罪了?眼看着这交情便要被你们闹糟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横竖你们也只是后退,仍是政府去承当。你这会儿也不言语了,你自己想一想,你们做的事合理不合理?是不是以怨报德?是不是不顾大局?”颖石低着头,眼泪又滚了下来。
化卿便一叠连声叫刘贵,刘贵慌忙答应着,垂着手站在帘外。化卿骂道:“无用的东西!我叫你去接他们,为何只接回一个来?难道他的话可听,我的话不可听么?”刘贵也不敢答应。化卿又说:“明天早车你再走一遭,你告诉大少爷说要是再不回来,就永远不必回家了。”刘贵应了几声“是”,慢慢的退了出去。
四姨娘走了进来,笑着说:“二少爷年纪小,老爷也不必和他生气了,外头还有客坐着呢。”一面又问颖石说:“少爷穿得这样单薄,不觉得冷么?”化卿便上下打量了颖石一番,冷笑说:“率性连白鞋白帽,都穿戴起来,这便是‘无父无君’的证据了!”
一个仆人进来说:“王老爷要回去了。”化卿方站起走出,姨娘们也慢慢的自去打牌,屋里又只剩姊弟二人。
颖贞叹了一口气,叫:“张妈,将地下打扫了,再吩咐厨房开一桌饭来,二少爷还没有吃饭呢。”张妈在外面答应着。颖石摇手说:“不用了。”一面说:“哥哥真个在医院里,这一两天恐怕还不能回来。”颖贞道:“你刚才不是说被干事部留下么?”颖石说:“这不过是一半的缘由,上礼拜六他们那一队出去演讲,被军队围住,一定不叫开讲。哥哥上去和他们讲理,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愈聚愈多,都大呼拍手。那排长恼羞成怒,拿着枪头的刺刀,向哥哥的手臂上扎了一下,当下……哥哥……便昏倒了。那时……”颖石说到这里,已经哭得哽咽难言。颖贞也哭了,便说:“唉,是真……”颖石哭着应道:“可不是真的么?”
明天一清早,刘贵就到里院问道:“张姐,你问问大小姐有什么话吩咐没有。我要走了。”张妈进去回了,颖贞隔着玻璃窗说:“你告诉大少爷,千万快快的回来,也千万不要穿白帆布鞋子,省得老爷又要动气。”
两天以后,颖铭也回来了,穿着白官纱衫,青纱马褂,脚底下是白袜子,青缎鞋,戴着一顶小帽,更显得面色惨白。进院的时候,姊姊和弟弟,都坐在廊子上,逗小狗儿玩。颖石看见哥哥这样打扮着回来,不禁好笑,又觉得十分伤心,含着眼泪,站起来点一点头。颖铭反微微的惨笑。姊姊也没说什么,只往东厢房努一努嘴。颖铭会意,便伸了一伸舌头,笑了一笑,恭恭敬敬的进去。
化卿正卧在床上吞云吐雾,四姨娘坐在一旁,陪着说话。颖铭进去了,化卿连正眼也不看,仍旧不住的抽烟。颖铭不敢言语,只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来,方才过去请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来了么?我以为你是‘国尔忘家’的了!”颖铭红了脸道:“孩儿实在是病着,不然……”化卿冷笑了几声,方要说话。四姨娘正在那里烧烟,看见化卿颜色又变了,便连忙坐起来,说:“得了!前两天就为着什么‘青岛’‘白岛’的事,和二少爷生气,把小姐屋里的东西都摔了,自己还气得头痛两天,今天才好了,又来找事。他两个都已经回来了,就算了,何必又生这多余的气?”一面又回头对颖铭说:“大少爷,你先出去歇歇罢,我已经吩咐厨房里,替你预备下饭了。”化卿听了四姨娘一篇的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就从四姨娘手里,接过烟枪来,一面卧下。颖铭看见他父亲的怒气,已经被四姨娘压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来,径到颖贞屋里。
颖贞问道:“铭弟,你的伤好了么?”颖铭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来,臂上的绷带裹得很厚,也隐隐的现出血迹。颖贞满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来罢!省得招了风要肿起来。”颖石问:“哥哥,现在还痛不痛?”颖铭一面放下袖子,一面笑道:“我要是怕痛,当初也不肯出去了!”颖贞问道:“现在你们干事部里的情形怎么样?你的缺有人替了么?”颖铭道:“刘贵来了,告诉我父亲和石弟生气的光景,以及父亲和你吩咐我的话,我哪里还敢逗留,赶紧收拾了回来。他们原是再三的不肯,我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告诉了,他们也只得放我走。至于他们进行的手续,也都和别的学校大同小异的。”颖石道:“你还算侥幸,只可怜我当了先锋,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气头上。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从我有生以来,也没有挨过这样的骂!唉,处在这样黑暗的家庭,还有什么可说的,中国空生了我这个人了。”说着便滴下泪来。颖贞道:“都是你们校长给送了信,否则也不至于被父亲知道。其实我在学校里,也办了不少的事。不过在父亲面前,总是附和他的意见,父亲便拿我当做好人,因此也不拦阻我去上学。”说到此处,颖铭不禁好笑。
颖铭的行李到了,化卿便亲自出来逐样的翻检,看见书籍堆里有好几束的印刷品,并各种的杂志;化卿略一过目,便都撕了,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颖铭颖石在窗内看见,也不敢出来,只急得悄悄的跺脚,低声对颖贞说:“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罢!”颖贞便出来,对化卿陪笑说:“不用父亲费力了,等我来检看罢。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头把讲义也撕了,岂不可惜。”一面便弯腰去检点,化卿才慢慢的走开。
他们弟兄二人,仍旧住在当初的小院里,度那百无聊赖的光阴。书房里虽然也磊着满满的书,却都是制艺、策论和古文、唐诗等等。所看的报纸,也只有《公言报》一种,连消遣的材料都没有了。至于学校里朋友的交际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颖石生性本来是活泼的,加以这些日子,在学校内很是自由,忽然关在家内,便觉得非常的不惯,背地里唉声叹气。闷来便拿起笔乱写些白话文章,写完又不敢留着,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写,天天这样。颖铭是一个沉默的人,也不显出失意的样子,每天临几张字帖,读几遍唐诗,自己在小院子里,浇花种竹,率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有时他们也和几个姨娘一处打牌,但是他们所最以为快乐的事情,便是和姊姊颖贞,三人在一块儿,谈话解闷。
化卿的气,也渐渐的平了,看见他们三人,这些日子,倒是很循规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欢;无形中便把限制的条件,松了一点。
有一天,颖铭替父亲去应酬一个饭局,回来便悄悄的对颖贞说:“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见我们学校干事部里的几个同学,都骑着自行车,带着几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们为何都来到天津,想是请愿团中也有他们,当下也不及打个招呼,汽车便走过去了。”颖石听了便说:“他们为什么不来这里,告诉我们一点学校里的消息?想是以为我们现在不热心了,便不理我们了,唉,真是委屈!”说着觉得十分激切。颖贞微笑道:“这事我却不赞成。”颖石便问道:“为什么不赞成?”颖贞道:“外交内政的问题,先不必说。看他们请愿的条件,哪一条是办得到的?就是都办得到,政府也决然不肯应许,恐怕启学生干政之渐。这样日久天长的做下去,不过多住几回警察厅,并且两方面都用柔软的办法,回数多了,也都觉得无意思,不但没有结果,也不能下台。我劝你们秋季上学以后,还是做一点切实的事情,颖铭,你看怎样?”颖铭点一点头,也不说什么。颖石本来没有成见,便也赞成兄姊的意思。
一个礼拜以后,南京学堂来了一封公函,报告开学的日期。弟兄二人,都喜欢得吃不下饭去,都催着颖贞去和父亲要了学费,便好动身。颖贞去说时,化卿却道:“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我已经把他两个人都补了办事员,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求学一节,日后再议罢!”颖贞呆了一呆,便说:“他们的学问和阅历,都还不够办事的资格,倘若……”化卿摇头道:“不要紧的,哪里便用得着他们去办事?就是办事上有一差二错,有我在还怕什么!”颖贞知道难以进言,坐了一会,便出来了。
走到院子里,心中很是游移不决,恐怕他们听见了,一定要难受。正要转身进来,只见刘贵在院门口,探了一探头,便走近前说:“大少爷说,叫我看小姐出来了,便请过那院去。”颖贞只得过来。颖石迎着姊姊,伸手道:“钞票呢?”颖贞微微的笑了一笑,一面走进屋里坐下,慢慢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兄弟二人听完了,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颖石忍不住哭倒在床上道:“难道我们连求学的希望都绝了么?”颖铭眼圈也红了,便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转,仍旧坐下。颖贞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坐了半天,便默默的出来,心中非常的难过,只得自己在屋里弹琴散闷。等到黄昏,还不见他们出来,便悄悄的走到他们院里,从窗外往里看时,颖石蒙着头,在床上躺着,想是睡着了。颖铭斜倚在一张藤椅上,手里拿着一本唐诗“心不在焉”的只管往下吟哦。到了“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似乎有了感触,便来回的念了几遍。颖贞便不进去,自己又悄悄的回来,走到小院的门口,还听见颖铭低徊欲绝的吟道:“……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冰心是在“五四”精神召唤下最早开始创作活动的一位女作家。冰心说是“‘五四’运动的一声惊雷把我‘震’上了写作的道路”。“五四”反帝、反封建的汹涌浪潮和要民主、要进步的时代精神,给冰心巨大的冲击,激发了她的热情,陶冶了她的性灵,使她有了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这一同时代与之俱来的进步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思想,是她早期作品思想的重要因素。尤其在她的“问题小说”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五四”时期的“问题小说”,是指描写当时人们所普遍关心的社会问题的小说。冰心的“问题小说”,严格说来是指冰心1927年之前写的小说。这些小说都是冰心参加“五四”运动之后,有所感,有所思,随手写下来的。它反映了青年在新旧思想交替时代所遇到的种种苦闷,如报国无门、家庭婚姻、妇女地位,兵士生活等问题。《斯人独憔悴》便是她的“问题小说”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篇。
这篇小说通过青年学生颖铭、颖石兄弟与父亲化卿的矛盾,揭露了封建专制的野蛮丑恶,表现了人民群众反帝反封建的心声。小说写于1919年10月,所反映的也正是前此不久爆发的震撼人心的“五四”运动。主人公颖铭兄弟的遭遇很快引起了当时众多青年学生的共鸣,因而小说发表三个月以后,就上演了根据它改编的话剧,这不仅仅是一个初登文坛的女学生的殊荣,更说明了小说反映问题的社会性。
从艺术的角度上看,这篇小说的最大成就是塑造了一个丰满的艺术形象——化卿。在小说中,化卿完全是以一个封建专制家长的身份出现的,但却丝毫没有概念化的痕迹,小说对此人表现得很巧妙。首先,作者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来表现人物。小说开头写颖石在回家的列车上凭窗而立,“神色非常的沉寂,似乎有重大的忧虑,压在眉端”,而且“火车渐渐的走近天津”他的神色“也渐渐的沉寂”,这里人物神情的描写一方面表明颖石为国事担忧,但更主要的是以此说明随着火车的渐近家园,他内心的压力便逐渐加重,暗示了颖石之父——化卿在他心中的威势。颖石来到家门前,小说着意交代“家门口停着四五辆汽车”,门楣上的电灯明如白昼,兵丁倚枪而立,这便告诉读者化卿的身份和地位之显赫,而远远传来的房中打牌的喧闹声,又可以说明化卿之流在国难当头之时,仍在过着纸醉金迷的腐化生活。看到颖石,姐姐颖贞的问话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暗示了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这一切交代从多方面烘托了人物形象,为人物的出场做足了准备。
接下来,小说从正面对人物进行刻画。作者先从人物的语言、动作和神态上直接表现化卿的思想性格。收到校长的来信,他知道儿子参加了爱国运动,对此他先是冷笑,进而称爱国学生是“血气之徒”,是“犯上作乱”。当颖石据理分辩,表达自己的爱国热情时,作者用摔在地上的茶杯花瓶的一声炸裂,打断了颖石的剖白;接着写化卿的“脸都气黄了”。这种“气”一是摆老子的威严,气儿子竟“索性和我辩驳起来了”,“眼里没有父亲了”;更主要的是气颖石剖白的内容。在他看来,中国的国土被日本从德国手里夺过是理所应当,日本人既已答应与中国“共同管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因而学生的一番行动便是“以怨报德”。这就将一个“道貌岸然,卖国求荣,寡廉鲜耻”的形象活现了出来。
化卿不仅仅在思想上卑劣无耻,在行动上还是帝国主义和反动的封建统治的帮凶。为使儿子束手就范,规规矩矩,他把他们软禁在家中,不得与外界接触,剥夺其行动自由。不仅如此,还禁锢他们的思想,扼杀他们的精神。他亲自动手搜查他们的书籍,并撕毁各种杂志和印刷品,“登时满院里纸花乱飞”,简直是一副丧心病狂的架势。更有甚者,最后竟然实行经济制裁,南京学堂通知开学,他不给儿子学费,还断然宣布:“不必去了,现在这风潮还没有平息,将来还要捣乱……先做几年事,定一定性子。”
小说通过这一系列情节的描述,塑造出了化卿这一有血有肉的丰满艺术形象。他仇视新思想,仇视新事物,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竭尽全力维护封建思想和封建专制,将儿子们的爱国行动看成是以怨报德,就是儿子穿一双白鞋也被认为是“无父无君”的证据。在他眼里,儿子没有独立的人格,只是他的附属品,对他应该言听计从。他时刻摆老子的威严架势,对颖石那种凶神恶煞的态度就是明证。对儿子如此,对待下人则更无好脸色,轻则喝斥,重则打骂。
小说中的化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封建统治阶级代表人物。在“五四”时期,这类思想顽固,生活腐化的封建卫道者,比比皆是,因而作者塑造这样的一个形象,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但冰心不愿写剑拔弩张的激烈场面,因而对化卿的粗暴,专横表现得仍比较含蓄,体现了冰心小说委婉的特色。
与化卿的耀武扬威相对,小说中的两位正面主人公则显得软弱无力。作者采用对比的方式,一方面突出了化卿的粗暴、专横,一方面也反衬出颖铭兄弟的怯弱无奈。这两位兄弟虽怀有一腔爱国热情,但在封建专制化身的父亲面前,则处处表现得被动、软弱,颖石刚一见到化卿就显得“木强不灵”,进而在父亲摔花瓶的威吓之下“手足都吓得冰冷”,退到屋角;颖铭一听说父亲生了气,也只得放下进步工作,赶紧回到家中;看到父亲残忍地撕毁能给他们一点新鲜空气的印刷品和杂志,他们无可奈何,只有搬来姐姐颖贞去救援;对父亲的软禁,他们丝毫不加反抗,而是一个读唐诗,浇花种竹,“索性连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起来”,一个也只能唉声叹气地写些不敢留着的白话文章,发泄心中的郁闷;最后,当化卿剥夺了他们继续求学的机会,他们也只有蒙头大睡或凄惶地低吟“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一任自己“憔悴”下去。
虽说小说没能像对化卿的塑造那样,从多侧面展示颖铭兄弟的性格,使人物缺少丰富而深刻的内含,但小说仍比较真实地再现了“五四”时期一部分青年的精神面貌。他们既有爱国热情,但又缺少彻底奋争的力量和勇气,因而他们不能像巴金笔下的觉民、觉慧那样,毅然挣脱家的禁锢,到广阔的社会中去。因而往往热情有余而行动不足,且一旦面临强大的阻力,便束手无策。正由于小说揭示了封建恶势力的强大、顽固,反映了爱国精神的被摧残、扼杀,才使它一发表就引起了极大的社会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