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1-24 08:18
《歧路灯》的故事是假托明代发生在河南省开封府祥符县(今开封市)的一个“极有根底的人家”。父亲谭孝移乃四代书香之后,早年入庠食饩,选拔贡生;不幸却生下了一个不肖的纨绔子弟,也即该书的主人公谭绍闻。他不听父训,交结匪类,不务正业,竟把父亲活活气死。后又在母亲的溺爱之下,勾结一些浮浪之辈,整日吃喝玩乐,斗鸡走马,出入花柳之地,沉迷赌博之场,最终弄到倾家荡产,连祖坟上的百十株大杨树也卖了,真是一败涂地。后来在家人、亲友及义仆的大力规劝下,“又亏他良心未尽”,于是毅然悔过自新,走上一条读书上进之路,后来竟和儿子谭篑初一起赴考,得“中副车”,并且因有军功,还“面君得恩旨”,授了一个黄岩县令。全书在谭篑初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中了进士、点了翰林的高潮中结束。
李绿园在乾隆十三年(1748)约四十二岁时开始写《歧路灯》,近十年时间写完主要部分,因出仕和周游海内而辍笔二十年,直至近七十岁才开始续写完成《歧路灯》,前后历时约三十年之久。
很显然,这是写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所谓“歧路灯”,它的意思自然是说谭绍闻乃是封建社会士族人家的不肖弟子,在邪道歧路上改邪归正的一盏指路明灯,是这类人的榜样。它的用意是十分明显的。该书最后一回结尾有一段话说:“谭绍闻父子,虽未得高爵厚禄,而俱受皇恩,亦可少慰平生,更可以慰谭孝移于九泉之下。孔慧娘亦可瞑目矣。倘仍前浮浪,不改前非,一部书何所归结?”也就是说,如果不写到这个浪子的最后回头,这部书是无法“归结”的。这也清楚地表明了作者写作此书的最终目的。
谭孝移,名忠弼,字孝移,号介轩,作品中多以字称,开封府祥符县人。出身于缙绅世家,十八岁入祥符座,二十一岁补廪,三十一岁拔为贡生。为人端方耿直,博学醇正,忠君主孝,言行循礼,结交者均为有学识的正人君子。他助金修缮文庙,深受众人称许,得祥符县学赠“品卓行方”牌匾,并因此为地方保举,进京候选。他在京守候年余,时值乱世,他不愿屈膝于内臣监军,又怕受“廷杖”之责,不想出仕为官,只求保住人品家业,遂上疏告病,请准终养,嘉靖皇帝赐他正六品衔荣归。他原有胸胃疼之疾,自京回家后,发现家中为儿子谭绍闻请的塾师,居然以《西厢记》《金瓶梅》的章法,讲授八股制艺,内心忧愤,因此旧病复发,又医治不当,遂撒手而去。临死前留下八字遗言:“亲近正人,用心读书”,告诚儿子,“保住这八个字,就不至覆家败门。”谭孝移是作者心目中的恪守名教的正人君子形象。
谭绍闻,小说的主人公。乳名端福儿,出身世宦之家,是谭孝移四十岁时方得的独生子。自幼备受父母珍爱,由于父亲严格要求和悉心教诲,七岁时发蒙读书,到十二岁就会背《五经》,在学院考试经书时名列前茅,被誉为“玉堂人物”。后因其父被保举贤良方正进京,其母王氏请了不务正业的塾师,对其影响很坏。父亲死后,无人管束,学业荒疏,开始在街头市面游荡,又与盛希侨、夏逢若结为兄弟。为其所诱,沉溺于嫖赌,开始走上歧途。虽有父辈朋友的斥责,妻妾的规劝,老仆的苦谏,但经不住夏逢若、张绳祖等人多方诱逗哄逼,加之其母见利忘义,溺爱怂恿,县官顾及其父名望,袒护包庇,遂致越陷越深,完全堕落。他公然在家开赌场,养妓女。恶霸管贻安强占民女,造成人命案,他竟参与匿奸,甘为帮凶。他还私设熔炉,自行铸钱,干起无法无天的事来。最后把全部家产败光,连父亲坟上的一百二十棵杨树,也都砍去抵债。到此地步,经父执苦口婆心一再规劝,才决心改辙更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与夏、张等徒断绝往来,接回被撵的义仆王中,自己发愤读书,并悉心教育儿子。他参加乡试,得中副榜,又入国子监深造。新任浙江左布政使的族兄谭绍良,被派往沿海抗倭,邀他同行。他为报国恩,并重振家声,毅然前往。他在海疆探查敌情,制做火箭,使明军于普陀大捷,立下战功,因此被嘉靖皇帝召见,授以黄岩知县之职。后因母病,告终养归家。儿子篑初亦从秀才、举人、进士,直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可请“贵兰繁衍”,家声恢宏。
作品虽称是写明嘉靖年间的故事,而实际却真实地记录了18世纪中后期清代的社会生活,所反映的社会内容丰富,并具有一定的积极思想。《歧路灯》通过潭绍闻的堕落,总结了青少年失足的严重教训,说明了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和社会影响这三个方面在青少年成长过程中的具大作用。同时,作品深刻地揭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诸如当时各级政府中普遍盛行的行贿受贿,统治阶级子弟成批地腐化堕落,流氓赌棍和其他几人的行恶肆无忌惮等都充分地表露于作品中,并给予了尖锐的批判和辛辣的讽刺,此外,作品还通过对正直官由如谭绍衣、娄潜斋、季伟等人的热情赞扬,表达了作者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爱护,通过写海瑞抗倭斗争。又表达了作者的爱国主义思想。
作品揭示出,像谭绍闻这样的世家子弟堕落,并不是个别现象。当时那些世家子弟们,成才的十无一二,堕落的倒是十有八九。谭绍闻的义兄盛希侨,出身比谭绍闻还高贵:祖父做过云南布政使,父亲做过广西向武州的州判,给他弟兄二人留下了四五十万银子的家产。他的父祖在时,担心子孙走下坡路。祖父六十岁大病缠身时,拼着老命写了一副木对联:“绍祖宗一点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条正路曰读曰耕”,挂在大厅两边,当中是当朝尚书赠的匾“古道照人”。十分滑稽的是,这些东西出现在读者的面前时,那个大厅做了盛希侨的戏台,帮闲夏逢若还说:“这匾与戏台意思相近。”在“慎思亭”,盛希侨又喝酒,又打牌,又玩妓女,结果将家产荡尽。开赌场的张绳祖,在书中出现时已是个地地道道的地痞流氓。但是他原先是个知县的儿子,家产“也够十几辈子吃用的”。只因他爱赌博,输光了家产,便自己开赌场,再去坑害别人。无赖夏逢若,父亲也当过官,也有过钱。只因他好吃懒做,又好嫖妓,花光了钱,毛病却一样也没改,诈骗别人的钱财满足他的生活欲望。书中所写后来成才的人,只有两个,一是娄潜斋的独生子娄朴,也只是个秀才;另一个是谭绍闻的儿子,是个生下来见书就喜,又过目不忘的人,是作者理想的化身。
作品还进一步揭示出世家子弟堕落的原因。首先,封建阶级教育的内容,即仁义礼智信,在当时复杂的环境中,已经失灵。这一点,在谭绍闻堕落的过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谭绍闻的父亲谭孝移是个正人君子,也是谭绍闻的表率。但他自己也不能适应当时那个环境。他唯一的办法是守在家里,只交结和自己同一个类型的人。他被推举为“贤良方正”,进京引见时,在路上雇了一个长随,几句话后,就在长随心中印下了一个“迂”字。以后,他就像个傀儡一样,凡事都听长随的。后来,朝廷给他个六品官,他也不敢做。因为如果遇到坏人坏事,他不直言进谏对不起君父,也对不起祖宗,父祖给他取了个字“忠弼”,就是叫他忠心于王室的;如直言进谏,惹怒了君父,杀头他是不怕的,就怕廷杖,因为“士可杀不可侮”,而且惹怒了君父本身也是一种不忠。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原先考了许多年也没考中功名,现在给了一个官,又不敢做,就告病回家了。回家之后,见王氏给谭绍闻请的老师不是正经人,又愁得没了主意。按仆人王忠的意思,干脆辞掉老师。他却想了整整一夜,说:这事行不得,祖上也没做过这样刻薄的事。就这样进亦忧,退亦忧,最后郁闷而死,至死他也未能给孩子换一个好老师。谭孝移是仁义忠信观念的信奉者、实践者。他的碰壁,说明这一套道德观念在那个社会里,已没有多少实用价值了。
谭绍闻本质上也不是个坏人。在堕落的过程中,他几次想改,有时就像一个落水的人一样,想抓住一个牢固的东西,不让自己下沉,但他没有能抓住什么。有一次,他花了很大的功夫,请来了一个名师智周万,恳切地告诉他,自己想改好,却管不住自己,求他做一份浅显易懂、读来顺口的铭文,自己天天读,以抵御外界的诱惑。果然,夏逢若等来找他,他闭着眼睛念铭文,居然抵抗了一阵子。这伙光棍知道是智周万作的铭文,略施小计,就把智周万赶跑了。对付智周万比对付谭绍闻还简单:一个尚未成亲之人说智周万偷看他媳妇解手,智周万便以为自己近视,回避得不彻底,含羞告病而归。可见,名师也不是无赖的对手。谭绍闻遇到难题时,如戏子讹诈他,一个商人因赌吊死,他为此受牵连,自己没有办法。那些正人君子的前辈和义仆王忠,除了训斥外,谁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在这种情况下,谭绍闻明知夏逢若结交不得,但还得去找他。这都说明,儒家仁义忠信那一套,和当时的现实距离太远了。
其次,封建阶级的人生理想,诸如光宗耀祖、青史留名等,对青年也已经失去了吸引力,追求今世的享乐成为最重要的人生目标。这充分说明,以往的封建阶级传统的人生理想,已无法抵制社会上因商品经济发展而越来越盛的奢华的风气。
再有,封建社会里,传统的教育方法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歧路灯》对此也进行了反思。谭绍闻之所以堕落得那么快,和谭孝移封闭式的教育方法有重要关系。谭绍闻七岁之前,还不曾出过大门。一次,从老家丹徒来的人,见小孩子可爱,想抱出去玩玩,家里大人赶忙阻止。因是远客,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只是在大门的楼门底下站过一站。如王氏所说:“把一个孩子,只想锁在箱子里,有一点缝丝儿,还用纸条糊一糊。”(第三回)儿子十几岁时,谭孝移上朝晋见。临走前,只求王氏一件事,就是把儿子看管起来;把先生请到家里来吃饭,在家里上学;放了学母亲赶紧接管,“离了老师,休叫他离了你”,因为“这城市之地,是了不成的,你不懂得”。(第六回)城市环境复杂,整个社会人情险恶,这都是事实。但是,像这样把孩子看守起来,不叫他经风雨、见世面,是个长远的办法吗?谭绍闻后来吃亏,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没见过世面,没有社会经验。谭绍闻走错的第一步是结识盛希侨,但他的表兄王隆吉认识盛希侨比他还早。表兄比他只大一岁,因是个小商人,见过世面,和什么样的人都打过交道。尽管开始结交这些人也感到新鲜,等新鲜劲儿一过就变得很理智,什么人可交,什么人不可交,什么事对自己有利,什么事不利,一下子就看得清清楚楚。后来,王隆吉借故店里忙,退出了这个是非之地。谭绍闻刚和盛希侨等人一块饮酒、看戏时,也感到脸红、心跳,甚至感到内疚。但是他阅历浅,脸皮薄,挣脱不开那些坏人的纠缠。无赖夏逢若,又看准了这一点,把他死死地缠住,再也不容他脱身。赌场老板张绳祖一见谭绍闻也认定他:“是个初出学屋的人,脸皮儿薄,那是罩住的鱼,早取早得,晚取晚得。”(第三十四回)总之,传统的教育方法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下也失灵了。
作品还将市民文化给人的精神教育和封建教育作了对比。谭绍闻的发妻孔慧娘出身于诗礼之家,接受的是三从四德的教育。婆婆糊涂,丈夫不务正业,但遵循“妇以夫为天”的古训,她连劝也不敢认真地劝,后忧郁而亡。后娶的巫翠姐是商人的女儿,最爱看戏,她的道德观全是从戏上来的。
总之,封建伦理观念的衰败,传统教育方法的失灵,社会的混乱,世情的险恶,使得大批世家子弟堕落,而这些世家子弟的堕落,又使得世道更加险恶。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歧路灯》揭示出了封建阶级后书无人,从而也揭示出封建社会的必然没落。
作品结构不枝不蔓,布局、谋篇组织得严密紧凑。作品中出场的人物200个左右,其中不少人物写得诩栩如生,颇具特点。语言方面具有鲜明的地方色彩,简练、形象、风趣,但作品也有不足之处,它缺乏对人物内心活动的具体刻画。且对事物的叙述盛过对人物的描写,造成塑造人物方面,观象重于形象,形象缺乏思想。从而使作品缺乏应有的思想深度。
《歧路灯》的艺术价值,前后不平衡。小说前十三回主要写谭孝移教子,说教气息很浓。对谭孝移及其他正人君子形象的刻画,也不鲜明。作者塑造这一类人物,极力理想化,小心翼翼,生怕不高大,结果成为正确观点的化身,文学价值不高。这是这部作品不能吸引人的原因。第十四回往后,直到第八十五回,写谭绍闻的堕落,写那些三教九流,才见特色。看来作者熟悉这些东西,写时又很少顾忌,所以就写得深刻、生动,人物形象也比较鲜明。如,同样是糊涂、不知劝诫谭绍闻上进的人,王氏与巫翠姐不同。王氏是护短、溺爱不明。听说一个姓窦的青年因还不起赌账自杀,牵涉到她儿子,说:“这窦家小短命羔儿,输不起钱就休要赌,为什么吊死了,图赖人。”一听说谭绍闻要吃官司,赶快跪下求人帮忙,“要亲戚做啥哩,我就是这一个孩子,千万休叫他受累”。(第五十一回)巫翠姐是市民习气,好热闹。谭绍闻在家设赌,她看着热闹、好玩。把妓女送到她那里,她不仅不嗔怪,反动了“犹怜”之心,天天和这几个妓女打牌。再如,同是堕落的世家子弟,盛希侨、谭绍闻、管贻安也有所不同。谭绍闻幼稚、软弱,他的堕落,主要是由于外面恶势力的引诱拉拢;盛希侨身上有股匪气,也有义气、豪气,他的堕落,是因为自己的恣情任性,挥霍无度;管贻安身上有野蛮气,也有乡气,他的败亡,既有自己的恶行,也因为环境的险恶。同是坑害人,夏逢若害人又满口义气话,张绳祖则比较赤裸裸地害人。总之,这些人物都刻画得很有特色。
现代文学家朱自清:若让我估量本书的总价值,我以为只逊于《红楼梦》一筹,与《儒林外史》是可以并驾齐驱的。(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毕,《一般》第六卷第四号。)
现存主要版本有清抄本,藏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河南省图书馆、郑州市图书馆、开封市图书馆;1924年洛阳清义堂石印本,藏国家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1927年北京朴社排印本,藏国家图书馆;1937年上海明善书局本,藏厦门大学图书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中州书画社排印清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清抄本。
季海观(1707—1790),字孔堂﹐号绿园﹐亦号碧圃老人,汝州宝丰(今属河南)人。乾隆元年(1736)恩科举人,三十七年(1772)官贵州印江县知县。著有《拾裙录》《绿园文集》《绿园诗抄》《家训谆言》《歧路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