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04 00:10
今本《玉台新咏》全书十卷,卷首有署“陈尚书左仆射太子少傅东海徐陵”的《序》一篇,据考此书编于梁代,则此署名所标陈代官衔当为后人所加。《序》用骈体结撰,借描画一跨越时空的绝代丽人“其佳丽也如彼,其才情也如此”而“无怡神于暇景,唯属意于新诗”,点出此书的编选经过,所谓“但往世名篇,当今巧制,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藉篇章,无由披览。于是然脂瞑写,弄笔晨书,撰录艳歌,凡为十卷”。全书共收录梁以前及梁代诗歌七百六十九首,分体编为三部分:卷一至卷八为五言诗,卷九为歌行,卷十为五言古绝。卷一至卷五是梁代以前的历代名篇,时间从汉代开始直到梁武帝时,其中卷一至卷四所收全为两汉、两晋、宋齐之古诗、乐府,许多都是古典诗歌的精华。卷六至卷十则以收录皇太子萧纲君臣同时代的新作为主,其中卷九为杂言诗,除三言、六言外,多为七言诗;卷十的五言古绝也多古调古趣。除卷九中的《越人歌》相传作于春秋战国之间外,其余都是自汉迄梁的作品。各部分基本上都是以人系诗,诗人排次则大致依时代前后为序。各卷卷首均有目录,记诗人名氏及所选作品数。
《玉台新咏》最早著录于《隋书·经籍志》,题徐陵撰,但是《陈书·徐陵传》却未著录此书。加之现存诸版本所收徐陵诗,作者均题作“徐孝穆”,如果《玉台新咏》确为徐陵所编,似不应称字。因此有人怀疑《玉台新咏》非徐陵所著。但是,《艺文类聚》卷五五也题此书为徐陵所编。《隋书·经籍志》与《艺文类聚》均成于初唐,尤其是《艺文类聚》的编者欧阳询是陈代官员欧阳纥之子。欧阳纥于陈宣帝太建二年(570)因叛陈被杀,欧阳询“以年幼免”(《陈书·欧阳纥传》),此时距陈代灭亡还有19年的时间。而陈后主至德元年(583)徐陵死时,欧阳询已经是青少年。这时的徐陵,官位文名均显赫一时,可见欧阳询对于徐陵的情况是不会弄错的。因此,《玉台新咏》为徐陵所编当是信而有据的。
《玉台新咏》是继《文选》之后诞生于南朝的又一部文学总集。“玉台”一名的取义,旧说以为比喻女子的贞洁,但从徐陵序文里“周王璧台之上,汉帝金屋之中”看,它的语意应本于《穆天子传》,是指“后庭”。所谓《玉台新咏》,是说这是一部供给后庭歌咏的新诗集。此书大约成书于梁武帝中大通四年(532)至大同元年(535)之间,也就是梁简文帝萧纲即位之前。另有中大通三年(531)、中大通六年(534)、大同八年(542)、太清二年(548)等说。其编选目的大致有以下几种说法:一、“以备讽览”说,唐人李康成持此说,认为此书的编选目的是为劝谏君王。二、“张大宫体”说,据刘肃《大唐新语》所载:“梁简文帝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集》,以大其体。”三、“殆有微意”说,见于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十二。四、“愉悦宫闱”说,徐陵在序中说:“往世名篇,当今巧制,分诸麟阁,巧用散在鸿都,不藉篇章,无由披览”,宫闱寂寞,为了让那些“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的贵族妇女歌咏或写作时参考,“于是然脂瞑写,弄笔晨书”,遂成《玉台新咏》十卷。比较各家之说,并结合当时实际情况分析,《玉台新咏》的编选目的似以徐陵自己的说法较为可信。
卷一所收皆汉代五言诗,几乎都是优秀作品。例如,《古诗八首》中的《上山采蘼芜》写一个弃妇的哀怨,揭露了封建社会劳动妇女的悲惨遭遇,反映了她们被压迫的卑贱地位。《古乐府诗六首》中的《陌上桑》生动地展现了封建官僚荒淫无耻的面目,塑造了一个坚贞美丽、不畏强暴、机智勇敢的女性形象秦罗敷。《相逢行》揭露了当时富贵人家奢侈享受的腐朽生活。《艳歌行》是描写游子怀乡的作品。《白头吟》写一个女子对负心男子表示痛心的决绝,指责那男子只看重金钱,而不看重爱情。《行行重行行》倾吐女子内心唯恐“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的深深忧虑。辛延年的《羽林郎》歌咏一个胡姬拒绝金吾子的调戏和引诱,表现了她的反抗强暴的精神和坚贞不屈的品格。托名班婕妤的《怨歌行》以扇比喻女子,反映了封建社会妇女的不幸命运。秦嘉的《赠妇诗三首》是描写顾恋惆怅、真挚感人的佳作。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以修筑长城的戍卒和他的妻子对话的形式,表现了沉重的徭役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与灾难,抒发了人们期盼战争和徭役早日结束的呼声,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人民性。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孔雀东南飞》(书中题《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全诗三百五十多句,一千七百余字,是中国古代罕见的长篇叙事诗。它详细叙述了汉末庐江小吏焦仲卿和妻子刘兰芝,因受封建礼教的压迫致死的悲剧,揭露了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恶,歌颂了他们的反抗精神和忠于爱情的美好心灵,具有强烈的思想意义。
卷二所收都是魏和西晋的五言诗。其中曹植《七哀诗》写闺怨,可能是作者寄托自己在政治上不得志的苦闷心情。《南国有佳人》以佳人不为时俗所重,比喻有才能的人得不到统治者的赏识,抱负不能施展,寄托了诗人鲜明而又强烈的爱憎。《美女篇》以美女比君子,用美女盛年不嫁的遭遇隐喻贤士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愤懑。《种葛篇》抒写思妇因时伤春、睹物思人,对“昔为同池鱼,今若商与参”的无限伤感。傅玄的《苦相篇》描写了一个下层女子由于封建社会的重男轻女而遭遇的悲苦命运。从出生之时起,女子与男子的命运就截然不同,女子薄命卑陋,男子却神气威风。女子出嫁后在夫家必须谨小慎微,即便是对夫家的婢妾,也要像对待客人一样殷勤周到。然而不管女子如何贤良,负心的丈夫最后还是不念旧情,轻易地抛弃了她。张华《情诗五首·其五》写丈夫在外思念家中妻子,最后四句用“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作喻,表明爱过方知情浓,只有亲身经历过离别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思念的痛苦。潘岳《悼亡诗二首》,写诗人对亡妻的悼念之情,真挚动人。左思的《娇女诗》写诗人自己的两个小女儿惠芳和纨素天真烂漫,真实传神。
卷三所收为西晋至南朝宋的五言诗,卷四所收为南朝宋至齐的五言诗。西晋初年以来,模拟古代作品的风气盛行,因此这两卷收入了一些拟古之作,如陆机的《拟古七首》等就是这样的作品。这类作品佳作较少,但仍不失古意。例如卷一收有《青青河畔草》,此首拟作甚多,这两卷收有陆机、刘铄、鲍令晖等人的拟作。原作是写一个思妇的心理活动,形象鲜明而生动,刻画直率而自然。陆机、刘铄、鲍令晖等人的拟作,因袭旧作,敷衍成章,常有堆砌板滞的毛病,缺乏鲜明的个性特点。不过,这些拟作虽然表现同一内容,却写得比较含蓄,以华丽的外表,隐藏放滥的内容。这两卷还收入了一些香艳的诗歌,如杨方的《合欢诗五首》的第一、二首,写夫妇之间的感情缠绵悱恻。至于丘巨源《听邻妓诗》、谢朓《夜听妓》、施荣泰《杂诗》之类,已近宫体。在这两卷中值得注意的是张协的《杂诗》,写凉秋之夜一个女子怀念远行在外的丈夫。内容是写闺情,但并不香艳,其语言锤炼,描写生动,饶有余味。
卷五、六所收皆齐梁之五言诗。齐梁诗歌多讲求声律对偶,绮丽浮艳。这两卷香艳之作增多,但是也有比较好的作品,例如江淹的《古离别》、柳恽的《捣衣诗》《江南曲》、吴均的《赠杜容成》等。《江南曲》是一首闺怨诗,写一个女子想念异乡为客的丈夫,语言活泼,风格清丽,富有情趣。《捣衣诗》中的名句“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写景如绘,在当时确实不可多得。
卷七所收皆梁代帝王的五言诗,卷八所收皆梁代臣子之诗。这两卷所收基本上是宫体诗,即宫廷中产生的艳情诗。宫体诗的内容大都是女性,有的写她们晨妆、夜思、观画的心情,有的写她们睡眠的姿态,有的写她们所用的物品,如衣领、绣鞋、枕席、衾帐、宝镜、金钗等。在宫体诗的作者中,梁简文帝萧纲是有代表性的,此书收入他的诗合计七十六首。入选诗之多,数他第一。他的诗作如《倡妇怨情》《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戏赠丽人》《和湘东王名士悦倾城》《美人晨妆》《美人观画》等,都是典型的宫体诗。萧衍、萧纶、萧绎、萧纪都有类似的作品,反映了当时统治阶级荒淫的生活。
卷九所收是从汉至南朝梁的七言诗(内有四言诗一首,六言诗二首)。虽有少量宫体,但颇多佳作,如歌辞《东飞伯劳歌》《河中之水歌》、张衡《四愁诗》、曹丕《燕歌行二首》、鲍照《行路难》等。张衡《四愁诗》看来虽是情诗,实际上用的是“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以泰山喻君王,梁父喻小人,美人喻君子,金错刀喻仁义,表现了自己效力国君,想实现远大抱负而为小人谗害,理想难以实现的忧伤和苦闷,深刻揭露了小人当道、国君昏庸的黑暗现实。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一》写一个女子思念远方做客的丈夫,情致委婉,声韵美妙。鲍照《行路难》写人世间的种种忧患,表现了诗人愤懑不平的感情。诗歌所表达的感情十分奔放,风格也很瑰丽。原作十八首,此书选入四首,其中三首与妇女有关:“中庭五株桃”写阳春季节,一个独居的女子怀念外出的丈夫;“锉蘖染黄丝”写一个年老色衰的弃妇的倾诉:“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索寞与先异。还君金钗玳瑁簪,不忍见之益愁思。”表现了一个弃妇的悲哀,凄楚动人。“璇闺玉墀上椒阁”写一个富贵人家女子“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追求自由的爱情生活。唯独“奉君金卮之美酒”一首与妇女无关,它写时光易逝,希望排遣忧愁,及时行乐。
卷十所收都是从汉至南朝梁的五言二韵小诗,即古绝句。这种小诗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魏晋时代,作品少而且质量不高。南朝宋的谢灵运、鲍照等人都有这类作品,但是数量仍然很少,只是在艺术技巧上略有进步。到了齐梁时代,由于受到南朝民歌和沈约等人声律说的影响,五言二韵的小诗有了很大的发展。例如谢朓的《玉阶怨》写宫女夜缝罗衣,思念亲人,充满了哀怨的感情。《王孙游》开头两句写绿草如丝、杂树生花的大好春光,正是在这样洋溢着生机的春天里,一个女子思念远行未归的丈夫,有“恐美人之迟暮”的思想。《同王主簿有所思》写丈夫耽误归期,使这个女子再也不能安心纺织了。她在静静的月夜里,徘徊陌上,焦急地盼望亲人的归来。可是夜深了,行人渐渐稀少了,仍不见伊人的身影。这三首小诗同是抒写女子思念亲人的感情,而写法不同,表现细致,颇有唐人绝句的风味。又如鲍令晖的《浔阳乐》以莲藕作喻,颂扬了男女间忠贞的爱情,表现了青年男女对纯洁爱情生活的向往。
此书是一部专门选录“艳歌”的通代诗选。所谓“艳歌”,其中心的意义自与萧纲所倡的“宫体诗”有直接的联系,故此书所收颇不乏以描摹女性姿态,表现男欢女爱为主题的诗作。但“艳歌”的含义,在此书的编者看来还可以赋予更加宽泛的内涵,具体地说,凡是诗语涉及女性,甚而以女性为喻的诗作,只要是“往世名篇,当今巧制”,也同样可被视为出色的“艳诗”收入此书。所以像表现东汉焦仲卿、刘兰芝夫妇凄婉爱情故事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即见录于卷一,汉时童谣歌(“城中好高髻”),汉桓帝时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以及晋时童谣(“邺中女子莫千妖”)等又先后登载于卷一与卷九;而像张衡《四愁诗》那样本是以美人喻君子的隐喻性作品,也同样不顾其寓意而取录进来。这样做的结果,是客观上突破了本来比较狭隘的“宫体”范围,反映了更为广阔的现实生活众生相。
此书编纂于《文选》之后,从其选人选诗方面,又可以明显看出其中蕴含有一种与《文选》“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的讲究文质彬彬的选文标准十分不同的文学主张。同样是选诗,在《文选》中受到重视的诗人,到此书中往往无足轻重。例如谢灵运诗《文选》所录多至四十二首,而此书仅收一题《东阳溪中赠答二首》,且此二首皆为《文选》不录者。陶渊明诗《文选》录八首,此书仅选一首;郭璞诗《文选》录七首,此书一首也未选。相反地,在《文选》中并不受重视甚至受到轻视的诗人,到此书则颇受青睐。像沈约、鲍照、傅玄三家,《文选》分别录其诗十三、九、一首,此书即依次多达三十七、十七、十六首。而究其之所以与《文选》大相径庭,根源可能即在于此书的编纂指导人萧纲不喜欢“了无篇什之美”的强调自然澹泊的山水玄言诗,而更重视与正统儒学诗教观有相当距离的“吟咏情性”的纯美之作(《与湘东王书》)。为了追求“情性”,编选者不惜走向极端,以最能直白地表露“情性”的艳情诗为选录中心。
此书主要是从入乐的角度收录作品,所以所收作品在声韵对偶、用典方面较之《文选》就更为讲求。如卷九所收的作品大都是乐府诗,本来是入乐歌唱的,这种情形在南朝时或许还如此,只是其曲调唱法今已失传,所以详细情形不得而知。在这些乐府体诗歌中,以《行路难》《白纻曲》的拟作最多,其次还有《乌栖曲》《燕歌行》等,另外《四愁诗》也值得注意。如果用一句话来贯穿这些作品的感情基调的话,应当就是其共同表达了一种阻隔的忧伤。卷十收录的均为五言绝句,其中既有乐府曲调,也有文人作品。这些诗歌清丽活泼。四句小绝本是吴楚民歌,其声调柔媚,情辞灵动,与北方民歌风格迥异。东晋南迁之后,北方士人侨居江南,深为此地的言语歌曲所吸引。不仅吴侬软语为人喜爱,吴地的民歌也因此深受士人钟情,效仿吴歌写诗的风气便由此逐渐兴盛起来。东晋文人效仿民歌的作品,以孙绰的《情人碧玉歌》和王献之《桃叶歌》及桃叶《答王团扇歌》为代表。这些诗歌都是对唱体,有着民歌典型的形式特征,同时其内容与风格也有着浓郁的民歌气息。
在编辑体例上,《文选》是“次文之体,各以类聚”,即先按照文体进行分类汇编,然后不同的小类之下再按时间顺序编排诗文。《玉台新咏》则不同,是单体总集,且主题集中,展现的是汉代至南梁同题诗歌发展的实绩。卷一皆为汉代作品;卷二均为魏晋作品;卷三均为晋宋作品;卷四均为宋齐作品;卷五、六均为梁代已故诗人诗作;卷七均为梁代帝王之作;卷八均为梁代臣子之作;卷九、十则分别是对汉代至南梁七言诗、五言诗的汇编,也体现出了鲜明的时间顺序。由此可见,徐陵是按照时间的线索来选编作品的,表现出的是鲜明的诗史意识。与此同时,此书的编辑体例还显示了编者独到的诗体发展眼光。从诗体形式来说,卷一收录的均是汉代五言二韵诗,即古乐府;卷二至卷六是五言诗;卷七、八则是今体诗(宫体诗);卷九是七言诗,杂收一首四言诗、两首六言诗;卷十是五言古绝句。这种有意为之的诗体分类,显示了编者深刻的诗体发展意识。
《玉台新咏》一书的原始版本早已亡佚,但是从此书的序中可以看出编者追求华美的书籍设计观。徐陵在此书序中说:“于是丽以金箱,装之宝轴。三台妙迹,龙伸蠖屈之书;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高楼红粉,仍定鱼鲁之文;辟恶生香,聊防羽陵之蠹。灵飞太甲,高擅玉函;鸿烈仙方,长推丹枕。至如青牛帐里,余曲未终;朱鸟窗前,新妆已竟。方当开兹缥帙,散此绦绳,永对玩于书帷,长循环于纤手。”“丽以金箱,装之宝轴”是说此书用卷轴的装饰、黄金的书箱来进行外在装帧。“三台妙迹,龙伸蠖屈之书”意指由书法家抄写,使得此书的字体呈现出艺术化的特点。这是说此书的编辑字体要求之精美。“五色花笺,河北胶东之纸”是言此书用纸之华丽,要用出产“河北胶东”的五色花笺纸。“高楼红粉,仍定鱼鲁之文”是说此书在编辑过程中修改错讹之处,要用高楼女子所用的胭脂笔。“辟恶生香,聊防羽陵之蠹”是说此书防止虫蛀要用昂贵的香料。由此可见,编者对此书用纸、字体、编辑修改、外在书籍设计等的要求之高。
从学术的角度看,《玉台新咏》自亦不无缺失。像《古诗十九首》,《文选》《诗品》等旧著均审慎地定为佚名作品,此书却标其中的《西北有高楼》《青青河畔草》等八首为枚乘之诗(卷一)。其实早在晋代陆机作《拟古诗》十二首时,这八首诗均已在拟作之列,陆机取诗题为“拟古诗”而不题“拟枚乘诗”,正说明它们并非枚乘之作。《玉台新咏》采旧传疑之辞(《文心雕龙》谓“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入书而改为定说,不免失于轻率。
在中国文学史上,汉魏六朝的总集、别集流传下来的很少,许多诗歌都失传了。《玉台新咏》是《诗经》《楚辞》以后最古的一部诗歌总集,保存了大量的诗歌资料。例如,此书选录了较多的乐府诗,这对保存梁代以前的乐府诗起了一定的作用,像《孔雀东南飞》这样的名篇,正是由于此书选录才保存下来的。另外,曹植的《弃妇诗》、庾信的《七夕》,其本集皆失载,也因被选入此书而免于失传,这是十分可贵的。由于《玉台新咏》成书在梁代,当时编者能够见到的古书,后来有许多已经散佚了,所以可以用它来校订其他古籍。如苏伯玉妻《盘中诗》,冯惟讷的《古诗纪》定为汉诗,此书列在晋代。又如古诗《西北有高楼》等九首,《文选》无作者姓名,此书认为出自枚乘。《饮马长城窟行》,《文选》亦无作者姓名,此书归于蔡邕。诸如此类,皆可作为考证一些诗歌年代和作者的参考。
《玉台新咏》专选古代歌咏妇女的诗篇,这种选本在当时是没有前例的,是为专题选本的滥觞。又《文选》不选录生存者的作品,而《玉台新咏》卷五至卷八所选都是当时文士的诗歌,这种做法不同一般,也是比较大胆的。书中所收齐梁时代的一些宫体诗和新体诗,在声律、对偶、用典等方面已经相当成熟,这些对唐诗的发展有直接的影响。陈、隋及唐初的宫体诗盛行,固然是当时君主臣僚腐朽堕落的生活决定的,但《玉台新咏》的流传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另外,此书卷九主要是选录七言诗,卷十全部是五言二韵的古绝句,这对后世的七言诗创作和绝句的发展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同时也为研究汉魏六朝的七言诗和古绝句提供了方便。
《玉台新咏》内容上所具有的特点,是魏晋以来文学逐渐脱离儒学教化原旨,重视表现人的感情的自然结果。其中透露的与《文选》相反而实相成的编纂宗旨,代表了南朝时代文学研究者对于文学独特性的独到把握,在总集编选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但因为唐宋两代文学研究中渗入了较多的儒家伦理中心主义观念,《玉台新咏》因其专录“艳歌”,而被漠视以至贬斥。直到明代中叶以后,才又重新受到学界的普遍重视。
南宋陈振孙《玉台新咏集后序》:夫诗者,情之发也。征戍之劳苦,室家之怨思,动于中而形于言,先王不能禁也。岂惟不能禁,且逆探其情而著之,《东山》《杕杜》之诗是矣。若其他变风化雅,谓“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终朝采绿,不盈一掬”之类,以此集揆之,语意未大异也。顾其发乎情则同,而止乎礼义者盖鲜矣。然其间仅合者亦一二焉。其措辞托兴高古,要非后世乐府所能及,自唐《花间集》已不足道,而况近代挟邪之说,号为以笔墨动淫者乎?又自汉魏以来,作者皆在焉,多萧统《文选》所不载,览者可以睹历世文章盛衰之变云。
南宋刘克庄《后村诗话》:徐陵所序《玉台新咏》十卷,皆《文选》所弃余也。六朝人少全集,虽赖此书略见一二,然赏好不出月露,气骨不脱脂粉,雅人庄士,见之废卷。昔坡公笑萧统之陋,以陵观之,愈陋于统。如沈休文《六忆》之类,其亵慢有甚于《香奁》《花间》者,然则自《国风》《楚辞》而后,故当继以《选》诗,不易之论也。
明代胡应麟《诗薮》:六代选诗者,昭明《文选》,孝穆《玉台》,刘勰《雕龙》,钟嵘《诗品》。刘、钟藻骘,妙有精理,而制作不传。孝穆词人,然《玉台》但辑闺房一体,靡所事选。独昭明鉴裁著述,咸有可观。又:严云:《玉台集》陈徐陵序,杂有汉魏六朝之作,今但谓纤艳曰“玉台”,非也。此不熟本书之故。《玉台》所集,于汉魏六朝,无所铨择,凡言情则录之。自余登览宴集,无复一首,通阅当自了然。
明代许学夷《诗源辩体》:徐陵《玉台新咏》,自汉魏以至梁陈之诗,凡托男女怀思及语涉绮艳者悉录之,非《选》诗比也。故诗中一有佳人、美人等字,更不复遗,此直儿童之见耳。
明代赵均《玉台新咏后序》:昔昭明之撰《文选》,其所具录,采文而间一缘情。孝穆之撰《玉台》,其所应令,咏新而专精取丽。舍此而求,先乎此者,惟尼父之删述耳,将安取宗焉?
清代吴乔《围炉诗话》:冯定远曰:……严沧浪云:“《玉台》,徐陵所集,汉魏六朝诗皆有之。人谓纤丽者为《玉台》体,其实不然。”班按:梁简文在东宫,命徐孝穆撰《玉台集》,其序云:“撰录艳歌,凡为十卷。”则专取艳词明矣。其文止于梁朝,非六朝也。
清代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玉台新咏笺注》:齐云:以上二卷(卷一、二),词皆古意,即有为《文选》所不取,取之,亦妙于存古。此卷(卷三)诗艳体,犹与古调相间。此卷(卷五)艳体已成矣。按:三、四卷是宫体间见,五、六卷是宫体渐成,七卷是君倡宫体于上,诸王同声。此卷(卷八)是臣仿宫体于下,妇人同调。转盼之间,《玉树后庭花》竞歌,而《哀江南》之赋又作矣。卷九、卷十是补遗,然多古趣。又此卷(卷九)是七言,凡拟古歌行格调,半由此起。
清代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其书前八卷为自汉至梁五言诗,第九卷为歌行,第十卷为五言二韵之诗,虽皆取绮罗脂粉之词,而去古未远,犹有讲于温柔敦厚之遗,未可概以淫艳斥之。
清代许梿《六朝文絜》:是书所录为梁以前诗凡五言八卷,七言一卷,五言二韵一卷。虽皆绮丽之作,尚不失温柔敦厚之旨,未可概以淫艳斥之。或以为选录多闺阁之诗,则是未睹本书而妄为拟议者矣。
近代黄芸楣《玉台新咏引言》:魏征《隋书·经籍志·集部叙》曰:“永嘉已后,玄风既扇,辞多平淡,文寡风力,降及江东,不胜其弊。梁简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放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流宕不已,讫于丧亡。”其《文学传叙》曰:“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沦丧,渐乖典则,争驰新巧。简文湘东,启其淫放,徐陵庾信,分路扬镳,其意浅而繁,其文匿而彩,词尚轻险,情多哀思,格以延陵之听,盖亦亡国之音乎?”征之罪简文徐庾,可谓深矣。后之论徐庾者,众口附和,末为洗刷,故或谓《玉台》一书,虽不能药当时淫艳之病,而补过救失之心,未始不足减孝穆靡嫚一代之诟谤。夫文学之演变,实有自然之涂径。萧梁文体之形成,孝穆虽为推之之一人,然非风习所趋,孝穆亦何能为力?以是为孝穆罪,孝穆固不任也。反之而谓此书之动机为出于补过救失,足以见谅于后人,后人或谅孝穆,孝穆亦不必自谅也。
《玉台新咏》现存最早的版本是敦煌石室发现的唐写本残卷(伯二五〇三号),残存五十一行,前后尚有残字七行,书题已佚,内容为此书卷二末张华《情诗》第五篇至石崇《王明君辞》诸诗,有罗振玉《鸣沙石室古籍丛残》影印本。全本现存刊刻年代较早的,均为明本,以五云溪馆铜活字本(有《四部丛刊》影印本),嘉靖十九年(1540)郑玄抚续辑五卷合刻本,崇祯六年(1633)赵均刻本等较知名,但诸本次第、篇数均已不同程度受到窜乱而失真。此外还有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张世美刻本,万历七年(1579)茅元祯刻本,天启二年(1622)沈逢春刻本以及汲古阁刻本等。一般认为相对较接近原书面貌的,是赵均刻本,该本据云以南宋嘉定八年(1215)陈玉父刊本为底本重刊,有1955年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本;《四库全书》所收《玉台新咏》,亦以赵均本为底本。201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吴冠文、谈蓓芳、章培恒的《玉台新咏汇校》。
在版本研究方面,当首推《玉台新咏考异》。此书广泛参考了清前众多版本,详加考订,比勘异同,纠正了宋明以来诸本许多错误,在《玉台新咏》校勘上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此书收入《四库全书》中,题名纪容舒。而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纪昀《玉台新咏校正》稿本,与《玉台新咏考异》相较,除序文略有差异外,其余全同。此书有多种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据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影印出版。
此书的注释本,以清乾隆三十九年(1774)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的《玉台新咏笺注》最为流行。此本把每卷中明人滥增的作品退归每卷之末,注明“以下诸诗,宋刻不收”,颇为后人称道。中华书局1985年校点排印出版。此书的外文译本,则有日本铃木虎雄译解、岩波书店1953至1956年版,内田泉之助译、明治书院1974至1975年版两种日文本,以及由Anne M. Birrell译、1982年出版于伦敦的英文本《New Songs from a Jade Terrace——An anthology of early Chinese love poetry, translated with annotations and an introduction》。有关此书的工具书,则有日本小尾郊一、高志真夫合编的《玉台新咏索引》(东京山本书店,1976年)。
徐陵(507—583),字孝穆,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梁文臣徐摛之子。普通四年(523)晋安王萧纲为平西将军、宁蛮校尉,徐摛、徐陵父子皆入王府参其事。中大通三年(531)萧纲被立为皇太子,徐陵又充选东宫学士。已而迁镇西湘东王萧绎中记室参军。太清二年(548),以通直散骑常侍出使东魏。此后经侯景寇乱南方、北齐代东魏诸事,迁延被羁,滞留北方多年。至承圣三年(554)西魏克梁都江陵并杀梁元帝萧绎,次年,北齐乘机立原被俘的梁贞阳侯萧渊明为梁帝,派兵遣送南归,徐陵方得随还故国。绍泰二年(556)复出使北齐。入陈,由尚书左丞、吏部尚书,官至左光禄大夫、太子少傅,其间官方文檄军书及禅授诏策,皆出其手,史因有“一代文宗”之誉。尤长作典丽之诗及骈文,其诗与庾信之作并为世人称道,号“徐庾体”。著作多散佚,今存《徐孝穆集》十卷,乃后人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