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2-22 21:22
陈性学为七樟庵的建设花费不少心血,设计图纸修订数十次之多,力求七樟庵与周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山石花木景致相得益彰。七樟庵建成后,陈性学在陈氏历代藏书基础上,又搜罗宋元椠本明代手抄数万卷于其中。七樟庵规模既成,声名鹊起。
古时的官员以文雅为荣,吟诗唱和为时尚之举,多多少少吟出了几首诗,有的还有诗集存世。陈性学为官30年,南至粤海,北极大漠,西入苗疆,东尽龙漳,足迹甚广,宦游之余,也风雅吟诗,也有诗集问世,据称其诗风格清逸,有初唐之风,但其人其诗后世知者寥寥,《明史》也不见立传,只在地方志中存一席之地。他的孙子陈洪绶却是大大有名,陈洪绶少时在长道地摩霞阁内读书,年长后仕途多艰,大多日子居于故里,自是得以饱览七樟庵藏书。祖父官至布政使,自己却屡试不第,陈洪绶的心里必然不是滋味,于七樟庵中翻阅一页页发黄的纸片,趣味有些索然了,抬眼间,日影又斜过窗格,不由长吁年华虚度、功名未就,愁就满了,于是邀月小酌,借酒消愁,醉醺醺地吟咏:“竹坞蕉园成敝庐,笔床缃帙具皆馀。大夫薄俸留田宅,先子遗风存史书。已悔从前虚岁月,未知已后惜诸居。梦回酒醒常深计,未得幡然一叹嘘。”(《七樟庵帙书》) 欲在醉中忘却世间烦恼,如此灰暗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愁闷之余,陈洪绶作画自娱,但也不忘秉承祖训,搜罗古今书籍,充实藏书,使七樟庵藏书之富,时称“越中之冠”,与宁波范氏天一阁并峙为江南二大藏书楼。一代大师的苦闷弥漫了七樟庵,这是大师的不幸,却是七樟庵的大幸。
风雨飘摇的明王朝走到了尽头,留下满目疮痍,一片废墟,一个新的王朝建立了。但王朝更替的阵痛却不会立刻消逝无踪,这种阵痛的余波往往还将几番蹂躏废墟。在这世事多舛之际,七樟庵的境遇会怎样呢?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4月,反清义军突袭枫桥,抢掠大户,长道地为陈氏发家地,多大户巨室,早为义军觊觎,长道地顿成一片火海,七樟庵也遭火灾,幸而余生。
此时的陈洪绶因明朝覆亡,早削发为僧,流落他乡,常终日纵酒,醉后恸哭,他是为身世而哭,为国家而哭,不食明禄却为明守节,陈洪绶不失为天地间一奇男子。虽远离故土,但家的记忆、七樟庵的记忆,应该会时常闪现于他迷离的眼前,烽火战乱,对亲人的关怀是更甚于平日的。顺治九年(公元1652年),陈洪绶返回故里,面对劫后余生的家园和七樟庵,也许有一些宽慰:“行到枫桥杨墅里,白头兄弟笑来迎。”他该是于冥冥之中触摸到了死亡的影子,才叶落归根。不久,陈洪绶卒于家中。
于是剩下七樟庵孤立乱世,而三藩之乱的旗鼓渐近了。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闽藩耿精忠部何九、徐维英以枫桥为据点攻扰诸暨县城,时同知姚启圣镇诸暨,与数万叛军先战于新店湾,叛军不敌向枫桥败退,又大战于枫桥。经此一役,枫桥镇上庐舍为墟,瓦砾遍地,长道地也再次遭劫,七樟庵毁于一旦。
抚今追昔,恍然历史的存在真的是有某种机缘。七樟庵被毁的上一年,即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江南的另一大藏书楼——宁波范氏天一阁迎来了大学者黄宗羲登楼看书,天一阁于是得以与当时第一流学者的人格相融,大大深厚了文化内涵。此后,天一阁又有十余名一流学者登楼看书,登天一阁意味人格和学识获得范氏家族的承认,它不经意间竟成为衡量一代学者成就的标尺。到1773年,乾隆下诏编纂《四库全书》,天一阁进呈珍贵古籍600余种,其中96种收录于《四库全书》,370余种列于存目。后来,乾隆又下诏存放《四库全书》的北四阁、南三阁七大藏书楼仿天一阁格局营建。连皇室藏书和藏书楼都承载了天一阁的生命,200余年的积淀,从民间到皇室,天一阁终于获得巨大成功。
而时称“越中之冠”、曾与天一阁并峙的七樟庵存世不足七十年,即烟消云散,如流星划过无边的苍穹,美丽而遗憾。
如今站在七樟庵的故址前,这里民房栉比,哪里寻得见一丝痕迹?时候是春天了,刚下过雨,空气湿润而清新,泥土活泼地沾着鞋子,屋旁的菜地泛着绿意,油菜花金黄地招展着,几丛四季竹绿意葱茏。历史的风尘将一切风化得干干净净。默立于此,我想起陈性学,想起陈洪绶,还想起姚启圣。电视剧《康熙王朝》里干练圆滑、诙谐风趣的姚督,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还由此去查找历史上的姚启圣,意外得知他是绍兴人,平三藩时战功卓著,五年之中由记名知县升至福建总督,平台时又委以粮饷重任。平定枫桥不过是姚启圣戎马生涯的一次牛刀小试,战争成就了姚启圣,却毁灭了七樟庵,这是姚启圣的大幸,是七樟庵的不幸。而战争成就的岂止一个姚启圣,毁灭的又岂止一处七樟庵?
陈家村长道地也许早遗忘了七樟庵,它只记住了陈洪绶祖居——光裕堂。如今,光裕堂是村里的老年活动室之一,老人们热热闹闹地伴着洪绶公闲聊、打牌,慢慢地消磨着一天的时光,成了长道地的一大景观。三百多年前的画坛宗师似乎并没有走远,说起陈洪绶,老人们如同说着村子里一位同龄老者,熟悉得让人以为是他们中的一个。每年都会有不少人慕名来“朝圣”,也许他们是带着些遗憾回去的。享誉“明三百年无此笔墨也”的陈洪绶,身后故乡却只两进宅子供其容身,寒碜得让朝圣人失望。但我以为,这或许正合了洪绶公的心意,一生融于底层的大师,让他入广厦,上高台,接受底层的顶礼膜拜,是怎样的一种不谐调呢?长道地把一个平民大师留在了故乡,这是长道地的荣耀。但长道地还是遗忘了藏书为“越中之冠”的七樟庵,有了七樟庵的长道地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陈家村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枫桥乃至“越中”又将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我无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