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9-05 14:05
翻阅志书会发现,北京历史上有三个万柳堂:一在崇文,一在丰台,一在海淀。
崇文区的万柳堂在广渠门内崇文门外。《日下旧闻考》在“城市”卷下有:“万柳堂在广渠门内,为国朝大学士益都冯溥别业。康熙时开博学鸿词科,待诏者尝雅集于此。检讨毛奇龄曾制万柳堂赋。今其基周围一顷余,内有小山,即昔莲塘花屿也。”文中提到的毛奇龄,在他所著《万柳堂赋》的序中,进一步说明了万柳堂就在崇文门外。以前,这里有湿地数顷。后来渐渐污泥一片,充满积水,又不宜种植庄稼,于是冯溥便省下早饭,用很少的钱买下这块地作为坻场。之后加以改造,挖土成山,蓄水为池,建起房屋五楹,种上各种花草,修上围墙。外面植上万株杨柳,排列成行,起名万柳堂。
丰台区的万柳堂在右安门外草桥附近。这可见《日下旧闻考》,先在“城市”卷中载:“元廉希宪万柳堂在今右安门外草桥相近。”后在“郊坰”卷中记:“万柳堂在府南,元廉希宪别墅。”“廉希宪园名花几万本,号为京城第一。”同时加了按语:“万柳堂,朱彝尊原书因遗址无考,故入城市存疑条下。今按刘侗帝京景物略称在草桥丰台之间,谨移入郊南以识其事,而旧迹无可访矣。”文中点出万柳堂名花为最。
海淀区的万柳堂在钓鱼台。此说见《长安客话》:“元初,野云廉公希宪即钓鱼台为别墅,构堂池上,绕池植柳数百株,因题曰万柳堂。池中多莲,每夏柳荫莲香,风景可爱。”文中所指地点就是玉渊潭的钓鱼台,绿柳、莲花分外妖娆。
万柳堂难道真有三处?
先看崇文的万柳堂。朱彝尊在《万柳堂记》中说:“度隙地广三十亩,为园京城东南隅……园无杂树,迤逦下上皆柳,故其堂曰万柳之堂。今文华殿大学士益都冯公取元野云廉公燕游旧地以名之也。”毛奇龄的《万柳堂赋》序中也说:“至若元时丰台有万柳堂,与此地异。虽其名同,非以袭其事也。”《日下旧闻考》的作者于敏中在“城市”卷下说明:崇文的万柳堂是“临朐冯溥别业,盖慕其名而效之者也。后归仓场侍郎石文桂,有御书楼,恭悬圣祖御笔额曰简廉堂。联曰:隔岸数间斗室,临河一叶扁舟。”所谓“慕其名”是冯溥慕元代廉希宪别墅之名,然后仿效。看来,崇文的万柳堂,不过仿效前人而取名。
丰台的万柳堂,见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把万柳堂移入“草桥”条目下:“草桥去丰台十里,中多亭馆,亭馆多于水频圃中。而元廉右丞之万柳堂,赵参谋之匏瓜亭,栗院使之玩芳亭,要在弥望间,无址无基,莫详其处。”他认为万柳堂在草桥与丰台之间的不远处,起码站在草桥可以遥望,遗憾的是文中没有指明确切的地点。
海淀的万柳堂见《长安客话》。作者蒋一葵认为是在钓鱼台附近,文如前引,并进一步说明,“万柳堂今废,曲池残树,遗迹依然。”万柳堂在明代时早已不复存在,而且也把周围环境描述为:“元人别墅,万柳堂外有匏瓜亭、南野亭、玩芳亭、玉渊亭,今俱废。”作者断定在钓鱼台,相比邻的玉渊潭、玉渊亭为元代丁氏修建,自不必说。另几个亭有元人王恽的《匏瓜亭》诗:“君家匏瓜尽罇彝,金玉虽良适用斋。为报主人多酿酒,葫芦从此大家提。”虞集的《南野亭》诗:“门外烟尘接帝扃,坐中春色自幽亭。云横北极知天近,目转东华觉地灵。前涧鱼游留客钓,上林莺啭把杯听。莫嗟韦曲花无赖,留擅终南雨后青。”王士熙的《玩芳亭》诗:“每忆城南路,曾来好画亭。阑花经雨白,野竹入云青。波影浮春砌,山光扑画扃。褰衣对萝薜,凉月照人醒。”诗以亭名,可以断定,万柳堂的周围确曾有过这些名亭。很明显,两人各执一词,却都认为是元代右丞相廉希宪的别墅,而且描述万柳堂的周围环境也相似。这就麻烦了:主人是一个,地点却不同。只能断定,后两个万柳堂是同一个,不会在两地。选择《帝京景物略》与《长安客话》很有代表性,这两本志书共同之处:两个作者都生活在明代,都是当时的大文人,都好考证,且都有各自的依据。这就为后人的质疑和猜测留下可能。谁的对?
《日下旧闻考》
两人相比,刘侗离清代近,对后世的影响较大。清代的大量志书中,《日下旧闻考》是重头著作。作者于敏中是对《日下旧闻》作考证。其作者并没肯定在丰台。朱彝尊在《万柳堂记》中说,万柳堂“故老相传在今丰台左右”,只是听说而已。于敏中在编者按中说:“玩芳亭,朱彝尊原书入存疑条下。今按刘侗帝京景物略移入郊南,而旧迹已失其处矣。”看来,《日下旧闻考》中《帝京景物略》观点的延续,认为在丰台。
《宸垣识略》
吴长元的《宸垣识略》也同此意,把万柳堂放在了“郊坰”卷的右安门外草桥附近记述:“野云廉公希宪,于都城外创造园亭,名花几万本,京师号为第一。”在后面的记述中又载:“丰台在右安门外十八里,居民向以艺花为业。草桥河接连丰台,为京师养花之所,元人园亭皆在于此。”书中也无确切的依据,却引出京城西南一带,多有私人的宅院或别墅。孙承泽的《天府广记》说得也是模糊:“万柳园,元廉希宪别墅,在城西南为最胜之地。”接着又写,“匏爪亭,赵参谋别墅”,“玩芳亭,元栗院使别墅。亭多花草,一时文人骚客来游赏者,多有题咏。”他只说,万柳堂在城西南一带,采取了泛指的方法。很遗憾,后人对前人留下的存疑,并没有考证清楚,只是相互转引。也难怪,时代的久远,万柳堂至清代已无痕迹。
《游万柳堂有感而作》
古代的诗文不妨拿来参考。《宸坦识略》中引用了汤右曾的《自黄村归经草桥》诗:“按鹰台北接春郊,信马闲行未觉遥。尺五城南好光景,到天烟色柳条条。右安门外旧池亭,别墅参谋堂右丞。今日草桥清浅水,还留一缕照衰兴。”此诗非常明确指明了右安门外有廉希宪等人的别墅。很巧,《长安客话》则引王嘉谟《游万柳堂有感而作》诗:“城西胜迹已尘埃,池水东流何日回?荒树远迷白马寺,寒云还复钓鱼台。绮罗积翠留春草,文采风流托酒杯。满目山川自愁思,千秋雅抱恨难裁。”此诗又指明了万柳堂就在城西的钓鱼台。文人诗作,各有主观描述,也难做定论。
古人修建别墅一般都选择在内城之外。这里的地方广阔,可以随心所欲地修建成主人喜欢的有特点的园子。山水花木,颐养心性。明清时,更是兴起了修建私人花园的风气。比如虎坊桥的梁家园,什刹海的刘茂才园,泡子河的方家园、张家园以及米万钟的勺园、梁梦龙的梦园、杨文敏的杏园等。为什么达官贵人要在城外建私人别墅呢?朱彝尊曾有过一个诠释。掌管国政的大臣,重任在身,耗费心力,需要有调整心力的良好环境,以“缓其心,葆其力,以应事机之无穷”。
廉希宪是何许人也?他是元代的朝廷重臣,文武全才,尤好读经史,手不释卷。他19岁时,一天正读《孟子》,元世祖召见,来不及放下,携书进见。忽必烈很赏识,送给“廉孟子”的雅号。他曾多年出镇关中,任京兆、四川道宣抚使,为忽必烈立下了汗马功劳。一生中在中央和京兆、山东、北京、江陵等地任职,显示了廉希宪的军事才能和政治远见。其间成绩卓著,而升任为平章政事、中书平章政事等要职。廉希宪为人正直,作风清廉,多次力荐元世祖要远小人,用贤臣。廉希宪五十岁去世,追封为魏国公,赠清忠粹德功臣、恒阳王等荣誉称号,谥号“文正”,这是对大臣功绩的最高评价。因此得到后人,以至像清初冯溥大学士的追念和效法。卓著的政绩让廉希宪多次得到元世祖的嘉奖。《元史·廉希宪》记载,他三十岁时,平定陇蜀回京,元世祖曾称赞:“希宪真男子也。”提升为平章政事,并“赐宅一区”。再后来,荆南战事告急,元世祖鉴于廉希宪在那里的威望,委以重任后,“赐田以养居者,马五十以给从者”。至于宅在哪里,田在何处,并没指明,所以无法确定是否与万柳堂有关。却也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元世祖两次赐给廉希宪地产。
历史上,西郊的钓鱼台有四处:南钓鱼台、东钓鱼台、西钓鱼台、玉渊潭的钓鱼台。东钓鱼台在药王庙村以东、三里河村以南;西钓鱼台在马神庙的西南;玉渊潭钓鱼台就是非常熟悉的国宾馆;南钓鱼台,就在白云观以西的会城门村,紧邻金代会城门的护城河,这里离丰台已经不远,若按《天府广记》“钓鱼台在阜成门外南十里花园村”的记述也很接近了。这几个钓鱼台都曾有达官贵人修建住宅的历史。其中有的花园修建的时间相离较近,所以西三环外现有西钓鱼台的地名。从西山向东而来的这一条河道多有别墅、花园。
再来仔细分析两个作者。前文所引蒋一葵《长安客话》的记述是“万柳堂今废,曲池残树,遗迹依然”,而刘侗《帝京景物略》的记述是“万柳堂……无址无基,莫详其处。”蒋一葵是明万历时代的人。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刊行于明末崇祯年间。两书相隔几十年之遥。蒋一葵离元代更近些,所以还能看见万柳堂的遗迹。后人就没这个“眼福”了。
《长安客话》还记载了一段故事:“野云廉公于都城外万柳堂张筵,邀疏斋、松雪两学士。歌姬刘,名解语花,左手折荷花持献,右手举杯,歌骤雨打新荷之曲。松雪喜而赋诗曰:‘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主人自有沧州趣,游女仍歌白雪词。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去寻诗。谁知咫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诗中可以得知,万柳堂种有大片荷花,且离京城近在咫尺。对于明代的城墙来说,钓鱼台的距离比较合适。
也有另一种可能。如前文所引《长安客话》,对万柳堂在钓鱼台文字记叙的同时,另行提到一个概念:“野云廉公未老休致,其城南别墅,当时称曰廉园,花园村之名起此。内有‘清露堂’匾。”文中还描述了时人的游宴情景。可见,廉希宪还有一处别墅称廉园,地点在城南,对于看到过万柳堂遗址的蒋一葵来说,方位不会搞错。《日下旧闻考》在记述万柳堂时,引用的只是这段文字,从而认定在城南。
海淀的万柳堂,以荷花见长;丰台的廉园,以百花居多。后人的诗作中也有描写:“梁园千顷牡丹红,不及廉园花万丛。未老先归贤相国,肯将花事媚东宫。”花事之多,有如花乡。草桥附近确实有花园村之地。后人把两个别墅混同一起,也有可能。万柳堂究竟在丰台还是海淀,古人不好确定,时至今日就更难考证。笔者分析,万柳堂至少绿水环绕,柳树成行,景色宜人,果真有一个,还应是玉渊潭钓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