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10-26 23:16
《上阳白发人》是唐代诗人白居易创作的政治讽喻诗。此诗通过描写一位上阳宫女长达四十余年的幽禁遭遇,揭示了“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悲惨命运,同时对封建帝王强制征选民间女子以满足自己淫欲的罪恶行径提出强烈的控诉。全诗兼用叙事、抒情、写景、议论等多种表达方式,音韵转换灵活,长短句错落有致,语言浅显,含蕴深刻,充分揭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
上阳白发人⑴
愍怨旷也⑵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⑶,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⑷。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⑸,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⑹。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⑺,萧萧暗雨打窗声⑻。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⑼,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⑽。
小头鞵履窄衣裳⑾,青黛点眉眉细长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⒀。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⒁,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⑴上阳:唐宫名,在东都洛阳皇宫内苑的东面,唐高宗时建立。白发人:诗中所描绘的那位老年宫女。
⑵怨旷:怨女旷夫,年长而得不到嫁娶的男女。
⑶绿衣监使:太监。唐制,京都诸园苑各设监一人,从六品下,副监一人,从七品下。六品穿深绿色公服,七品穿浅绿色公服。
⑷零落:指凋谢,死亡。残:剩下。
⑸承恩:蒙受恩泽。
⑹杨妃:杨贵妃。遥侧目:因嫉恨而远远地用斜眼看。
⑺耿耿:微微的光明。萧萧:。
⑻萧萧:下雨声。
⑼啭(zhuàn):鸣叫。
⑽大家: 自汉至唐,官中对皇帝的一种习惯称呼。尚书:唐代官中有女尚书,设六尚(尚官、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分管服侍皇帝的事务。
⑾鞵(xié)履(lǚ):都是指鞋。
⑿青黛:一种青黑色颜料,用来画眉。
⒀时世妆:时髦妆饰。
⒁美人赋:作者自注:“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花鸟使,吕向献《美人赋》以讽之。”吕向,字子回。玄宗开元十年(722),召入翰林院,兼集贤院校理。当时朝廷每年遣使到各地选取美女纳入后官,称“花鸟使”。他献《美人赋》进行讽谏,因官左拾遗。官至工部侍郎。作者原注以为“天宝末”事,有误。
上阳宫人啊,上阳宫人,当年的花容月貌已经暗暗消失;如今垂暮之年,白发如银。绿衣监使守着宫门,一下就关闭了上阳人多少个春天。
说起来,还是玄宗末年被选进皇宫,进宫时刚十六,现已是六十。一起被选的本有一百多人,然而,日久年深,凋零净尽,如今剩下只老身一人。
想当初,吞声忍泪,痛别亲人,被扶进车子里不准哭泣。都说进了皇宫便会承受恩宠,因为自己是那样的如花似玉。哪晓得一进宫,还没等到见君王一面,就被杨贵妃远远地冷眼相看。我遭到嫉妒,被偷偷地送进上阳宫,落得一辈子独守空房。
住在空房中,秋夜那样漫长,长夜无睡意,天又不肯亮。一盏残灯,光线昏昏沉沉,照着背影,投映在墙壁上;只听到夜雨萧萧,敲打着门窗;春日的白天是那样慢,那样慢啊,独自坐着看天,天又黑得那样晚。宫里的黄莺儿百啭千啼,本该让人感到欣喜,我却满怀愁绪,厌烦去听;梁上的燕子成双成对,同飞同栖,是多么地让人羡慕,但我老了,再也引不起丝毫的嫉妒。黄莺归去了,燕子飞走了,宫中长年冷清寂寥。就这样送春,迎秋,已记不得过了多少年。只知对着深宫,望着天上月,看它东边出来,西边落下,已经四五百回圆缺。
现如今,在这上阳宫中,就数我最老。皇帝听说后,远远地赐了个“女尚书”的称号。我穿的还是小头鞋子、窄窄的衣裳;还是用那青黛画眉,画得又细又长。外边的人们没有看见,看见了一定要笑话,因为这种妆扮,还是天宝末年的时髦样子。
上阳宫人哪,苦可以说是最多:年轻也苦,老了也苦。一生孤苦,可又能怎样?你不曾看到那时吕向的《美人赋》!你又没见到今日的《上阳宫人白发歌》!
白居易继承并发展了《诗经》以来的现实主义传统,积极倡导新乐府运动,创作了《新乐府五十首》,《上阳白发人》是其中的第七首。此诗作者自注:“天宝五载(746)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可见此诗所述内容具有一定的真实性。
《新乐府五十首》作于元和四年(809)。《新乐府五十首》序曰:“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序后作者原注:“元和四年,为左拾遗时作。”
这是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中的第七首,是一首著名的政治讽谕诗。诗的标题下,作者注云:“愍怨旷也。”古时,称成年无夫之女为怨女,成年而无妻之男为旷夫。这里“怨旷”并举,实际写的只是怨女,是指被幽禁在宫廷中的可怜女子。
诗中没有一般化地罗列所谓“后宫人”的种种遭遇,而是选取了一个终生被禁锢的宫女做为典型,不写她的青年和中年,而是写她的垂暮之年,不写她的希望,而是写她的绝望之情。通过这位老宫女一生的悲惨遭遇,极形象而又富有概括力地显示了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悲惨命运,揭露了封建最高统治者摧残无辜女性的罪恶行径。
开头八句,以简洁的素描,勾勒了上阳宫的环境和老宫女的身世。上阳宫已没有往日的豪华,再不见喧赫的车马,更没有轻妙的歌舞,诗人看到的是绿衣监使严密监守下一闭多少春的宫门,上阳宫死一般的沉寂,简直象一座监狱,一座活坟墓。诗人以无限忧郁、哀叹的调子,弹出了全篇作品的主旋律。上阳女子由年仅十六的妙龄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六十老人,在深宫内院幽禁了四十四年,当时被采择进宫的同命运的女子,如今都已春华秋草般地被摧折而凋零殆尽了,活在世上的只剩下她一人了。从“残此身”的“残”(余剩)字中,透露出一种十分悲苦之情。
“忆昔”以下八句,转入对往事的追忆,重现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在被胁迫离家入宫时,那种与亲人告别的悲恸场面。据记载,唐天宝末年,朝廷专设所谓“花鸟使”,到民间专为皇帝密采美女。这个上阳女,被掠夺离开亲人时,连哭都不准哭。“皆云入内便承恩”,实际上只是哄骗之词,结果连君王的面也未得见,就被当时专宠、嫉妒的杨妃,瞒着皇帝把她暗地里打入冷宫。
“秋夜长”、“春日迟”两节,以两个具体场景,极写上阳女子一生被幽禁的凄怨生活。作者先以情景交融的手法写秋夜:秋风,暗雨,残灯,空房,长夜不寐,形影相吊。这里,环境的凄凉、冷落与主人公内心的寂寞、孤苦融合在一起,写景与抒情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制造出一种浓郁的悲剧气氛。接着以情景映衬的手法来写春日:春光里,绕梁燕子双双飞,宫中黄莺自在啼,衬托了这个宫女被遗弃,被监禁,不得自由,愁苦寂寞的心情。黄莺动人的鸣叫,本会引起人们的无限欣喜、高兴,可是却“愁厌闻”;梁燕成双作对地同飞同栖,会引起一个年轻女子的羡慕、向往,甚至嫉妒,可是对于这位老宫女,却再也惹动不起这种感情。这是十分委婉含蓄而又深刻细致的心理刻画。“梁燕双栖老休妒”的“休妒”二字,有着深沉的内容,在它的后面,分明包含了一个辛酸的过程。“休妒”,不是简单的不妒,而正说明年年妒,月月妒,直至今天才“休妒”。它包含了上阳宫女由希望到失望以至绝望的悲惨一生。这句话和前面的“宫莺百啭愁厌闻”,后面的“春往秋来不计年”相对照,正表现了上阳宫女在残酷折磨下对生活、对爱情、对一切都失去信心和乐趣,心灰意懒,昏昏度日的麻木状态。她深锁宫中,既嫌“秋夜长”,又怨“春日迟”:天明盼着天黑,“日迟独坐天难暮”;天黑又盼着天明,“夜长无寐天不明”。青春在消亡,生命在无声中泯灭,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究竟流走多少年月,已经恍惚难记。百无聊赖之中,只有望月长叹:“惟向宫中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惟”字写出主人公的孤寂:“东西”二字指月亮的东升西落,写出主人公从月出东方一直望到月落西天,长年累月,彻夜不眠,在痛苦中熬煎。
在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寂寞苦闷的心情之后,诗中主人公却以貌似轻松的口吻,对自己发出了嘲笑。由于“年最老”,得到了“大家”(内宫对皇帝的习称)的恩典,从京都长安发旨到洛阳上阳宫,“遥赐”给“女尚书”的空衔,可是,以垂暮之年,担着一个所谓“尚书”的虚名,能抵偿一个人一生被幽禁的悲哀吗?这恰恰证明了“皇恩”的极端虚伪。接着,她对自己的妆束进行嘲讽:外面已是“时世宽装束”了,描眉也变成短而阔了,而她还是“小头鞋”,“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一幅天宝末年的打扮,无怪她要自嘲道:“外人不见见应笑”,其中无疑是饱含着眼泪的。这也许不符合一般生活逻辑,然而却是生活的真实。同是悲哀,不一定都痛哭流涕;同是愤怒,不一定都横眉竖目。悲哀时可能笑,快乐时可能哭;有人倾诉苦难,声泪俱下,痛不欲生;有人却把痛苦拿来消遣,愤世嫉俗。这里以貌似轻松的自我解嘲的口吻,表现主人公沉痛的感情,把她悲痛到无以复加的接近变态的心理刻画尽致。
诗的尾声部分,用感叹的情调和调谕的语词,写出诗人的一片恻隐胸怀和“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社会理想,显示出诗人“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良苦用心。
这首诗,语言通俗浅易,具有民歌的风调。它采用“三三七”的句式,和“顶针”等句法,音韵转换灵活,长短句式错落有致。诗中熔叙事、抒情、写景、议论于一炉,描述生动形象,很有感染力,在唐代以宫女为题材的诗歌中,堪称少有的佳作。
宋·洪迈《容斋随笔》:白乐天《长恨歌》《上阳人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道开元间宫禁事最为深切矣。
明末清初·田雯《古欢堂集杂著》:香山讽谕诗乃乐府之变,《上阳白发人》等篇,读之心目豁朗,悠然有馀味。
清·黄周星《唐诗快》:只此一语,可以泣鬼矣(“入时十六”句下)。泣鬼语(“零落年深”句下)。殊可切齿。马嵬之死,不足悲也(“未容君王”二句下)。泣鬼语(“一生遂向”句下)。泣鬼语(“唯向深宫”句下)。要他何用(“大家遥赐”句下)?泣鬼语。此一语更惨(“天宝末年”句下)。
清·沈德潜《唐诗别裁》:只“惟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二语,已见宫人之苦,而杨妃之嫉妒专宠,足以致乱矣。女祸之诫,千古昭然。
近代·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元氏《长庆集》二四《上阳白发人》,本悯宫人之幽闭,而其篇末乃云:“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诸王在阁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闭……”此为微之前任拾遗时之言论,于作此诗时不觉连类及之,本不足异,亦非疵累。但乐天《上阳白发人》之作,则截去微之诗末题外之意,似更切径而少枝蔓。
白居易(772—846),唐代诗人。字乐天,号香山居士。生于河南新郑,其先太原(今属山西)人,后迁下邽(今陕西渭南东北)。贞元进士,授秘书省校书郎。元和年间任左拾遗及左赞善大夫。后因上表请求严缉刺死宰相武元衡的凶手,得罪权贵,贬为江州司马。长庆初年任杭州刺史,宝历初年任苏州刺史,后官至刑部尚书。在文学上,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其诗语言通俗,相传老妪也能听懂。与元稹常唱和,世称“元白”。有《白氏长庆集》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