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1 07:04
《与杨德祖书》是三国时期文学家曹植所作的一封书信。信中作者根据切身体会,畅谈了自己对于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看法。由于曹植本人是文学大家,深知文学创作的甘苦,因此他认为批评家既要有较高的文学修养,又得有创作实践的体验。书信最后谈到他自己的文章,称视辞赋为“小道”,这是因为曹植在政治上很有抱负,希望“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不甘心为文人。曹植本人的诗文做得很好,称“小道”,亦自谦之辞,并非真的看不起文学。全文辞意恳切,娓娓道来,一如与好友促膝谈心,给人以亲切感。
与杨德祖书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1,想同之也。
仆少小好为文章2,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3。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4。昔仲宣独步于汉南5,孔璋鹰扬于河朔6,伟长擅名于青土7,公干振藻于海隅8,德琏发迹于此魏9,足下高视于上京10。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11,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12。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13,顿八纮以掩之14,今悉集兹国矣15。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16,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17,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18,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19。前书嘲之20,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21。夫钟期不失听22,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忘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23。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24,有不善者,应时改定25。昔丁敬礼常作小文26,使仆润饰之27,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28。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29,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30,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31,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32。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其淑媛33;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其断割34。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35,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36。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呰五霸于稷下37,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38。刘生之辩39,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40!人各有好尚,兰茞荪蕙之芳41,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42;《咸池》《六茎》之发43,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44,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45。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46;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47,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48。吾虽德薄,位为蕃侯49,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50,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51,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52,则将采庶官之实录53,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54。虽未能藏之于名山55,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56,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57。
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曹植敬白:德祖兄,几天不见,非常想念你,估计你也是吧。
我从小喜欢文章,到今天为止,二十五年了。如今世上文章写得好的人,大致可以数得上来。从前王粲在汉南首屈一指,陈琳在河朔独占鳌头,徐干在青土名列前茅,刘桢在海边最是出色,应玚在此地发迹,而你在上京极负盛名。这个时候,他们都觉得掌握了学问的本质、文章的真谛。我们魏王于是设置天网来网罗他们,用绳子来聚集他们,如今全都聚集到魏国了。但是这几个人,却不能再写出绝妙的文章,震惊千里。以陈琳的才能,不擅长辞赋,却经常说能达到和司马相如一样的风格,就像画虎不成反像狗了。我从前写文章嘲讽他,他反而大肆宣言说我那是称赞他的文章。钟子期不会听错音律,人们到现在还都称赞他。我也不能不感叹,害怕后人耻笑我。
世人的著述,不能没有一点毛病。我也喜欢被人指点批评自己的文章,有不好的地方,立即就改正。从前丁廙经常写些小文章,让我来润色,我自认为才能比不上他,就推辞了。丁廙对我说:“你担心什么呢,文章的好坏,我一个人承担,后世的人谁知道给我润色的人是哪个?”我经常感叹这句很富哲理的话,认为这是美谈。从前孔子的文辞,人们可以和他交流,至于他编纂《春秋》的时候,连子游、子夏这样的人都不能改动一句话。除了这些文章,没有毛病的文章我还没有见过。
可能只有拥有像南威那样的美貌,才可以谈论什么是淑媛;具备龙泉剑那样的锋利,才可以谈论如何割断东西。刘修的才能比不上文章的作者,但是喜欢挑剔人家的文章,指责人家的缺点。从前田巴诋毁五帝,蔑视三王,在稷下学宫挑春秋五霸的毛病,一天就能让一千人心悦诚服,但是遭到鲁仲连的一通反驳,便终身闭口不再说话。刘修的辩才,还不如田巴,如今像鲁仲连那样的人,也不难找到,一般人可不能逞能!人们各有喜好,像兰茞荪蕙的芬芳,是众人喜欢闻的,但是海边上有喜欢追着臭味跑的人;《咸池》《六茎》的音乐,是众人都喜欢听的,但是墨翟却有否定音乐的议论,怎么能一样看待呢?
如今我从小所写的辞赋都全部送给你,街巷里人们的谈论,一定有可以采纳的地方;驾车所唱的歌曲,也一定有符合风雅的地方。普通人的心思,不要轻易忽视。辞赋是小技艺,不足以用来宣扬大道理,垂范后世。从前扬雄是先朝的重臣,依然说壮士有所不为。我虽然没什么德才,但是作为王侯,还想尽力报效国家,造福百姓,建立永世的基业,留下不可磨灭的功绩。难道只以空洞的文章来建立功勋,用辞赋来追求当上君子吗?如果我的志向没有成功,我的方法没有被推行,我将采集人们的言论,辨别时事的成败、得失,评定仁义的本质,成就自成一家的学说。就算不能把文章藏在名山,也要把他们传给有同样志趣的人。我要坚持到白头,并不是今天说了就算了!大言不惭,是因为我知道您懂得我的心意。
明天早晨我去迎接你,信上就不一叙述了。曹植书。
杨德祖,即东汉末年文学家杨修,其在东汉建安年间被举为孝廉,任郎中,后成为曹操的主簿。杨修学问渊博,聪慧机智,深受曹操父子的重视,据说他看到曹操的只字片语便能猜到曹操的心思。曹植雅好文学,与杨修关系密切。《与杨德祖书》是曹植整理年少所作的辞赋,送给好友杨修阅览时附寄的一封信。此信写于建安二十一年(216年),作者时为临淄侯。
文章意在嘱托杨修对作者所作辞赋刊削点定,同时纵论当代才人优劣,抒发本身怀抱所系,意到笔随,情文并茂,是魏晋时代有特色的一篇论文。这封信评论时人创作的得失,先从文坛盛况说起。作者以神采飞扬的笔触、错综排比的句式,大致勾勒了当时邺下文苑的繁兴局面,历数“独步汉南”“鹰扬河朔”“擅名青土”“振藻海隅”“发迹此魏”“高视上京”的王、陈、徐、刘、应、杨等建安诸杰,描写他们以“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的极度自信,齐驱并驾,在曹操网罗文士、广开材路的政策感召之下,群聚魏都,形成了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的繁荣景况。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指出此数子尚未达到“飞轩绝迹,一举千里”的顶峰,各自都还存在局限与弱点。这就开始突出了此文的一个基本观点:著述不能无病,作家应当精益求精,不惮修改。信中先以陈琳为例,说明他在辞赋创作方面本不熟谙精通,而他却过高地自我估价,乃至将别人的讥嘲也当作了赞美。作家未必是全才,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本不足怪(曹丕《典论·论文》:“文非一体,鲜能备善”),问题在于是否有自知之明,是否真正欢迎别人的批评意见。曹植又举了两个例子,一是自己“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的习惯,一是丁廙作小文请求自己润饰的事例。世人著述不能无病,需要批评改定,曹植不仅阐述这一颠扑不破的道理,而且付诸身体力行,嘱请杨修刊定自己的辞赋。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建安文坛不自满、不妄赞,重视修改意见的严肃创作态度与良好批评风气,在曹植此信与曹丕《典论·论文》中均可窥见一斑。
紧接着对作家提出的要求之后,作者又从批评家的角度来提问题,指出高度的艺术才能与素养是批评者必具的条件。“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依同理推断:有屈宋之才,乃可以衡其文笔。这一要求对批评者说来该是不切实际的。文学史上,长于议论而短于创作者大有人在。例如钟嵘《诗品》下评陆厥,曾谓其“自制未优,非言之失也”,即可以说明理论批评与艺术创作在文人一身得失不齐。准此而言,曹植对批评家似求之过苛。但是也应注意,曹植提出创作的行家才有资格议论创作这一观点,是针对刘季绪之流才庸行妄、随意诋诃他人的情况而发,是有的放矢的。另外,曹植还指出:人各有好尚,每相异殊途,海畔有逐臭之夫,墨翟有非乐之论,因此批评者在评论文章时,不可以一己的偏好,强求别人认同迁就。
信的最后,作者叙说送去辞作请求审阅的意图,同时申明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与事业追求。这一段文字的表述,用意曲折,语气亦自偏激。表面上看,曹植对辞赋创作贬得很低,视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的“小道”,与建安时兴起的“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的文学新观念完全矛盾。然而应当看到,曹植是将辞赋、翰墨之事与他视为更重要的事业相提并论、权衡轻重的:首先追求功名勋业的建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是他毕生以求、最具吸引力的事业;其次,是采实录,辩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完成政治学术思想的著述;再次,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仕而优则赋,余事作辞人。这也恰是他少小以来乐此而不疲的爱好,绝不可能放弃。信中说“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明明是将辞赋之作置于“未易轻弃”的“匹夫之思”之列的。鲁迅曾指出,曹植说文章小道大概是违心之论。因为人总是不满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曹植的文章已经做得够好,便敢说文章是小道;他活动的目标又是在政治方面,政治不甚得志,遂说文章无用。这对曹植的心态不失为一种中肯的分析。总之,览文如诡,寻理即畅,后世的读者应当揣摩体察,理解作者的真正命意所在。
此信为送上辞赋的附言,本可以寥寥数语即交代清楚请托之事;但由于对方是秉意相投的知友,又是才博思颖、“高视上京”的文家,所以信中即兴挥翰,论文言志,洋洋洒洒地说了开去。纵论时人得失,略无拘忌;抒写衷心抱负,和盘托出。自许甚高而又虚怀请益,真实的心态自然呈露于纸上。议论虽间有过激处,致贻“辩而无当”(《文心雕龙·序志》)之讥;而通篇读来,“文藻条流,托在笔札”,条畅以任气,通脱以述怀,舒布其言,达而后已。作为心声的献酬,依然是达到了《文心雕龙·书记》对书体的要求。
东汉·杨修《答临淄侯笺》:蔚矣其文,诵读反复;虽讽《雅》《颂》,不复过此。
曹植(192年—232年),字子建,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曹操第四子。早年受曹操宠爱,一度欲立为世子,因放纵任性而后失宠。建安十六年(211年)封平原侯,建安十九年(214年)改为临淄侯。魏文帝黄初二年(221年)改封鄄城王。曹丕称帝后,他受猜忌和迫害,屡遭贬爵和改换封地。曹丕死后,曹丕的儿子曹睿即位,曹植曾几次上书,希望能够得到任用,但都未能如愿,最后忧郁而死。死后谥“思”,世称“陈思王”。曹植对五言诗的发展起到巨大推动作用,在散文和辞赋上也有突出成就,他的《洛神赋》是脍炙人口的名作。有《曹子建集》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