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豪爽

更新时间:2023-09-04 01:10

《豪爽》出自刘义庆世说新语》第十三门,共计13则故事,表现了魏晋时期名流的健康明朗、务实进取、沉郁悲慨、阳刚健举的豪爽之美。豪爽美多集中表现在品第较低、担当武职、富有勇略、胸怀大志的豪雄身上,在战乱频繁、内忧外患的时代里,他们以一种积极、勇武、洒脱、叛逆、原始的个性,从另一方面揭示了魏晋风度之丰富内涵。

题解

豪爽指豪放直爽。魏晋时代,士族阶层讲究豪爽的风姿气度,他们待人或处事,喜欢表现出一种宏大的气魄,直截了当,无所顾忌。本篇所记载的主要是气概方面的豪爽。他们或者一往无前,出入于数万敌兵之中,威震敌胆,如第10则所记。或者有所动作,而大刀阔斧,气势磅礴,如第5则记晋明帝驱使武士挖池塘,一夜就完工。或者有所触而长吟,意气风发,旁着无人,如第12则所记。或者纵论古今,豪清满怀,慷慨激昂,如第8 则所记。或者声讨乱臣贼子,正言厉色,痛快淋漓,如第6则所记。有时随兴会之所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所拘束,这也是性格豪放的表现,第11 则就是说的这一点。

原文译注

(1)王大将军年少时,旧有田舍名,语音亦楚①。武帝唤时贤共言伎艺事,人皆多有所知,唯王都无所关,意色殊恶,自言知打鼓吹②。帝令取鼓与之,于坐振袖而起,扬槌奋击,音节谐捷,神气豪上,傍若无人。举坐叹其雄爽。

【注释】

①楚:中原人把南方人看成楚。王敦(字处仲)本是琅邪郡临沂人,语音不同于中原,一概都被说成楚音。

②伎艺:技艺,这里指歌舞。鼓吹:指鼓箫等乐器合奏。

【译文】

大将军王敦年轻时,原来就有乡巴佬这个外号,说的话也是土话。晋武帝召来当时的名流一起谈论技艺的事,别人大多都懂得一些,只有王敦一点也不关心这些事,无话可说,神态、脸色都很不好,自称只懂得打鼓。武帝叫人拿鼓给他,他马上从座位上振臂站起,扬起鼓槌,精神振奋地击起鼓来,鼓音急促和谐,气概豪迈,旁若无人。满座的人都赞叹他的威武豪爽。

(2)王处仲,世许高尚之目。尝荒恣于色,体为之敝①。左右谏之,处仲曰:“吾乃不觉尔,如此者甚易耳。”乃开后阁,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②。时人叹焉。

【注释】

①荒恣:放纵。②阁:侧门;小门。之:到..去。

【译文】

王处仲,世人赞许以高尚来品评他。他曾经沉迷女色,身体也因此很疲惫。身边的人规劝他,他说:“我却不觉得怎么样,既然这样,也很容易解决呀。”于是打开侧门,把几十个婢妾都放出去,打发上路,任凭她们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当时的人很赞赏他。

(3)王大将军自目高朗疏率,学通《左氏》。

【译文】

大将军王敦评论自己高尚开朗,通达直爽,学有专长,精通《左传》。

(4)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①。”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②。

【注释】

①“老骥”两句:引自曹操的《龟虽寿》诗,大意是:老了的千里马躺在马棚里,它的志向却在于驰骋千里;壮士虽然到了晚年,雄心还是不减。按:《晋书·王敦传》载,王敦权势越来越大,想控制朝廷,晋元帝既怕他又恨他,就重用刘隗等人,王敦心意不平,常咏曹操这首诗。

②如意:器物名,参看《雅量》第41 则注③。唾壶:等于痰盂。【译文】

王处仲每逢酒后,就吟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还拿如意敲着唾壶打拍子,壶口全给敲缺了。

(5)晋明帝欲起池台,元帝不许。帝时为太子,好养武士。一夕中作池,比晓便成。今太子西池是也①。

【注释】

①太子西池:池名。据说是孙吴时代挖成的,叫西苑,后来淤泥积满,晋明帝时又修复,故俗称太子西池。

【译文】

晋明帝想挖池塘,修亭台,他父亲元帝不答应。当时明帝还是太子,喜欢招养武士。有一晚半夜叫这些人挖池塘,到天亮就挖成了。这就是太子西池。

(6)王大将军始欲下都,处分树置,先遣参军告朝廷,讽旨时贤①。祖车骑尚未镇寿春②,瞑目厉声语使人曰:“卿语阿黑,何敢不逊③!催摄面去④!须臾不尔,我将三千兵槊脚令上⑤。”王闻之而止。

【注释】

①处分:处理。树置:栽培;安插。讽旨:指暗示自己的意图。

②祖车骑:祖逖,字士稚,死后赠车骑将军。按:祖逖原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屡建战功。晋元帝太兴二年(公元319年),败于石勒部将,退屯梁国,又退屯淮南郡首府寿春。

③阿黑:王敦小名。逊:谦恭。

④摄面:指收起老脸。面,唐写本作“向”,一本作“回”。

⑤槊:长矛。上:指溯江而上。王敦镇守武昌,地在建康上游,这里指西上武昌。【译文】

大将军王敦起初想领兵东下京都,要处理朝臣,安插亲信,便先派参军去报告朝廷,并且向当时的贤达暗示自己的意图。那时车骑将军祖巡还没有移到寿春镇守,他瞪起眼睛声色俱厉地告诉王敦的使者说:“你去告诉阿黑,怎么敢这样傲慢无礼!叫他收起老脸躲开!如果不马上走,我就要率领三千兵马用长矛戳他的脚赶他回去。”王敦听说后,就打消了念头。

(7)庾稚恭既常有中原之志,文康时,权重未在己①。及季坚作相,忌兵畏祸,与稚恭历同异者久之,乃果行②。倾荆、汉之力,穷舟车之势,师次于襄阳③;大会参佐,陈其旌甲,亲授弧矢,曰:“我之此行,若此射矣!”遂三起三叠④。徒众属目,其气十倍⑤。

【注释】

①“庾稚恭”句:稚恭,是庾翼的字,他想北伐入侵的外族,收复中原。晋成帝时,他哥哥庾亮升任江、荆、豫三州刺史,镇守武昌。后又为司空,遥执朝廷大权。当时庾翼任南蛮校尉、南郡大守,镇守江陵,权位不重。文康,是庾亮的谥号。②“及季坚”句:季坚,是庾冰的字,庾冰是庾亮的弟弟、庾翼的哥哥。王导死后,庾冰任中书监、扬州刺史,参录尚书事。庾亮死后,庾翼任都督六州诸军事、荆州刺史,代庾亮镇守武昌,这才掌握了兵权。晋康帝即位后,庾翼想率师北伐,庾冰和他心意相同,桓温等也赞成,但康帝和大臣多以为难,且派人劝止进军。庾翼不从,违诏北行。这就是所谓“历同异”。但这里说季坚和稚恭历同异,在史书里没有反映。

③“倾荆”句:庾翼北伐时,征调所统六州奴和车牛驴马,并移镇襄阳。

④三起三叠:等于说三发三中。叠,指小击鼓。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说:“凡军中阅射,中的则以击鼓为号。”

⑤属(zhǔ)目:同“瞩目”,注目。【译文】

庾稚恭早就有收复中原的志向,可是他哥哥庾亮当政时,大权不在自己手里。等到庾季坚作丞相时,害怕兵祸,和稚恭经过了长时间的不同意见的争论,才决定出兵北伐。庾稚恭出动荆州、汉水一带的全部力量,调集了所有的车船,率领军队驻扎到襄阳;在襄阳,召集所有下属开会,摆开军队的阵势,亲自把武器发下去,说:“我这一次出征,结果如何,就看我的箭了!”于时连发三箭,三发三中。士兵们全神贯注,大为振奋,士气顿时增长了十倍。

(8)桓宣武平蜀,集参僚置酒于李势殿,巴、蜀缙绅莫不来萃①。桓既素有雄情爽气,加尔日音调英发,叙古今成败由人,存亡系才,其状磊落,一坐叹赏②。既散,诸人追味余馀言,于时寻阳周馥曰:“恨卿辈不见王大将军!”③

【注释】①“桓宣武”句:桓温代蜀地李势一事参看《识鉴》第20 则注①。萃,聚集;聚会。②英发:英气勃发。磊落:指仪态俊伟。

③周馥:家住庐江邵寻阳县,曾为王敦的属官。按:周馥这话暗示王敦胜过桓温。

【译文】

桓温平定蜀地后,在李势原先的宫殿里设酒和下属聚会,巴、蜀一带的大官全都邀请来聚会。桓温不但一向有豪放的性情、直爽的气概,加以这一天的谈话语调英气勃勃,畅谈古今成败在人,存亡的关键在于人才,他仪态俊伟,满座的人都很赞赏。散会以后,大家还在回忆、玩味他的话,这时寻阳人周馥说:“遗憾的是你们没有见过王大将军!”

(9)桓公读《高士传》,至淤陵仲子,便掷去①,曰:“谁能作此溪刻自处②!”

【注释】

①淤(wū)陵仲子:战国时齐国的隐士。据《高士传》载,陈仲子住在淤陵,夫妻俩靠编草鞋、织布过活。他哥哥任齐国丞相,仲子认为哥哥的俸禄是不义之财,分文不取。一次有人送他哥哥一只鹅,他母亲杀给他吃,当他知道是别人送他哥哥的,就立刻吐了出来。楚王想请他出任丞相,他便和妻子逃到别处去给人做工。

②溪刻:指行事苛刻不近情理。

【译文】

桓温读《高士传》时,读到放陵仲子的传记,便把书抛开,说:“谁能用这种苛刻的、不近情理的做法来对待自己!”。

(10)桓石虔,司空豁之长庶也,小字镇恶①。年十七八,未被举,而重隶己呼为镇恶郎②。尝往宣武斋头③。从征枋头,车骑冲没阵,左右莫能先救④。宣武谓曰:汝叔落贼,汝知不?”石虔闻之,气甚奋,命朱辟为副,策马于数万众中,莫有抗者,径致冲还,三军叹服。河朔后以其名断疟⑤。

【注释】

①司空豁:桓豁,是桓温的弟弟,任征西大将军,死后赠司空。长庶:妾所生的长了。

②举:立,指正式承认庶出子女的身分地位。郎:一种尊称。参看《方正》第59 则注③。③斋头:书房。

④“从征”句:晋海西公太和四年(公元369 年),桓温率领他弟弟桓冲等北伐燕国,一直打到枋(fāng)头(属今河南省地)。后粮尽退兵,被燕将乘机迫击,大败。车骑冲,即桓冲,从桓温出征时是振威将军、江州刺史。桓温死后,他才改任车骑将军、徐州刺史。陈,同“阵”,战斗队列。

⑤河朔:黄河以北。断疟:指消除疟疾,使病痊愈。古人迷信,以为疟疾是疟鬼作祟。由于桓石虔声威大震,当时的人以为对患疟疾的人大喊“桓石虔来”,把疟鬼吓跑,就会除病。

【译文】

桓石虔是司空桓豁的庶出长子,小名叫镇恶。十七八岁了,身分地位还没有得到承认,而奴仆们已经称呼他为镇恶郎了。他曾住在桓温家里。后来跟随桓温出征到枋头,在一次战斗中,车骑将军桓冲陷入敌阵,他手下的人没有谁能抢先去救他。桓温告诉石虔说:“你叔父落入敌人阵里、你知道吗?”石虏听了,勇气倍增,命令朱辟做副手,跃马扬鞭冲入几万敌军的重围中,没有谁能抵挡他,他径直把桓冲救了回来,全军都十分称赞佩服。后来黄河以北的居民就拿他的名字来驱赶疟鬼。

(11)陈林道在西岸,都下诸人共要至牛渚会①。陈理既佳,人欲共言折。陈以如意拄颊,望鸡笼山叹曰:“孙伯符志业不遂!”②于是竟坐不得谈。

【注释】

①陈林道:陈逵,字林道,任西中郎将,兼淮南太守,驻守历阳县。淮南郡包括今江苏、安徽一带,在长江北岸,即这里所说的西岸。要(yāo):邀请。牛渚:牛渚山,在今安徽省当涂县,临长江南岸。

②鸡笼山:在今江苏省江宁县。孙伯符:孙策,字伯符,是孙权的哥哥。东汉末封吴侯,平定江东,被仇家射伤而死,传位于孙权。

【译文】

陈林道驻守在江北,京都诸友人一起邀他到牛渚山聚会。陈林道谈玄理谈得很好,大家想一同和他辩论,要驳倒他。陈林道却拿如意支着腮,远望鸡笼山感叹地说:“孙伯符志向、事业都没有如愿!”于是大家坐到散时也没机会谈论。

(12)王司州在谢公坐,咏“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①。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②。”

【注释】

①“入不”两句:引自屈原《九歌·少司命》,大意是:神来时不说话,去时不告辞,乘着旋风,驾着云旗。指神的意向难知,神的形貌也不得见。回风,旋风,云旗,以云为旗。

②“当尔”句:因神往于超现实的神灵境界,故觉一座无人。

【译文】

司州刺史王胡之有一次在谢安家作客,朗诵起“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的诗句。他告诉别人说:“在这个时候,就好像四周没有一个人。”

(13)桓玄西下,入石头,外白司马梁王奔叛①。玄时事形已济,在平乘上前鼓并作②,直高咏云:“萧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③!”

【注释】

①“桓玄”句:桓玄原为都督荆、司等七州军事,荆州刺史,晋安帝元兴元年(公元402年)他从江陵出发,举兵东下,攻入建康,自为丞相,杀会稽王司马道子。第二年又废晋帝,自称皇帝。桓玄入建康时,梁王司马珍之出逃到寿春,桓玄败后,才返回朝廷。

②事形:事态;局势。平乘:大船。笳:胡笳,类似笛子的乐器。

③“萧管”两句:引自阮籍《咏怀》,这首诗是凭吊战国时魏国的古迹吹台的(吹台在今开封市)。两句大意是:萧管奏出的乐曲里还有魏国时的音调,可是魏王又在哪里呢!梁王,即魏王。按:桓玄在这里只是用了“梁王”的字面意义,借指梁王司马珍之。

【译文】

桓玄从西边直下,攻入石头城,外面的人报告说司马梁王叛逃了。这时桓玄大局已定,在舰船上鼓乐齐鸣,并不看重他的逃亡,只是高声朗诵道:“萧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后世评论

读《世说新语·豪爽》一篇,第一个印象就是,篇幅中作为豪爽的典范之人都是些叛逆之人,以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那是放达不羁、 叛逆而有个性;但是从传统儒家的价值观来看,就是乱臣贼子。篇中提到最多的就是王敦和桓温这两位军功显赫但又曾经篡权犯上的人物。如果王敦和桓温的为人那么被《世说》津津乐道,被评为豪爽的话,那么魏晋士大夫是怎样一种心理呢?

王敦和桓温是义气和恶人复杂的混合体。在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是平凡的,默默无闻的过日子,社会中没有小说中的英雄,只有现实,但是每个人心中却偏偏有一个英雄情结,渴望自己能作出顶天立地的一番事而被世人称赞。所以人们不断在文艺作品中创造英雄来满足自己,正常类型的英雄造得太多了就变得乏味了,所以就去创造反面英雄,就有了黑社会英雄。香港电影中的黑社会英雄就是这种人类英雄情结自我满足的产物。也许,《世说新语·豪爽》篇也是魏晋士大夫试图自我满足的产物,王敦和桓温的英武形象就满足了他们心中的英雄情结。

再有,东晋时期,中原土地被外族占领,中原的士大夫只能背井离乡,远离家园,千里迢迢逃到淮河南岸。中原士大夫的思乡情结再加上与南方士大夫之间的间隙,使他们有种寄住他家的失落感,所以他们无时不刻的想把外族赶出中原,回到自己原来的土地上。当人们感到失落无力,又有外族威胁的时候,很容易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强权形象上,一战后,当德国人民饱受金融危机的折磨和凡尔赛条约的侮辱后会选择希特勒这样一个强权人物并不是巧合。而王敦和桓温军功显赫又权势一时的形象是失落的魏晋士大夫最好的精神寄托。

桓温在魏晋士大夫的心目中不仅是一个军功显赫的军人、权势一时的枭雄,更是北伐的象征。桓温三次北伐,攻下洛阳(虽然是暂时的),逼近长安,面对战斗力一直处于优势的北方游牧民族,却能多次取胜,成为了魏晋士大夫心目中的英雄,给予重望。而北伐失败的结局更让士大夫们大叫可惜,心有不甘,反而更加激发了对桓温的同情,桓温的北伐代言人的身份就这样定下来了,而他的言行举止也被佳评为豪爽。《世说·豪爽》篇中记载着不少与北伐有联系的人物:桓温、祖逖、庾稚、桓石虔。祖逖也是一位主张积极北伐的著名人物,曾收复黄河以南的土地,他死后,“豫州士女若丧考妣,谯梁百姓为之立祠”,截然是另一北伐代言人的形象,失败的英雄。而庾稚恭、桓石虔的北伐英姿和勇猛则直接记录在《世说·豪爽》中。庾稚恭常有中原之志,由于不得势所以一直没能北伐,后来终于决定出兵,就倾荆州的兵力,在襄阳集中。在阅兵誓师时,庾稚恭举弓三射三中,并豪言:“我之此行,若此射矣!” 桓石虔伴随桓温北伐,一次同前秦军激战,桓冲陷入敌阵,性命危急,而秦军势大,难以解救,桓温使出激将法对桓石虔说“汝叔落贼,汝知否?”。桓石虔于是策马入万人阵中,无人能敌,迅速救出了桓冲。而桓玄虽然没有北伐,他却是桓温的儿子。因此我觉得,在魏晋士大夫的心目中,“豪爽”与北伐是联系在一起的。

魏晋名士好清谈,爱洒脱,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但是 《世说·豪爽》一篇,里面记载的人物都有一股男子汉的气概,为当时的名士津津乐道。也许有人会觉得矛盾,其实不然,豪爽与魏晋名士的洒脱可以说是两种接近的情感,对豪爽的敬佩有可能是从喜爱洒脱中引发的。

那么魏晋名士喜爱的豪爽是怎么样的一种豪爽呢?当然豪爽先要有豪爽的样子。王敦不会技艺,但会击鼓,他击鼓的时候音节快而和谐,其人神气豪上,傍若无人,在座的人都称承赞他的雄姿和豪爽。

从视觉上让人折服还不够,豪爽还要有内涵,这些内涵可以从《豪爽》篇中的人物的言行举止之中发现。

魏晋名士喜欢的豪爽,其中一个特征就是狂。王敦给自己评价为“高朗疏率,学通左氏”,我想就算经学大师都没有几个敢说“通”《左传》,更何况一元武将。最好的例子莫过于王胡之。《豪爽》篇是这样称赞他的:王胡之在谢安那里坐客,大声咏诗“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这是《离骚·九歌·少司命》中的句子,大概意思是说“进来时不说话,出去时不告辞,驾着旋风,张着云旗”,后来某一次王胡之对人说当时咏诗的时候感觉就像没有任何人在席一样,其狂可见一斑。不过我们还可以从王胡之身上看出另一个现象。

王胡之在东山时,偶然贫乏。当地县令陶范是晋初有名的大将陶侃之子。陶侃曾担任荆州刺史,手握重兵,但是他出身寒族,虽然动乱时代可以出人头地,但还是被门阀士族瞧不起。陶范想讨好这位名门出生的王胡之,一出手送了一船米给他。王胡之不仅不要,还直接回答说:“我王修龄(王胡之字修龄)要是饿了,自然到谢家要米。不需要你陶胡奴的米!”(这个故事在《世说新语·方正》第52)可见王胡之为人一向狂妄自大,并且鄙视寒门。在《世说新语·方正》第52笺疏中有记载“嘉锡案:侃别传及今晋书均言范最知名,不知其人以何事得罪于清议,致修龄拒之如此其甚。疑因陶氏本出寒门,士行虽立大功,而王、谢家儿不免犹以老兵视之。”根据《晋书·列传第三十六·陶侃》:“陶侃字士行,本鄱阳人也。吴平,徙家庐江之寻阳。父丹,吴扬武将军。”一个将军的后人出身也不能算低了,而且《豪爽》篇中所称赞的有好几位武人,这让人匪夷所思。但是,再深入一看,就能看出个,魏晋士大夫是看不起军人出生的贵人,他们仰慕的是豪门出生的军人。像陶侃这样拥兵自重的雄桀,竟然没有被采录在《豪爽》篇中,其原因就是《世说新语》是一本记载名士风度的书,里面记载的豪爽是出身豪门人士的豪爽,而不是寒门的豪爽。《豪爽》篇内所称赞的几个人:王敦、晋明帝、祖逖、庾稚恭、桓温、桓石虔、陈林道、王胡之、桓玄,均是豪门出身。王敦是王导的“从父兄也”,属于琅邪王氏;晋明帝是帝王之家出生;“祖逖字士稚,范阳遒人也,世吏二千石,为北州旧姓”;桓温、桓石虔、桓玄是一家人,都是桓彝的后人,而“桓彝字茂伦,谯国龙亢人,汉五更荣之九世孙也”;陈林道是三国时陈群的后人;王胡之是王廙的后人,而王廙则是王导的从弟,也是琅邪王氏。

唐长孺教授在他的《南朝寒人的兴起》中指出,在晋宋之际豪门与寒门之间的区分“日益凝固和日益严格”,由于害怕“寒人势力的兴起加剧了士庶混淆的危险”,所以“门阀士族不得不‘高沟深垒’、‘自矜门户’”。就算是刘邦,虽然是英雄,我想如果他活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可能被这本书称赞。

说到刘邦,《豪爽》篇中透露的另一个信息就是对古人豪气的追求和崇拜也是一种豪爽。王敦喝醉了就喜欢高声呤咏曹操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边咏还边用如意敲打唾壶,似乎很投入的样子。另有陈林道,在一次聚会中他突然叹道:“孙策立业的大志竟然没有实现!”本来在座的名士们请陈林道聚会是想与他辩论,经过他这一番话大家都没法谈话了。

豪爽一定要有放达不羁的特征。当王敦权贵一时,想插手建康的人事安排时,祖逖就非常生气的对使者说:“去告诉阿黑(王敦的小名),哪里轮得到他无礼?快点去,在迟半刻我就带三千兵挺着槊过去。” 王敦是建立东晋王朝的功臣,王导的堂兄,素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又拥有重兵,是东晋最有权势的人,祖逖竟然敢直呼其小名,还以出兵吆呼他,其放达不羁可见一番。其实王敦也是个放达不羁的人,《世说新语·汰侈》中,也记载了一件反映王敦不羁性格的故事。石崇每次请客的时候,就要令美女帮客人倒酒,如果客人不把酒喝完,那就要把她杀了。一次王导和王敦也在场。王导不太会喝酒,但出于怜惜美女就勉强把酒都喝了,一直喝到醉。但是每次给王敦倒酒的时候,王敦就是不喝,看看他石崇怎么办。石崇连斩三个美女,王敦却神色不变,还是不喝。王导责怪他,王敦却说:“他自己杀自己家人,关我什么事!”在《晋书》中,此事记载见于王恺家,并详载“美人悲惧失色,而敦傲然不视”。像石崇、王恺这种只会比奢侈的俗人,王敦是不屑给他们面子的,更何况以杀女人来逼客人喝酒这种事,在王敦这种放达不羁的人看来就是一种要挟、一种强权,王敦就更不会喝了。王敦虽然也是豪爽之人,但是还是比祖逖逊色点。王敦早有不轨的徒某,就是因为害怕祖逖而不敢起事,祖逖死后才能为所欲为”。

晋明帝也是一个放达不羁的人,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喜欢养武士。一次他想建池,他的父亲元帝不允许,他就在一夜之中挖地建池,天亮得时候就建好了。晋明帝更透露了一种做事果断、雷厉风行的态度。

豪爽的人不仅要做事果断、雷厉风行,而且还要拿得起放得下。王敦由于纵欲导致身体不好,身边的人就劝阻他。王敦说:“我倒觉得没什么,既然如此,那很容易。” 说完就把婢妾数十人赶走了,再也不理她们,一时传为佳话。

世人称赞王敦赶走婢妾的举动,是称赞他拿得起放得下,并不是称赞他禁欲。恰恰相反,《豪爽》篇中的豪杰是不会对自己刻薄的。桓温读《高士传》的时候,读到陵仲子那一段就把书撇开说:“谁能这样刻薄的对待自己呢?”

与不对自己刻薄相符的,是豪杰们的意气风发。桓温平定蜀地后,在原来李势的宫殿中设宴,巴蜀的士大夫没有一个不去的。桓温在宴席上大谈古今成败在于人、国家的存亡在于用人的道理,由于平定了蜀地,意气风发,所以声音特别的宏亮。而且桓温本来就有雄情爽气,说那番话时又举止磊落,在座的巴蜀士大夫没有不赞叹他的。散席后,众人还在回味桓温的那番话,但是周馥却说:“可惜你们没见过王敦。”以周馥的话来推测,王敦意气风发的时候其雄情爽气比桓温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觉得很难相信,毕竟桓温留下了一句”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应当遗臭万年”这样的豪言,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其豪情已经很难有人能超越了。不过比起桓温的儿子桓玄,王敦、 桓温两位前辈的豪情还是逊色了点。

桓玄意气风发时的豪情,简直达到了《豪爽》篇中所有豪情壮语的最高境界。当桓玄带领人马直下健康,进入石头城时,外面传言梁王司马珍之已经逃走了。形势一片大好之际,桓玄就坐在大船船楼上,吹笳击鼓,高声唱阮籍的诗句:“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意思是说,“箫声不断传来,梁王到哪里去了呢?”

阮籍诗中的梁王应该指的是战国晚期魏国的某位国君,而不是司马珍之。魏国的国都在大梁,所以也称魏王为梁王,而且诗的后面几句又有“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和“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这里的“秦兵”应该指的就是战国时的秦军,而“军败华阳下”应该指的是秦昭王三十三年,秦军“击芒卯华阳,破之,斩首十五万。魏入南阳以和”这件事件。根据陈昌渠选注的《魏晋南北朝诗选》的解释,阮籍“这首诗借咏战国时期魏王芒淫亡国的史实,暗指曹魏集团的荒淫腐朽,摇摇欲坠。魏明帝曹叡即位后,自比秦皇、汉武,大修宫殿、苑囿,掠夺民间美女,淫侈无度;齐王曹芳也游宴后宫,歌舞淫逸,终于为司马师发动的政变所废弃,这些和战国时魏国被秦灭亡的历史事件有其相似之处。‘战士’二句,高度概括了魏国覆灭的根本原因,说得非常深刻,非常形象。”又根据清代陈沆的《诗比兴笺》:“此借古以寓今也。明帝末年,歌舞荒淫,而不求贤讲武,不亡于敌国,则亡于权奸,岂非百世殷鉴哉!”

富有讽刺意义的是,桓玄的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了这样一个“权奸”的形象。阮籍的诗不仅适合用来抨击魏明帝时朝庭的昏庸,最后被司马氏篡位,同样适合来抨击东晋安帝朝廷被桓玄篡位这件事件。桓玄一定对阮籍的这首诗有非常彻透的理解,也一定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有所觉悟,所以在得意之余,便拈得这两句诗,比起王微之的断章取义,却恰到好处,把文学修养和、潇洒和豪情巧妙的结合在一起,并且还带有一点幽默,这种境界恐怕连祖逖、王敦、桓温这三位前辈都要自叹不如。《豪爽》第一人这个头衔,桓玄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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