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2-24 18:06
郝懿行《尔雅义疏·释鸟》:[鸬鹚]蜀人畜以捕鱼,即江苏人谓之老水鸭。
宋马永卿
唐杜甫《戏作俳谐遣闷》诗之一:“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仇兆鳌注:“蔡寛夫《诗话》;元微之《江陵》诗:“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自注云:'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楚巫列肆,悉卖卜。”乌鬼之名见于此。
巴楚间,常有杀人祭鬼者,曰乌野七神头,则乌鬼乃所事神名耳。或云'养'字乃'赛'字之误,理或然也。邵伯温《闻见录》:参阅宋胡仔《溪渔隐丛话苕前集.杜少陵七》﹑宋惠洪《冷斋夜话》卷四。另有二说:
猪或特指祭鬼神用的猪。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杜少陵七》:
宋马永卿《懒真子》卷四:“仆亲见一峡中人士夏侯节立夫言:‘'乌鬼,猪也。峡中人家多事鬼,家养一猪,非祭鬼不用。故于猪群中特呼乌鬼以别之。’此言良是。
闽南地区的“乌鬼”是指“番仔”,俗云“乌番仔鬼”。“番仔”性憨直,易受唆使。早时“放”(一种火药炮)要用柱香点燃“炮”上的导火线,“炮”一发射,声大震耳,这事许多人都不喜欢干,便唆使“乌鬼”(番仔)来完成。
乌鬼小解
杜甫《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之一有:“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凿,只有不关渠。”(《全唐诗》卷231)而“乌鬼”究竟指什么,众说纷纭,迄无定论。
“乌鬼”一词,自宋至今凡六解:一作巴蜀间所事奉之神。或“乌野七神头”(蔡启《蔡宽夫诗话》),或“乌蛮鬼”(邵博《河南邵氏闻见录》),或四川坛神“主坛罗公”(李实《蜀语》);二作“鸬鹚”(沈括《梦溪笔谈·艺文三》);三作“神鸦”(程大昌《演繁露》卷13);四作“猪”(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杜少陵七》引《漫叟诗话》、马永卿《懒真子》卷4);五作“鬼奴”(傅大为);六作“乌龟”(蒋先伟)。
(一)
“鸬鹚说”存在很多疑点。一是,“鸬鹚”捕“黄鱼”不尽符合情理。首先,鸬鹚不大可能抓黄鱼。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话》卷2:
梦弼谓:当以此《事略》之言为是也。盖“养乌鬼”、“食黄鱼”,自是两义,皆记巴中之风俗也。峡中黄鱼极大者至数百斤,小者亦数十斤。按:集中有诗云“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是也。然是鱼岂鸬鹚之所能捕哉?彼以“乌鬼”为鸬鹚,其谬尤甚矣。
当然,方以智指出,此“黄鱼”未必是杜诗所说之鱼,《通雅》卷45:“安知非黄颊鱼邪?”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下《鱼丽于罶鲿鯋》“鲿,一名扬,今黄颊鱼。似燕头鱼,身形厚而长,骨正黄,鱼之大而有力解飞者,今江东呼黄鲿鱼,一名黄颊鱼。尾微黄,大者长尺七八寸许。”但黄颊鱼、黄鲿鱼多不见于唐代文献。其次,当时捕黄鱼用的是竹筒和木桶,而不是鸬鹚。兹有杜甫诗为证:日见巴东峡,黄鱼出浪新。脂膏兼饲犬,长大不容身。筒桶相沿久,风雷肯为伸。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龙鳞。(《黄鱼》,《全唐诗》卷231)
杜甫诗中并没提及“乌鬼”所捕之鱼。
既然是“家家养乌鬼”,想必其捕到的是一种常吃的鱼。杜甫旅居夔州期间所作的诗里提到的鱼主要有两种:黄鱼和白小。《黄鱼》诗可见上,《白小》诗如下:
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细微沾水族,风俗当园蔬。入肆银花乱,倾箱雪片虚。生成犹拾卵,尽取义何如?(《全唐诗》卷231)
白小是一种2-3寸的小鱼,杜甫批评夔州人对白小“生成犹拾卵”(《白小》),即“滥捕”。如果用鸬鹚捕鱼想来也不至于存在滥捕一说。
二是,“乌鬼”是“鸬鹚”的别名并不可靠。“鸬鹚”一词早有,颜之推《稽圣赋》有“鸬鹚孕乎其口”。杜甫诗中亦有四见。杜甫在其它诗中都是直接用“鸬鹚”,为何单单此处用了“乌鬼”?唯一的解释是“乌鬼”是方言。然说其为别名,并不见载于其它书中,持此说者全都直接或间接依据刘德礼《夔州图经》一书。陆佃《埤雅》卷6:
《夔州图经》称峡中人谓鸬鹚为乌鬼,蜀人临水居,皆养此鸟,绳系其颈,使入捕鱼。得鱼则倒提出之。杜甫诗云“家家养乌鬼”是也。
沈括《梦溪笔谈·艺文三》卷16:
士人刘克博观异书。杜甫诗有“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世之说者,皆谓夔峡间至今有鬼户,乃夷人也,其主谓之鬼主,然不闻有“乌鬼”之说。又鬼户者,夷人所称,又非人家所养。克乃按《夔州图经》,称峡中人谓鸬鹚为“乌鬼”。蜀人临水居者,皆养鸬鹚,绳系其颈,使之捕鱼,得鱼则倒提出之,至今如此。予在蜀中,见人家有养鸬鹚使捕鱼,信然,但不知谓之“乌鬼”耳。
黄朝英(《靖康缃素杂记》卷5)等转引刘德礼之说作为“鸬鹚”说的根本证据。然《夔州图经》只录于《宋史》志第一百五十七《艺文三》,原书早已亡佚,故此说不可考。即使宋人所引《夔州图经》无误,又怎知刘德礼所说一定正确呢?故蔡启在《蔡宽夫诗话·丛话前十二》中说到:“予少时至巴中,虽见有以鸬鹚捕鱼者,不闻以为乌鬼也。不知《夔州图经》何以得之。”当然,既然此诗是一首“俳谐体”,不排除杜甫有意用“乌鬼”来指“鸬鹚”,以达到诙谐幽默之效果。
三是,“家家养鸬鹚”并不能算作“可怪”异俗。“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可见杜甫视为奇异的风俗。“黄鱼”虽为平常,但每餐必吃,确实罕见。故仇兆鳌《杜诗详注》引卢注言:“乌鬼可异,家家供养,则以异为常;黄鱼本常,顿顿皆食,则虽常亦异矣。”杜甫虽是河南巩县人,但他早在秦州时可能就见过“鸬鹚”,“鸬鹚窥浅井,蚯蚓上深堂”(《秦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七)。蜀人养鸬鹚乃常事,“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田舍》)“鸬鹚鸂鶒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春水生二绝》之一)而且,据考古资料,商代长江三峡巴人已经驯养鸬鹚,慢慢地扩散至整个巴蜀地区,而且北上中原,秦汉时期驯化鸬鹚捕鱼就较常见。那么,杜甫可能更早就见过鸬鹚,所以为什么他会把夔州家养鸬鹚视为异俗呢?
(二)
“神鸦”说分析。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全唐诗》卷405)有:
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楚巫列肆,悉卖瓦卜
从元稹诗注可看出,“乌鬼”即“乌”。当时南方盛行拜乌的风俗,事乌人家将乌作为家神奉祀。在元稹诗中亦多见时人“事乌”之俗。唐代其它诗人亦有体现世人拜乌之语:“灵乌”、“祥乌”、“神乌”等。而元稹自注“乌鬼”,成为后人解作“神鬼”或“神鸦”的主要证据。黄彻《?溪诗话》卷8之七:
“家家养乌鬼”,沈存中以为鸬鹚,说者谓非也。元微之诗云:“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作龟。”自注云: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楚巫列肆,悉卖瓦卜。此乃《戏效俳体二首》。其二亦云:瓦卜传神语。皆是处方言,则乌鬼非鸬鹚明矣。
但此说亦有疑点:一是“乌”为什么要称作“鬼”?对此,唐人早有疑惑。张萱《疑耀》卷3有:
稹自注云: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故《巩石溪》以工部所称“乌鬼”为神鬼,非鸬鹚也。余尝疑之,谓稹或得于传闻,故戏而入诗耳。一日读稹集,有听人弹《乌夜啼》,引诗乃谓:作拾遗时被谪,其妻竟祷于乌鬼,始得还官,则是实赛乌鬼也,而乌鬼乃鬼神矣。第乌鬼不知何神,而稹之妻祷之,稹信之,殊足掩口。
方以智《通雅》卷45:“智按:巴东路有乌就,人舟行必掷肉饷之,不则不吉,其乌鬼乎?”但不知此说何据。二是既是南人盛行之俗,想必成都亦有此习俗,为什么杜甫至夔州时才感慨呢?
(三)
“神鬼”诸说。王直方《王直方诗话》卷6杜诗用方言:
杜诗又有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川峡路民多供事乌蛮鬼以临江,故顿顿食黄鱼耳。俗人不解,作畜养字读,遂使沈存中自解以“乌鬼”为鸬鹚也。(《乐趣》六)
蔡启《蔡宽夫诗话·丛话前十二》:杜诗“乌鬼”为神名
然元微之《江陵诗》云:“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注云:“南人染病,竞赛乌鬼。”则乌鬼之名自见于此。巴楚间尝有捕得杀人祭鬼者,问共神明曰乌野七头神,则乌鬼乃所事神名尔。或云“养”乃“赛”字之讹,理亦当然。盖为其杀人而祭之,故诗首言:“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若养鸬鹚捕鱼而食,有何吁怪不可并居之理?则鸬鹚决非乌鬼,宜当从元注也。
王楙《野客丛书》卷26《乌鬼》:
观《唐书·南蛮传》俗尚巫鬼,大部落有大鬼主,百家则置小鬼主,一姓白蛮,五姓乌蛮。所谓乌蛮。则妇人衣黑缯;白蛮,则妇人衣白缯。又以验《冷斋》之说。刘禹锡《南中诗》亦曰:淫祀多青鬼,居人少白头,又有所谓青鬼之说。盖广南川峡诸蛮之流风,故当时有青鬼、乌鬼等名。杜诗以黄鱼对乌鬼,知其为乌蛮鬼也审矣。然观元微之诗,曰“乡味尤珍蛤,家神悉事乌。”又曰:“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注:“南人染病,竞赛乌鬼。”此说又似不同。据《南蛮传》,乌即乌黑之乌,而元诗以蛤对乌,则以为乌鸦之乌。
李实《蜀语》云:
考《炎徼纪闻》曰:罗罗,本卢鹿而讹为罗罗。有二种,居水西十二营、宁谷、马场、漕溪者,为黑罗罗,曰乌蛮;居慕役者,为白罗罗,曰白蛮。罗俗尚鬼,故曰罗鬼。今市井及田舍祀之,缙绅家否。杜子美诗曰:“家家养乌鬼。”即此也。养读去声。
李实所说实据田汝成《炎徼纪闻》,然以明俗去证唐诗,殆不可信。“乌蛮”,唐时指居住于滇、川西及黔西的少数民族。从这一意义上说,“乌鬼”不可能是“乌蛮鬼”的省称。
(四)
王楙《野客丛书》:刘禹锡《南中书来》有“君书问风俗,此地接炎州。淫祀多青鬼,居人少白头”,谓夔州多祭“青鬼”。而佛经中亦有“青鬼”。一般佛学辞典认为“青鬼”指“青色之鬼,在地狱呵责罪人者。”从佛典可见,“青鬼”还是“菩萨座下的救护众生神”。原为恶鬼,后皈依佛陀,成为护法善神。佛教在南北朝时依附道教传入丰都,唐时佛家思想开始传入民众。三峡库区考古队曾在丰都玉溪坪遗址出土了269件唐代青铜佛像,由此可以推测刘禹锡诗中“青鬼”有可能源自佛经。?当然,我们还不能排除“青鬼”是否源出道教。而佛典中还有青色鬼,音译作“阿跋摩罗”(形影鬼),或云“毘陀罗”(起尸鬼);乌色鬼“乌摩勒伽”(食人精气鬼)。它们原为恶鬼,后受菩萨感化而成为善神,与“青鬼”相似。因此,笔者猜测,“阿跋摩罗”或“毘陀罗”与“青鬼”,“乌摩勒伽”与“乌鬼”,它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系呢?
夔州位于西南边陲,僻处崇山峻岭和大江峡谷之间,大自然尽管赐予了夔州人舟楫之利,但更多的却是重重畏途。因此,当地人往往把改变生存条件的希望寄托于神鬼,信鬼好巫之风由来已久。再者,据张君房《云笈七籖》卷117记载“忠州丰都县平都山仙都观,前汉真人王方平、后汉真人阴长生得道升天之所。”后人遂附会“王”、“阴”为“阴王”,崇鬼之风由是大行,家家供鬼。夔州多信鬼,故祭“青鬼”等。
“养”早就有“供养”义,《左传·成公十三年》:“敬在养神,笃在守业。”杨伯峻注:“养神,供奉鬼神。所以杜诗中的“乌鬼”很可能就是一种作为家神供起来的鬼,但究竟何指,尚待考证。
(五)
“顿顿食黄鱼”可能也是一种祭祀鬼神的风俗。黄鱼,古称鳣,即鲟鳇鱼。《尔雅·释鱼》晋·郭璞注:“鳣,大鱼,似而鼻短,口在颔下,甲无鳞,肉黄,大者若二三丈,今江东呼为黄鱼。”《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有鳣有鲔》:“鳣出江海,三月中从河下头来上。鳣身形似龙,锐头。口在颔下,背上腹下皆有甲,纵广四五尺。今于盟津东石碛上钓取之,大者千余斤。”古人常用“鲔”作祭品。同属珍稀鲟鱼且形很相近的“鳣”亦可能用作祭品,可惜文献无载。《酉阳杂俎》(段成式)卷17《黄鱼》:“蜀中毎杀黄鱼,天必阴雨。”看来,“黄鱼”却非寻常之鱼。“食”,亦有“祭献”义。《篇海类编·食货志·食部》:“食,飨也,故祭名血食。”
因此,“顿顿食黄鱼”很可能既指当地人平常多吃黄鱼,又指他们顿顿用此来祭“青鬼”。夔州人家家用“黄鱼”祭祀“青鬼”,且天天如此,故而杜甫感到非常奇怪。
(六)
“乌鬼”在文献中用例并不太多,宋时主要用于指“鸬鹚”,元明清因之。
贺铸《晚泊小孤山作》:山与澎浪矶相对,沐猴鸬鹚分占其上。丙子五月赋,是晚大风。“扪虱王孙初睥睨,饱鱼乌鬼但毰毸。”
很有意思的是,贺铸诗题用“沐猴”、“鸬鹚”,而在诗文中则用“王孙”和“乌鬼”与之相对,看来他是将“乌鬼”看作鸬鹚的别称。洪适《调笑令》:
渔父醉时收钓饵,鱼梁晒翅闲乌鬼,白浪撼船眠不起。渔父醉,滩声无尽清双耳。
宋代文人之所以用“乌鬼”表示“鸬鹚”,想来可能受了《埤雅》或《梦溪笔谈》的影响。但总的看来,“鸬鹚”的使用频率远远高于“乌鬼”。值得注意的是,《明史》卷三二五《外国列传六·和兰列传》中称“黑奴”为“乌鬼”。
其所役使名乌鬼,入水不沉,走海面若平地。
《皇清职贡图》卷1(乾隆年间·董浩等人奉敕编撰):
夷人所役黑国奴,即唐时所谓昆仑奴。《明史》亦载荷兰所役名乌鬼,生海外诸岛。初至,与之火食,累日洞泄,谓之换肠。或病死,若不死,即可久畜。通体黝黑如漆,惟唇红齿白。
从上可知,“乌鬼”实指黑人。“乌鬼”到底指什么,就现有文献来说,还不足以证实,但笔者倾向于“家祭神鬼”之说。
[1]《杜诗详注》页1793,[清]仇兆鳌注,中华书局,1979年10月。
[2]可参:武仙竹《巴人与鸬鹚渔业》,《农业考古》2004·1:163-166;王惠恩《捕鱼能手-鸬鹚》,《民俗研究》1999·3:89-92。
[3]林德保、李俊、倪文杰《详注全唐诗》(上、下)页1544,大连出版社,1997年3月。
[4]《?溪诗话》页131-132,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9月。
[5]《宋诗话辑佚》页105,郭绍虞辑,中华书局,1980年9月。[6]页384-385。
[7]《蜀语校注》页128-130,黄仁寿、刘家和校注,巴蜀书社,1990年6月。
[8]《中国民族史》页402-403,王钟翰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2月。
[9]《刘禹锡集笺证》页147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12月。
[10]《实用佛学辞典》页252,柯华印务出版公司,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