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0-23 11:55
于德北的小小说可以给我们带来一种新的小说阅读经验和欣赏习惯。就作者而言,他不是处于一种紧张的、压抑的,或心思浩茫或怒目金刚式的创作心态中,去营构一种带着沉重的使命感或忧患意识的小说书写——阅读空间;就读者方面而言,既不必抱一种对社会、对现实的深刻疑问,欲求从某个小说中寻找路向或理想的光亮,又不必带着自身的或某个群类的强烈理念去苦苦地寻求共鸣;总之,小说写作者不是在那里正襟危坐地书写,读者自也不必心怀虔敬地去阅读。
确实,那样的创作状态与接受状态正在分化瓦解,那样的状态不再是唯一正常的艺术活动状态。
读于德北的小小说有这样的感受——这样的一种小说促进着小说艺术活动(包括读者接受活动)进入一种更日常化、更谐和、更轻松也更富于艺术情趣的美好状态。是的,欣赏艺术的感觉就应该是相对轻松愉快的、充满美妙神往的、充满艺术意趣的。
于德北小小说的本质特性是——平民化。于德北以一种平民化的价值观、伦理观,以平民的心态、平民的眼光、平民的然而也是平民作家的话语,来讲述他的平民故事、平民的日子和平民的情感。先说一下《一个人的生活真美好》。作者在这里关注一个14岁的残了双腿的男孩李小二,通过写他的外在行为去表现其内心世界。小二喜欢上了哥哥的同学凤雅,凤雅是个美丽活泼、爱说爱笑的少女。于是我们看到,小二的手编技艺因她而日益娴熟精妙,才情因她而得以淋漓尽致地发挥。作者在这里极写一种特殊的、感人肺腑的纯情。这情感清新、洁净、纯美而高尚。作者的笔触充满善与温柔:只写及小二对凤雅那种强烈爱慕的表达方式——旷日持久地为她编织一身时装作为她生日时献给她的礼物,却不写小二的无奈、孤独与伤感。也许这篇小说的标题能说明点什么:一个人的生活真美好啊——这,可能是小二最终沉落在心底的感悟了。
我们看到,为作家所关注并反复咀嚼吟诵的不是社会历史性的、与意识形态、现实中的诸多共性问题有关的领域,而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和那些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人生命运,他们的沉重与轻松、喜怒哀乐与苦辣酸甜。他们虽然地位卑微,但他们有自己独特而丰富的个性与内心世界、思维习惯、语言与行为方式。作者甚至醉心于观察、欣赏、品味他们的个性特征、内心世界和言语行为。作者对他们那泥泞般的日常生活可谓烂熟于心。《泥泞》结尾那段话写得十分精彩:“回来的路上,姐伏在姐夫的肩头哭了,月光照在他们三十一岁的脸上,并在他们的脸上分辨着岁月、年、泉水、盐、大米、咸菜、爱、性欲、道路、飞机、玩具、孩子、苦、高兴、温柔、坚忍,以及东倒西歪的日子。”?
“平民的日子”似乎未免粗俗、平淡与屑碎,甚至“低级趣味”、苍白。但也并非全是灰蒙蒙、惆惆怅怅的,其实有时也不乏雅致、亮丽、富于情趣,不乏欢乐,不乏宽厚豁达,甚至不乏高尚与浩然正气。最不缺乏的应该说是人生的希望——那自然是平民化的希望。试想,如果没有这样或那样的希望,那他们的日子还过不过?怎么过?在这方面,他写过《朋友》、《青春比鸟自由》等篇什,这期所发的《百合花布》尤其令人感动。
作者善于捕捉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性或轻喜剧性。有些在表面看来是轻松的其实并不轻松,以及诙谐性的情趣。这常常说不上崇高庄重,但这里也有亲切、欢快,有人间真挚的情感?有时就是嬉笑怒骂?,有人间烟火的温度与气息,有温馨的绵长的爱意。
《斑马线条》中写到的几个男孩对燕子的喜欢就很富情趣。小说写到男孩子们找燕子来玩,“要赶上燕子的父亲在家,那么隔着窗子会有一声不礼貌的回答:‘滚!’”尽管如此,那些男孩子仍然会乐此不疲。燕子是个城里的女孩,作者非常温柔地写到这个女孩的成长命运和情感境况。作者写道,“燕子有时需要和她?母亲?静坐一个下午”,“需要和母亲上街,需要母亲给她推荐一种好一点的卫生巾?这比广告来得真实可信?,需要母亲敞开怀抱轻轻抱着她并拍打她的后背”。可是,母亲终日忙于传销。父亲呢?总是“把自己的愤怒和哀叹浸泡在酒中”,或“伸了他粗壮的手,在燕子的脸上狠狠地爱抚”,还有粗野的骂。
《苦旅》一篇,我觉得表达出了作家对平民人生的整体性的思索与理解。那个小镇成了他的一种情结,在这里,他像一个“优秀的配角”,已深深地融入其中。他熟悉好几个平民百姓的人生故事。这里有“会写字”的小文,有用所有的钱割了三十米长棕绳用来上吊的女人和她那个神秘古怪的卖酒人,有偷狗卖肉者。最后,叙述人感慨道:“人类有时渴望飞翔,但他们永远苦于没有翅膀。”
这样的感慨最能代表平民的心态,而于德北又赋予这种感慨以诗的语式。
于德北属于那种将写作者个人的品格同他的小说话语统一起来的作家。他的话语风格也即他做人的风格,这在他那里显得和谐天然。他打量到什么就书写什么,关注什么就写什么,怎么感悟的就怎么写。在这方面,谁也不必以某种既定的标准去衡量他,框定他,规范他,你可以认为他的某些话语是不合宜的或失度的,但你不必想让他改变。因为他是一个非常本色的、十分诚挚的人,面对某种规范或制约,他只会生成一种荒谬感、滑稽感和反讽心理,而不会违心地去趋同、去接受、去融入。
作为一个东北小伙子,他是个爽直的、很风趣又很“义气”的人。别人未必在意的他可能会很在意,比如他写的《朋友》。
作为一个作家,他是一个内心世界很丰富的写作人,所以他又细腻、雅致、敏感,还有一种对人很温柔的情愫。别人未必伤感的他会情肠百结,委曲婉转,生出绵绵遐思。比如他的《三笑》、《故事》、《灯笼花》。
在对文学的热爱、追求与写作实践上,他有他充满自信的个性风格。别人可能不屑一顾的东西他却可能给予热忱的投注,别人认为没有意义的在他却感到妙趣横生,意味无穷,因而咀嚼再三。比如说,令他备感兴趣的是《倾杯》中孙大爷这样一个饱经世事沧桑又豁达无争的人。“老伴没了,儿子半疯半傻,不知为什么,他不但没有愁,反而觉得空荡荡地轻松。”“孙大爷一想到儿子就非常无可奈何地幽默。”于德北在小说里反复地吟诵孙大爷的口语:“啊妈啦个巴子的,小日本,你说他逗不逗,跑到咱们国家来欺负咱们,妈啦个巴子的,你说,那小林,啊,你说他逗不逗。”这个口语意味无穷,仅读了这句话,孙大爷的音容笑貌就活灵活现地被读者想象出来了。还有他的内心深处。
读于德北的小小说还有个感受,作家首先呈现给我们的是他那独特的——我想说是洋溢着平民情怀的、引人入胜的——小说话语。审视与体会一个作家只能拿他的小说话语作为钥匙、作为标本,一个作家的小说话语里存储着他全部的思维和艺术取向上的信息。
于德北把小说写成了这么一种东西:由于作家投注的目光和书写的路向、角度千变万化,所以尽管写的无非是平民百姓的人与事、背景与情感,但在作家的笔下,有时是一首诗那样的韵味与节奏,有时是一篇散文那样的意蕴与结构,有时更像一篇速写或随感。
《一个人的生活真美好》就是以诗化的语言来开始他的叙述的,而且在这篇小说里出现两次重叠:“李小二的腿是出生的时候拉伤的,他喜欢坐在窗子的边上听风。扁珠莲一丛一丛地开了的时候,证明雨季就要来了。”扁珠莲既是李小二编织花环的材料,作为一个细节,扁珠莲又一直是这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诗的意象,因而这个细节及其重叠,就带有着浓浓的感情色调与节奏感、韵律感,还有阅读想象中鲜亮的色彩感。在《苦旅》里有这样的句子:“?小文的?那个孩子身前身后围着我,把大把大把的阳光随意地扯来扯去。”这也是诗化的。还有一处写到小镇上一家小饭馆的饭桌:“一群苍蝇落在桌上,苦苦地等人招待。”这就是一种幽默俏皮的细节了。像这样表现出对生活幽默的感悟和机智的妙喻的句子在于德北的小说中不胜枚举。由此看来,小说写作,第一性的要求并不是故事情节,而是小说文本本身及其所呈现出来的小说意味,即个人化的讲述语态、叙述语词,个人化的对某种事实、事件的感触、体悟、品味、反应等。
于德北的小小说还善于营造一种动态的特定场景,这场景本身有时就可理解为作者的写作目的。这种场景往往被渲染出强烈而丰厚的情感意味,它充满着奇异的人生幻想,能表现出类似造型艺术那样的构图之美,意象之美。细细地读《三笑》、《一个人的生活真美好》等篇会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