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一度这样想过，如果蔡明亮能够偷师布鲁诺·杜蒙，再在他自己的电影里融入些哲学的思辨色彩，那就真的像一个大师了；可惜他，终究更像是一个行为装置艺术家，甚至不像导演。或许那部《洞》够哲学，那部《不散》也够思辨，但到底不像杜蒙那样，如此不折不扣地挚爱着哲思。

或许，对于杜蒙的格调并不能分门别类地去界定，他的规则更像是一种无规则。而他的所谓哲思也不至于尽善尽美，尤其是后来那部《29棵棕榈》，过度符号化人物的恶果就是掩盖掉了艺术的灵光，使得多数人都无法看见那抹涌现出悲剧色彩的沙漠乳源。杜蒙太不强烈。仿佛他的摄像机也被耳濡目染地过滤了哲学的戾气，那些反复思忖之后的对焦拍摄，无疑抹杀掉了好些原本透亮的锐气。所幸，杜蒙在《人之子》中的两相调配却是极为出彩的，既有爆点，又有底气，可谓神形兼备。而正如杜蒙自己所言述的，这是一部使他自己从骨子里浑身颤抖的影片。

作为一部处女作，《人之子》的存在或许更该像一面“反照自我”的镜子，正如人们所笃信的，每个导演的第一部实而都是在表达自身以及自身的困境。而遗憾的是，我们并无可能在《人之子》中摸索到太多杜蒙自己的影子，他从一开始就抱持了探究整个世界的野心。想见本片的另一个片名《耶稣的一生》，便可大抵探触到杜蒙所臆测的光束有着几许执狂的热度。杜蒙借着那一群慌乱而迷惘的年轻人，却意在以小见大地笼络一整个时代的宿命变迁；而这变迁的行程，却又注定咬合了太多历史的旧文档，及至那些被时光穿越掉的血淋淋的生命残骸。而正如杜蒙所感觉到的“颤抖”，实而正是因为看到了太多“纳粹主义”的可怕回光。

于是，这注定是一场草野的癫痫。正如从小身患癫痫症的费迪那般，将无规则暴力权当作不可避免的本能，而既是本能，便无可能被抑制。在他眼里，安分守己的里奥唯是多余的“笼中之鸟”，他极度憎恶那样的“中立”状态，那甚而比生命岌岌可危的艾滋病人更糟糕。他甚至以为，所谓的“种族歧视”亦全然只是人为的奇怪谬论，因为没有谁可以有效地阻止他对一个外族青年的拳打脚踢。至于求偶本身以及性交的欲望，也同样是出于一种本能的驱使，想及那次与女友玛莉突击式的室内交媾及至草野中的双人合欢，皆而是关于荷尔蒙的必要释放，并无关乎爱情，亦无关乎责任。或许，唯有那一场场狂妄的集体飙车，才是真正释放青春与自由的最佳方式，那些充斥耳畔的刺耳轰鸣，仿佛过滤掉了一切闹心的纠葛。

而契如人所言，所谓“耶稣的一生”实而是意指着主人公费迪的精神苦难，虽而有一叶障目的嫌疑，却着实极好地笼络了杜蒙惯用的思辨。他借着这一个小镇的微弱暗光，放大了整个社会的病态残骸。仿佛一切都被互质了。就像我们从费迪身上所看到的，不仅仅只有耶稣的影子，更而有着希特勒的纳粹倒影。一切正像这样，正常时候的费迪是一个思考苦难的圣徒；而一旦癫痫发作，他就异变为倔强难驯的野兽。由是，杜蒙之所以设置“癫痫”这枚子弹的意图终得以明证，而人性的复杂面向亦藉此一寸寸彰显出来。那一刻，生命被放大成一种风，一阵阵洞穿过法兰西乡村的旷野。而那支悄然行进于旷野间的奏乐队，亦是否看见了匿藏其间的黑色秘密；它们若一朵朵污黑的云絮，挨着地平线，细缓而又强大地爆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