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9-13 16:57
《促织》是清代文学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小说。这篇小说通过描写成名一家不幸遭遇,深刻揭示了为政者之贪婪、凶残、自私,批判了封建官僚制度的腐朽、横征暴敛的罪恶,表现了老百姓为生计奔波的劳苦、辛酸和艰难,寄托了作者对受尽欺凌和迫害的下层群众的深切同情。文中关于促织的描写,不仅显示出作者出神入化的写作能力,深刻的批判力和独特的观察视角,更显示出他对促织的品种、生活习性了如指掌,具有熟稔的促织文化和知识。全篇叙事借物抒情,内涵更加丰富,社会意义更深一层。
促织1
宣德间2,宫中尚促织之戏3,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4;有华阴令欲媚上官5,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6,因责常供7。令以责之里正8。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9,昂其直10,居为奇货11。里胥猾黠12,假此科敛丁口13,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14,久不售15。为人迂讷16,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17。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18?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19。宰严限追比20,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21,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22。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23,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24,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25,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26。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27。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28,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29;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30;旁一蟆,若将跃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31。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32,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33,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34,蟆入草间。蹑迹披求35,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36。上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37,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38。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惊曰:“业根39,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40!”儿涕而出。
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41。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42。夫妻向隅43,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44。近抚之,气息惙然45。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46,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47。东曦既驾48,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49,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50,则又超忽而跃51。急趋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在。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52,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视之,形若土狗53,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54,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55。径造庐访成56,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57。因出己虫,纳比笼中58。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59,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60。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61,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62。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63,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64,张尾伸须,直龁敌领65。少年大骇,急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66,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67。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68,临视,则虫集冠上69,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70,宰见其小,怒呵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71。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72。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73,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74,宰以卓异闻75。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76,俾入邑庠77。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78。不数年,田百顷79,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80;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81。
异史氏曰82:“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83,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84,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85,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86,并受促织恩荫87。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88。信夫!”
1.促织:即蟋蟀,也叫蛐蛐。
2.宣德:明宣宗年号(1426—1435)。
3.尚:崇尚,爱好。
4.西:这里指陕西。
5.华阴令:华阴县县官。
6.才:(有)才能。这里指勇敢善斗。
7.责:责令。
8.里正:里长。
9.游侠儿:这里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年轻人。
10.昂其直:抬高它的价钱。直,通“值”。
11.居为奇货:储存起来,当作稀奇的货物(等待高价)。居,积、储存。
12.里胥:管理乡里事务的公差。
13.科敛丁口:向百姓征税摊派费用。科敛,摊派、聚敛。科,聚敛。丁口,老百姓。丁,成年男子。
14.操童子业:意思是正在读书,准备应考。操……业,从事……行业。童子,童生。科举时代还没考取秀才的读书人,不论年纪大小,都称为“童生”。
15.售:原意是卖卖物出手,这里指考取。
16.迂讷:拘谨而又不善于说话。
17.累尽:牵累而耗尽。累,牵连,妨碍。
18.裨益:补益。
19.款:款式,规格。
20.宰严限追比:县令严定期限,催促缴纳。追比,旧时地方官吏严逼人民,限期交税、交差、逾期受杖责,叫“追比”。
21.流离:淋漓。
22.能以神卜:能够凭借神力占卜。
23.红女白婆:红妆的少女、白发的老婆婆。
24.爇(ruò)香:点燃香。
25.翕辟:翕,合。辟,开。
26.竦立:恭敬地站着。
27.无毫发爽:没有丝毫差错。
28.食顷:吃一顿饭的工夫。
29.兰若:寺庙,即梵语“阿兰若”。
30.青麻头:和下文的“蝴蝶”、“螳螂”、“油利垯”、“青丝额”,都是上品蟋蟀的名字。
31.有古陵蔚起:有古坟高起。蔚,草木茂盛的样子,引申为高大的样子。
32.蹲石鳞鳞:蹲踞着的一块块石头像鱼鳞排列。
33.冥搜:用尽心思搜索。冥:深。
34.趁:赶。
35.蹑迹披求:追随(蛤蟆的)踪迹,拨开(丛草)寻求。蹑,悄悄追随。披,拨开。
36.虽连城拱璧不啻也:即使价值连城的宝玉也比不上。拱璧,大璧,极言其珍贵。啻,止。
37.蟹白栗黄:蟹肉和栗肉,指蟋蟀吃的精饲料。
38.斯须:一刻工夫,一会儿。
39.业根:祸种,惹祸的东西。业,业障,佛教用语,罪恶的意思。
40.复算:再算账,追究。
41.如被(pī)冰雪:好像盖着冰雪一样。被,同“披”。
42.抢呼欲绝:头撞地,口呼天,几乎要绝命。抢,碰撞。
43.向隅:面对着墙角(哭泣)。《说苑》:“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哭泣……”后人用“向隅”,含有哭泣的意思。
44.藁(gǎo)葬:用草席裹着尸体埋葬。
45.惙(chuò)然:气息微弱的样子。
46.气断声吞:出不来气,说不出话,形容极度悲伤。
47.交睫:闭上眼睛要睡。
48.东曦既驾: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东曦,指日神东君。曦,日光。既驾,已经乘车出来。古代传说,日神乘着神龙驾驭的车。
49.觇视:窥视。
50.裁:通“才”,刚刚。
51.超忽:形容跳得轻快而高。
52.审谛之:仔细地看它。
53.土狗:蝼蛄的别名。
54.日与子弟角:天天和伙伴(的蟋蟀)角斗比赛。子弟,年轻人。
55.售者:这里指买主。
56.造庐:指到家。造,到……去。庐,本指乡村一户人家所占的房地,引申为村房或小屋。
57.胡卢:形容笑的样子。
58.比笼:并列的笼子。比,并列的,并排的。
59.惭怍:惭愧。
60.固强之:坚持要较量较量。固,坚持、一定。强,迫使。
61.顾:但。
62.蠢若木鸡:形容神貌呆笨。《庄子·达生》篇说,养斗鸡的,要把斗鸡训练得镇静沉着,仿佛是木头雕的,才能够不动声色,战胜别的斗鸡。
63.鬣(liè)毛:动物头颈部长毛。
64.俄:不久,一会儿。
65.龁:咬。
66.翘然矜鸣:鼓起翅膀得意地叫。翘,举。矜,夸耀。
67.尺有咫:一尺多。咫,八寸。
68.旋:随即,跟着。
69.虫集冠上:蟋蟀落在鸡冠上。集,止。
70.翼:同“翌”,次日。
71.抚军:官名,巡抚的别称,总管一省的民政和军政。
72.细疏:仔细地分条陈述。疏,臣下向君主陈述事情的一种公文,这里作动词。
73.油利挞、青丝额:都是促织的一个品种。
74.无何:没多久。
75.卓异:(才能)优异。这是考核官吏政绩的评语。
76.又嘱:这里是抚军嘱咐。学使:提督学政(学台),是专管教育和考试的官。
77.俾入邑庠:使(他)进入县学,即做秀才。俾,使。邑,县。庠,学校。
78.赉(lài):赏赐。
79.百顷:和下文的“万椽”,都极言其多。
80.牛羊蹄躈各千计:意思是牛羊几百头。蹄躈,亦作“蹄噭”,古时用以计算牲畜的头数。噭,口;躈,肛门。见《史记·货殖列传》。千计,是说很多,不是实数。
81.裘马过世家:穿的皮衣和驾车的马都超过世代做官的人家。
82.异史氏:作者自称。《聊斋志异》里边有许多怪异的事,所以称异史。
83.贴妇:把妻子做抵押品去借钱。贴,抵押。
84.独是:唯独这个。
85.以蠹贫:因胥吏的侵耗而贫穷。蠹,蛀虫,这里用来比喻侵耗财务的胥吏。
86.令尹:县令,府尹。这里是沿用古称。
87.恩荫:得到恩惠荫庇。
88.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一个人升天,连他的鸡犬也成仙。比喻一个人发迹了,同他有关系的人都跟着得势。
在明朝宣德年间,皇室爱好斗蟋蟀的游戏,每年都要向民间征收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陕西出产的。有个华阴县的县官,想巴结上司,把一只蟋蟀献上去,上司试着让它斗了一下,显出了勇敢善斗的才能,上级于是责令他经常供应。县官又把供应的差事派给各乡的里正。于是市上的那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捉到好的蟋蟀就用竹笼装着喂养它,抬高它的价格;储存起来,当作珍奇的货物一样等待高价出售。乡里的差役们狡猾刁诈,借这个机会向老百姓摊派费用,每摊派一只蟋蟀,就常常使好几户人家破产。
县里有个叫成名的人,是个念书人,长期没有考中秀才。为人拘谨,不善说话,就被刁诈的小吏报到县里,叫他担任里正的差事,他想尽方法还是摆脱不掉任里正这差事。不到一年,微薄的家产都受牵累赔光了。正好又碰上征收蟋蟀,成名不敢勒索老百姓,但又没有抵偿的钱,忧愁苦闷,想要寻死。他妻子说:“死有什么益处呢?不如自己去寻找,希望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捉到一只。”成名认为这些话很对。就早出晚归,提着竹筒丝笼,在破墙脚下。荒草丛里,挖石头,掏大洞,各种办法都用尽了,最终没有成功。即使捉到二、三只,也是又弱又小,款式上不符合。县官严定限期,催促追逼,成名在十几天中被打了上百板子,两条腿脓血淋漓,连蟋蟀也不能去捉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自杀。
这时,村里来了个驼背巫婆,她能借鬼神预卜凶吉。成名的妻子准备了礼钱去求神。只见红颜的少女和白发的老婆婆挤满门口。成名的妻子走进巫婆的屋里,只看见暗室拉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求神的人在香炉上上香,拜了两次。巫婆在旁边望着空中替他们祷告,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大家都肃敬地站着听。一会儿,室内丢一张纸条出来,那上面就写着求神的人心中所想问的事情,没有丝毫差错。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案上,像前边的人一样烧香跪拜。约一顿饭的工夫,帘子动了,一片纸抛落下来了。拾起一看,并不是字,而是一幅画,当中绘着殿阁,就像寺院一样;殿阁后面的山脚下,横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长着一丛丛荆棘,一只青麻头蟋蟀伏在那里;旁边有一只癞蛤蟆,就好像要跳起来的样子。她展开看了一阵,不懂什么意思。但是看到上面画着蟋蟀,正跟自己的心事暗合,就把纸片折叠好装起来,回家后交给成名看。
成名反复思索,莫非是指给我捉蟋蟀的地方吧?细看图上面的景物,和村东的大佛阁很相像。于是他就忍痛爬起来,扶着杖,拿着图来到寺庙的后面,看到有一座古坟高高隆起。成名沿着古坟向前跑,只见一块块石头,好像鱼鳞似的排列着,真像画中的一样。他于是在野草中一面侧耳细听一面慢走,好像在找一根针和一株小草似的;然而心力、视力、听力都用尽了,结果还是一点蟋蟀的踪迹响声都没有。他正用心探索着,突然一只癞蛤蟆跳过去了。成名更加惊奇了,急忙去追它,癞蛤蟆已经跳入草中。他便跟着癞蛤蟆的踪迹,分开草丛去寻找,只见一只蟋蟀趴在棘根下面,他急忙扑过去捉它,蟋蟀跳进了石洞。他用细草撩拨,蟋蟀不出来;又用竹筒取水灌进石洞里,蟋蟀才出来,形状极其俊美健壮。他便追赶着抓住了它。仔细一看,只见蟋蟀个儿大,尾巴长,青色的脖项,金黄色的翅膀。成名特别高兴,用笼子装上提回家,全家庆贺,把它看得比价值连城的宝玉还珍贵,装在盆子里并且用蟹肉栗子粉喂它,爱护得周到极了,只等到了期限,拿它送到县里去缴差。
成名有个儿子,年九岁,看到爸爸不在家,偷偷打开盆子来看。蟋蟀一下子跳出来了,快得来不及捕捉。等抓到手后,蟋蟀的腿已掉了,肚子也破了,一会儿就死了。孩子害怕了,就哭着告诉妈妈,妈妈听了,吓得面色灰白,大惊说:“祸根,你的死期到了!你爸爸回来,自然会跟你算账!”孩子哭着跑了。
不多时,成名回来了,听了妻子的话,全身好像盖上冰雪一样。怒气冲冲地去找儿子,儿子无影无踪不知到哪里去了。不久在井里找到他的尸体,于是怒气立刻化为悲痛,呼天喊地,悲痛欲绝。夫妻二人对着墙角流泪哭泣,茅屋里没有炊烟,面对面坐着不说一句话,再也没有了依靠。直到傍晚时,才拿上草席准备把孩子埋葬。夫妻走近一摸,还有一丝微弱的气息。他们高兴地把他放在床上,半夜里孩子又苏醒过来。夫妻二人心里稍稍宽慰一些,但是孩子神气呆呆的,气息微弱,只想睡觉。成名回头看到蟋蟀笼空着,就悲伤得气也吐不出,话也说不上来,也不再把儿子放在心上了,从晚上到天明,连眼睛也没合一下。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愁。他忽然听到门外有蟋蟀的叫声,吃惊地起来细看时,那只蟋蟀仿佛还在。他高兴地动手捉它,那蟋蟀叫了一声就跳走了,跳得非常快。他用手掌去罩住它,手心空荡荡地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手刚举起,却又远远地跳开了。成名急忙追它,转过墙角,又不知它的去向了。他东张西望,四下寻找,才看见蟋蟀趴在墙壁上。成名仔细看它,个儿短小,黑红色,立刻觉得它不像先前那只。成名因它个儿小,看不上它。成名仍不住地来回寻找,找他所追捕的那只。这时墙壁上的那只小蟋蟀,忽然跳到他的衣袖里去了。再仔细看它,形状像蝼蛄,梅花翅膀,方头长腿,从神情上看是促织的优良品种。他高兴地收养了它,准备献给官府,但是心里还很不踏实,怕不合县官的心意,他想先试着让它斗一下,看它怎么样。
村里一个喜欢多事的年轻人,养着一只蟋蟀,给它取名叫“蟹壳青”,他每日跟其他少年斗蟋蟀没有一次不胜的。他想留着它居为奇货来牟取暴利,便抬高价格,但是也没有人买。有一天少年直接上门来找成名,看到成名所养的蟋蟀,只是掩着口笑,接着取出自己的蟋蟀,放进并放着的笼子里。成名一看对方那只蟋蟀又长又大,自己越发羞愧,不敢拿自己的小蟋蟀跟少年的“蟹壳青”较量。少年坚持要斗,但成名心想养着这样低劣的东西,终究没有什么用处,不如让它斗一斗,换得一笑了事。因而把两个蟋蟀放在一个斗盆里。小蟋蟀趴着不动,呆呆地像个木鸡,少年又大笑。接着试着用猪鬣毛撩拨小蟋蟀的触须,小蟋蟀仍然不动,少年又大笑。撩拨了它好几次,成名的蟋蟀突然大怒,直往前冲,于是互相斗起来,腾身举足,彼此相扑,振翅叫唤。一会儿,只见小蟋蟀跳起来,张开尾,竖起须,一口直咬着对方的脖颈。少年大惊,急忙分开,使它们停止扑斗。小蟋蟀抬着头振起翅膀得意地鸣叫着,好像给主人报捷一样。成名大喜,两人正在观赏,突然来了一只鸡,直向小蟋蟀啄去。成名吓得站在那里惊叫起来,幸喜没有啄中,小蟋蟀一跳有一尺多远。鸡强健有力,又大步地追逼过去,小蟋蟀已被压在鸡爪下了。成名吓得惊慌失措,不知怎么救它,急得直跺脚,脸色都变了。忽然又见鸡伸长脖子扭摆着头,到跟前仔细一看,原来小蟋蟀已蹲在鸡冠上用力叮着不放。成名越发惊喜,捉下放在笼中。
第二天,成名把蟋蟀献给县官,县官见它小,怒斥成名。成名讲述了这只蟋蟀的奇特本领,县官不信。试着和别的蟋蟀搏斗,所有的都被斗败了。又试着和鸡斗,果然和成名所说的一样。于是就奖赏了成名,把蟋蟀献给了巡抚。巡抚特别喜欢,用金笼装着献给皇帝,并且上了奏本,详细地分条陈述了它的本领。到了宫里后,凡是全国贡献的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及各种稀有的蟋蟀,都与小蟋蟀斗过了,没有一只能占它的上风。它每逢听到琴瑟的声音,都能按照节拍跳舞,大家越发觉得出奇。皇帝更加喜欢,便下诏赏给巡抚好马和锦缎。巡抚不忘记好处是从哪来的,不久,县官也以才能卓越而闻名了。县官一高兴,就免了成名的差役,又嘱咐主考官,让成名中了秀才。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精神复原了。他说他变成一只蟋蟀,轻快而善于搏斗。到这时才苏醒过来。巡抚也重赏了成名。不到几年,成名就有一百多顷田地,很多高楼殿阁,还有成百上千的牛羊;每次出门,身穿轻裘,骑上高头骏马,比世代做官的人家还阔气。
异史氏说:“皇帝偶尔使用一件东西,未必不是用过它就忘记了;然而下面执行的人却把它作为一成不变的惯例。加上官吏贪婪暴虐,老百姓一年到头抵押妻子卖掉孩子,还是没完没了。所以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老百姓的性命,不可忽视啊!只有成名这人因官吏的侵害而贫穷,又因为进贡蟋蟀而致富,穿上名贵的皮衣,坐上豪华的车马,得意洋洋。当他充当里正,受到责打时,哪里想到他会有这种境遇呢!老天要用这酬报那些老实忠厚的人,就连巡抚、县官都受到蟋蟀的恩惠了。听说‘一人得道成仙,连鸡狗都可以上天。’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啊!”
《促织》是蒲松龄受到吕毖的《明朝小史》记载以及冯梦龙《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中济公火化促织的故事的影响,经过艺术加工而创作的小说,载于《聊斋志异》第四卷。
促织(蛐蛐)为善斗的昆虫,拼搏起来全力以赴,有的上品重伤不退,甚为壮烈。因而,自唐天宝年间始,斗促织就成为民间和宫廷的一项娱乐活劲,历久不衰。据有关资料,唐天宝年间,京都长安的达官显贵、富豪巨贾,不惜重金投求上品促织,养在象牙、玛瑙盒中,饲以黄粟泥。一次赌斗,下注竟有多达白银万两者。到南宋,宰相贾似道斗促织成癖。当时,元军宿侵,安危在旦夕,贾似道却不理军政大事,每日在豪华的“半闲堂”斗促织取乐。不久,宋室沦亡。明代,斗促织达到高峰,出了个酷爱此道的皇帝朱瞻基(明宣宗),促织成为皇宫贡品,朝廷还特地派员在官窑监制了令供养促织的蛐蛐盆和蛐蛐房(放至盆中做窝用的小陶制品)编印了鉴别、喂养促织的专著《蛐蛐谱》;有的文人还编写了《相促织歌》。官吏的升降,也以所进促织的优劣为准绳,糜费国帑无数,民怨沸腾。
据吕毖《明朝小史》载:“宣宗酷好促织之戏,遣使取之江南。价贵至数十金。枫桥一粮长以郡督遣觅,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骏马易之。妻谓骏马所易,必有异,窃视之。跃出,为鸡啄食。惧,自缢死。夫归,伤其妻,且畏法,亦自经焉。”一只小促织,竟断送了两条人命。《促织》中“宣德间”的“宣德”,即是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促织》就是以明宣宗宣德年间的现实为素材而写成的文言短篇小说。
《促织》这篇小说深刻揭露了“苛政”之危害。孔子云:“苛政猛于虎!”虎狼噬人,毕竟也仅止于一时,受害也仅限一身,而苛政之下,民不聊生,“贴妇卖儿”,甚至家破人亡,祸害之惨烈,诚然是触目惊心。但《促织》也不纯然是一篇刻面黑暗现实的写实之作,它既有对于苛政的谴责抨击,也有颇具荒诞喜剧风格的幽默谐谑之笔,还穿插了一些离奇恍惚的怪诞情节,这使它在表现风格上更加斑斓多彩,较之许多揭示苛政的写实之作,更富有想象奇妙的艺术表现力。
小说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小人物的人生悲喜剧。成名是一个本本分分的读书人,却因为懦弱可欺,被硬派给一个“里正”的差使。担任这个差使要完成各种横征暴敛,必须有铁腕和冷酷心肠,逼着各家“贴妇卖儿”才行。可想而知成名根本不是这块料,征收不足,他只有用自己的家产来补贴。不到一年,他那点微薄的家产就已经赔光。而上面又来了命令,让他进贡促织。他既不敢向各户追逼,又无钱购买促织交差,真是一筹莫展。妻子出主意,说不如自己去捕捉,万一捉到一只两只,那就可以交差了。于是成名手拿竹筒,满世界钻缝掏洞。可是这蟋蟀也不好捉,往往一连几天,都没什么收获,好不容易捉到一两只,又根本够不上进贡的等级。交纳的期限已经过了,成名一再受到板刑,两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路也走不了,更没法子去捉蟋蟀了,瘫在床上,完全绝望了。这时村里来了个驼背巫婆,据说算卦特别灵。成名的妻子赶忙去占卜,献上礼金就心中默祷,不一会儿从门帘儿里扔出一张纸。拾起来看看,上面画着楼阁、巨石,一只癞蛤蟆还有一只蟋蟀。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看到蟋蟀,正合了自己心思,连忙回去让丈夫看。成名就考虑,这或许是指点他到这个地方去找。他觉得很像村东的大佛阁,就拄着拐杖慢慢挪去了。在那里,他真的看到了癞蛤蟆,也有一只蟋蟀跳过去,成名非常激动,追踪而去,提住了蟋蟀。这只蟋蟀样子很俊健,身材硕大,一看就是上品。成名高兴极了,把它小心地养在瓦盆里,用煮熟的栗子和蟹肉饲喂,只等期限到了上缴。但九岁的儿子非常好奇,趁父亲不在,想偷偷看看这只蟋蟀是什么样子,谁知盆盖刚刚掀开,蟋蟀就飞蹦而出,吓得他赶忙用手去扣,但是用力太猛,捉到手一看蟋蟀腹裂腿断,已经活不成了。孩子哭着去告诉母亲,母亲惊恐变色,怒斥他闯了大祸。等到成名回来,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暴跳如雷,可是孩子却不知去向了。很快夫妻二人就发现他们已经遇到更大的不幸:惊恐过度的儿子已经投了井!等到把孩子捞上来,两个人呼天抢地、悲恸欲绝,哪里还顾得上蟋蟀。天快黑了,成名缓过神来,打算先把儿子掩埋了再说,伸手一摸,发现孩子好像还有一丝气息,夫妻两个又惊又喜,连忙把儿子搬到床上。到了半夜,孩子总算缓过气来,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可一看空的蟋蟀笼,立刻又忧思如焚。就这样大睁两眼熬到天亮,成名忽然听到门外似乎有蟋蟀鸣叫,出来看看,像是先前那一只。急忙去捕捉,仔细看这蟋蟀小得很,他很失望,捕捉的热情也就不高。正犹豫间,小蟋蟀竟跳到他袖子上,于是捉回来。但是心里总觉得它不够好,怕交不了差。但是没想到这个小蟋蟀特别能斗,不但斗败了个头比它大的蟋蟀王,连想要吞吃它的一只公鸡,都被它制服了。成名真是喜出望外,把它献了上去。蟋蟀大显威风,战败了所有对手。皇帝龙心大悦,重奖了经手进贡蟋蟀的巡抚;巡抚一高兴,给了经手此事的知县一个“政绩卓异”的评语;知县升官有望,觉得不能忘了成名的功劳,不但免去他里正的苦差,还授意学官让成名进入县学做了生员。巡抚也赏赐了成名许多财物,成家在经济上彻底翻了身。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完全恢复了精神。他说此前自己恍恍惚惚,似乎变做一只蟋蟀,特别能斗,战败了许多对手,后来才醒了过来。
小说一波三折,写出了主人公命运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让读者的心也随之起落沉浮,转瞬之间,就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况味,真令人百感交集。作者以一支生花妙笔,将故事组织得意想不到,波澜迭起,称得上是短篇小说的大家。小说围绕一只小虫,写尽人间悲酸,让读者目睹了一个小人物的人生悲喜剧。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正面抨击、揭示暴政之危害性,像唐代柳宗元的名篇《捕蛇者说》那样,而是几近游戏笔墨,一味地皮里阳秋,看似平淡铺叙,却处处有讽剌和揭露。
小说开端写成名作为一个良民为里正差使赔尽家产,已经含有讽刺意味;然而他又遇到一个更大的难题——征收促织。他整日里忙于奔走捉虫、又被打了许多板子,而导致他荒废了正业又饱受苦刑的缘由竟是那么不足道——只为一只小小蟋蟀,就完全搅乱了他的正常生活。接下来作者匪夷所思地虚构了一个神怪之笔,让他在神灵指点下,终于捉到一只上品蟋蟀。故事发展到这里,让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觉得成名还算走运,这一关居然让他闯过去了。
然而变生不测,小说又掀起新的波折。由于儿子的好奇心,蟋蟀意外死亡,交差自保的希望破灭了;又谁知祸不单行,儿子跳井,让成名夫妻彻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陷入绝望深渊。这一段是小说中最为沉痛的部分,作者简洁的描述,充分勾勒出人物内心深切的、难以言表的悲恸和挫败。如果读者再一次检视导致成名走向悲剧的起因——蟋蟀,就会倍感整个事件除了悲惨,还有一重强烈的荒诞性。小说开端交待,此事起因十分偶然。华阴县令想讨好上司,进献一头蟋蟀,没想到皇上很喜欢,命令从此按常规进贡。由此才波及民间,扰乱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最终还酿成像成名这样的家庭悲剧。一个不足道的起因竟然给百姓造成如此悲惨的遭遇,事件本身可谓荒诞感十足。作者通过这样的组织、暗示,再一次向人们揭示社会生活中的荒诞混乱、毫无理性,讽刺功力自是上乘。
写到儿子投井、成名夫妻痛不欲生,已经达到悲剧高潮,似乎无法再作推进,通常,一个人物遇到这样可怕的命运,接下来的情节进展,恐怕只能是人物自尽,那样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但是《促织》并没有这样处理,作者许是出于同情,或是感到意犹未尽,笔锋一转,竟然给故事营造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颇具喜剧风味的结局——儿子死而复苏,成名又得到一只更加神奇的蟋蟀,贡献到皇帝那里,竟然为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好运气。
这个结局有明显的虚幻性:不是每一个暴政之下的小民都有这份好运逃离不幸、获得荣华富贵的。但是这个结局也不能说纯属虚构,总会有人因为讨得皇帝、高官的欢心而平步青云。也有人认为作者虚构了这个大团圆结局是一种浅薄庸俗的表现,但这个评价还是比较简单化的。其实成名这种反差鲜明的前后两种不同命运的对照,更能够揭示专制政治下小民命运的变幻无常、难以自主。成名因为横征暴敛而破产、破家,又因为迎合了皇帝的嗜好而时来运转,这本身就具有讽刺意义,表现了作者对于统治者荒谬行径的不满和批评,况且作者也颇具深意地在结尾处交代那只勇敢善战的小蟋蟀,实际上是成名的儿子的精魂所化。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一笔,其实是具有尤为重要的暗示和含蓄意义——它让人由此意会到小人物的不幸之深切惨痛——年仅几岁的小孩子,也要分担父母不幸的命运了。好奇心本是儿童天性,孩子却因为这份好奇几乎丢了性命;幸而不死,这个孩子停留在迷茫昏聩状态一年多,是因为他那小小的神魂还要化作蟋蟀,为改变父母的悲惨命运去搏击,为讨得皇帝的欢心去厮杀,而且每当音乐奏响,这个小精灵还要“应节而舞”,博得皇帝“大嘉悦”。小民被敲骨吸髓、倾家荡产以满足统治者的贪欲,甚至连魂魄也不得安宁,还要化身异类,去逢迎帝王的嬉游。作者这冷峭奇诞的笔触里,流露出一种极度的悲哀沉痛。
正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建立在一个具有如此虚幻色彩的支点之上,读者终于会意识到成名的幸运毕竟只能是一种善良的幻想,或者说是承担一种反讽的功能,而无法改变现实生活中众多的小人物的悲剧命运,这也就更加反衬出成名悲剧命运的必然性。所以,稍有理性的读者,都不会满足于作品所虚构的圆满结局,掩卷之后,仍然会为成名的不幸而心情沉重、难以释怀。可以说,这看去匪夷所思的一笔幻设情节,恰似画龙点睛的关键一笔,小说因而获得了更为深邃的内涵、更加神采不凡的表现力,使小说超越许多描写苛政危害的写实之作,产生了一种深沉幽微的感人情氛。可以说,千百年来辗转于苛政魔爪之下的小人物的沉哀剧痛、惨淡无告的入生悲剧,不是蒲松龄的雄健凌厉的巨笔,恐怕很难有如此淋满尽致、惊心动魄的表现。
《促织》继承了中国古代小说创作的优秀传统,十分注重情节结构的营造。小说通过主人公成名从悲到喜、喜极生悲、悲极复喜,祸福转化的奇特故事情节,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社会统治者“宫廷”的骄奢淫逸,以及各级官吏的媚上责下“假此科敛丁口”等等罪责,同时也揭示了封建社会制度本身的黑暗和腐朽性。同时,文章在语言方面推敲斟酌,精练生动,并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有所突破,使文中的人物都能栩栩如生,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是一篇具有极强的艺术魅力的短篇小说精品,是蒲松龄的代表作之一。
湖南省文史馆馆员胡渐逵:《促织》深藏的寓意即辛辣地讽刺科举取士。在《促织》中,蒲松龄所写的故事虽堪称离奇,但“操童子业,久不售”的成名,却因贡一奇异促织“俾入邑庠”而一举成名,这对科举取士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和深刻的揭露,因为,它通过成名以贡一促织而入邑庠的故事表明:科举取土中,有的士子是通过不正当手段来猎取功名的。(《〈聊斋志异·促织〉寓意新探》)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张俊:《聊斋志异》中很有思想价值的部分,是暴露现实社会黑暗的作品。当时社会政治腐败、官贪吏虐、豪强横行、生灵涂炭,都在《聊斋志异》内有所反映。如《促织》通过成名一家为捉一头蟋蟀“以塞官责”而经历的种种离合悲欢,从一个侧面暴露了封建统治者的荒淫昏庸。(《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属淄博)人。早岁即有文名,深为施闰章、王士禛所器重。但屡应省试皆落第,七十一岁始成贡生。除中年一度作幕于宝应、高邮作幕宾外,长期在家乡为塾师。家境贫困,对人民生活有一定的接触。能诗文,善作俚曲。曾以数十年时间,写成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其书主要运用唐传奇小说文体,通过谈狐说鬼的表现方式,对当时的社会、政治多所批判。所著又有《聊斋文集》《聊斋诗集》《聊斋俚曲》及关于农业、医药等通俗读物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