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9-03 21:34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是唐代文学家韩愈的诗作。此诗表达的是诗人对人生的感慨,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用“人生由命”的宿命观慰藉友人,并自我解嘲。开首四句,恰似序文,铺叙环境:清风明月,万籁俱寂;接着写张署所歌内容:叙述谪迁之苦,宦途险恶,令人落泪;最后写“我歌”,却只写月色,人生有命,应借月色开怀痛饮等等,故作旷达。明写张功曹谪迁赦回经历艰难,实则自述同病相怜之困苦。全诗抑扬开阖,波澜曲折,音节多变,韵脚灵活,笔调近似散文,语言古朴,直陈其事,既雄浑恣肆,又宛转流畅,极好地表达了诗人感情的变化。
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①
纤云四卷天无河②,清风吹空月舒波③。
沙平水息声影绝④,一杯相属君当歌⑤。
君歌声酸辞且苦⑥,不能听终泪如雨⑦。
洞庭连天九疑高⑧,蛟龙出没猩鼯号⑨。
十生九死到官所⑩,幽居默默如藏逃⑪。
下床畏蛇食畏药⑫,海气湿蛰熏腥臊⑬。
昨者州前槌大鼓⑭,嗣皇继圣登夔皋⑮。
赦书一日行万里⑯,罪从大辟皆除死⑰。
迁者追回流者还⑱,涤瑕荡垢清朝班⑲。
州家申名使家抑⑳,坎轲只得移荆蛮㉑。
判司卑官不堪说㉒,未免捶楚尘埃间㉓。
同时辈流多上道㉔,天路幽险难追攀㉕。
君歌且休听我歌㉖;我歌今与君殊科㉗。
一年明月今宵多㉘,人生由命非由他㉙,
有酒不饮奈明何㉚?
①张功曹:张署,与韩愈同因上《状》被贬岭南,同待命郴州,同为江陵曹掾,又同携行赴任。
②纤云:一丝丝的云。四卷(juǎn):向四处卷去。天无河:月光极明亮,使银河的光也显示不出来了。
③月舒波:月亮放出金色的光辉。古人常以金波形容月光。
④沙平水息:江边沙地平坦江水平静。此句写深夜之境,突出一个“静”字。
⑤一杯:举起一杯酒。相属:相邀。君:指张署。当歌:应当吟诗。以上写中秋之夜。
⑥“君歌”句:指张署歌辞酸楚苦涩,此句道出张署内心蕴积。
⑦听终:听完。
⑧洞庭:洞庭湖。在湖南省东北部。《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七,江南道三:“岳州治马陵县,洞庭湖在县西一里五十步。周回二百六十里。湖口有一洲,名曹公洲。”连天:水天相接极言洞庭湖文阔无边。九疑:九疑山,在湖南省宁远县。《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九,江南道五:“道州延唐县,九疑山,在县南一百里。舜所葬也。九山相似,行者疑惑,故为名。舜庙在山下。”
⑨蛟龙:即蛟。以其形似传说中的龙,故称蛟龙。猩:猩猩,猿猴类。鼯(wú):大飞鼠,生活在南方山林。号(háo):大声号叫。
⑩十生九死:即九死一生。官所:任官的地方,指张署贬所临武。
⑪幽居:潜居之地。
⑫下床畏蛇:南方多蛇,下床怕咬。食畏药:吃东西怕中毒。
⑬湿蛰:在潮湿泥土里孵育出的虫蚁。此谓南方潮湿。
⑭昨者:八月十四日。
⑮嗣皇:继承皇位的皇帝,此指宪宗李纯;作顺宗李诵者误。继圣:继承先皇圣德。登夔(kuí)皋:选用贤臣。夔、皋:舜时贤臣。
⑯赦书:皇帝发布的大赦令。
⑰大辟:死刑。
⑱迁者:被贬谪的。流者:被判刑流放的。
⑲涤瑕荡垢:清洗污秽。朝清班:即清朝班。此句意谓:把朝廷上的坏人清理千净。
⑳州家:郴州刺史李伯康。申名:上报应赦名册。使家:湖南观察使杨凭,职管州县。抑:压制。此一句句中顿挫。
㉑坎坷:道路崎岖不平貌。
㉒判司:州府佐史自司功以下,皆称判司。卑官:地位低下的小官。不堪说:不值得一说。捶楚:鞭答杖打。《隋书·高祖纪》:“(开皇十七年)三月景辰诏曰:……诸司论属官,若有愆犯,听于律外斟酌决杖。”唐沿隋制:参军一类小官稍有不慎即受鞭杖。
㉓尘埃间:伏地受刑。
㉔同时辈流:同时被贬谪流放的人。上道:踏上回京城的路。
㉕天路:比喻上朝廷。幽险:昏暗险恶。二句言回朝无路的苦闷,此转尤胜。以上代张署歌辞:贬谪之苦,判司之移,均由张署歌辞中表出,此乃避实就虚之法。
㉖“君歌”句:翟翚《声调谱拾遗》:“即用起处原韵,歌字韵复。复韵古人多有之。”
㉗殊科:不一样,不同类。
㉘多:谓月光之多也。指今天,即八月十五日,月亮最圆最亮。
㉙人生由命:人生中的显达与遭遇都是由天命决定。谓不必归怨使家。
㉚奈明何:意谓月亮这么明,不痛饮几杯怎么对得起这美好的明月呢?以上韩公歌辞。收应起,笔力转换,高明雄秀,情韵兼美。
薄云四处飘散还不见银河,清风吹开云雾月光放清波。
沙滩里水平波息声影消失,斟杯美酒相劝请你唱支歌。
你的歌声酸楚歌辞也悲苦,没有听完热泪就纷纷下落。
洞庭湖水连天九疑山高峻,湖中的蛟龙出没猩鼯哀号。
九死一生到达这被贬官所,默默地幽居远地好像潜逃。
下床怕蛇咬吃饭又怕毒药,潮气与毒气相杂到处腥臊。
昨日州衙前忽然擂动大鼓,新皇继位要举用夔和皋陶。
大赦文书一日万里传四方,犯有死罪的一概免除死刑。
被贬谪的召回放逐的回朝,革除弊政要剪除朝中奸佞。
刺史提名赦免观察使扣压,命运坎坷只能够迁调荒漠。
判司原本是小官不堪一提,未免跪地挨打有苦向谁说。
一起被贬谪的大都已回京,进身朝廷之路比登天难攀。
你的歌声暂且停止听我唱,我的歌声和你绝不是同科。
一年的明月今夜月色最好,人生由命又何必归怨其他,
有酒不饮怎对得天上明月?
这篇七古,唐永贞元年(805)中秋写于郴州,题中的张功曹,即张署。贞元十九年(803),韩愈与张署皆任监察御史,曾因天旱向唐德宗进言,极论宫市之弊,韩被贬为阳山(广东阳山)县令,张被贬为临武(湖南临武)县令。贞元廿一年(805)正月,顺宗即位,二月甲子大赦。八月宪宗又即位,又大赦天下。两次大赦由于有人从中作梗,他们均未能调回京都,只改官江陵。知道改官的消息后,韩愈便借中秋月圆之夜,写下这首诗,并赠给遭遇相同的张署。
这首诗以近散文化的笔法,古朴的语言,直陈其事,主客互相吟诵诗句,一唱一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衷情互诉,洒脱疏放,别具一格。
诗里写了张署的“君歌”和作者的“我歌”。题为“赠张功曹”,却没有以“我歌”作为描写的重点,而是反客为主,把“君歌”作为主要内容,借张署之口,浇诗人胸中之块垒。
诗的前四句描写八月十五日夜主客对饮的环境,如文的小序:碧空无云,清风明月,万籁俱寂。在这样的境界中,两个遭遇相同的朋友不禁举杯痛饮,慷慨悲歌。韩愈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曾表示过“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他不仅有忧时报国之心,而且有改革政治的才干。贞元十九年(803)天旱民饥,当时任监察御史的韩愈和张署,直言劝谏唐德宗减免关中徭赋,触怒权贵,两人同时被贬往南方,韩愈任阳山(今属广东)令,张署任临武(今属湖南)令。直至唐宪宗大赦天下时,他们仍不能回到中央任职。韩愈改官江陵府(今湖北江陵)法曹参军,张署改官江陵府功曹参军。得到改官的消息,韩愈心情很复杂,于是借中秋之夜,对饮赋诗抒怀,并赠给同病相怜的张署。
诗的开头在描写月夜环境之后,用“一杯相属君当歌”一转,引出了张署的悲歌,是全诗的主要部分。诗人先写自己对张署“歌”的感受:说它声音酸楚,言辞悲苦,因而“不能听终泪如雨”,和盘托出二人心境相同,感动极深。
张署的歌,首先叙述了被贬南迁时经受的苦难,山高水阔,路途漫长,蛟龙出没,野兽悲号,地域荒僻,风波险恶。好不容易“十生九死到官所”,而到达贬所更是“幽居默默如藏逃”。接着又写南方偏远之地多毒蛇,“下床”都可畏,出门行走就更不敢了;且有一种蛊药之毒,随时可以制人死命,饮食要非常小心,还有那湿蛰腥臊的“海气”,也令人受不了。这一大段对自然环境的夸张描写,也是诗人当时政治境遇的真实写照。
上面对贬谪生活的描述,情调是感伤而低沉的,下面一转,而以欢欣鼓舞的激情,歌颂大赦令的颁行,文势波澜起伏。唐宪宗即位,大赦天下。诗中写那宣布赦书时的隆隆鼓声,那传送赦书时日行万里的情景,场面的热烈。节奏的欢快,都体现出诗人心情的欢愉。特别是大赦令宣布:“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这当然使韩、张二人感到回京有望。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写到这里,诗情又一转折,尽管大赦令写得明明白白,但由于“使家”的阻挠,他们仍然不能回朝廷任职。“坎轲只得移荆蛮”,“只得”二字,把那种既心有不满又无可奈何的心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地是“荆蛮”之地,职又是“判司”一类的小官,卑小到要常受长官“捶楚”的地步。面对这种境况,他们发出了深深的慨叹:“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天路幽险”,政治形势还是相当险恶的。
以上诗人通过张署之歌,倾吐了自己的坎坷不平,心中的郁职,写得形象具体,笔墨酣畅。诗人既已借别人的酒杯浇了自己的块垒,不用再浪费笔墨直接出面抒发自己的感慨了,所以用“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一接一转,写出了自己的议论。仅写了三句:一是写此夜月色最好,照应题目的“八月十五”;二是写命运在天;三是写面对如此良夜应当开怀痛饮。表面看来这三句诗很平淡,实际上却是诗中最着力最精彩之笔。韩愈从切身遭遇中,深深感到宦海浮沉,祸福无常,自己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生由命非由他”,寄寓深沉的感慨,表面上归之于命,实际有许多难言的苦衷。八月十五的夜晚,明月如镜,悬在碧空蓝天,不开怀痛饮,就是辜负这美好的月色。再说,借酒浇愁,还可以暂时忘却心头的烦恼。于是情绪由悲伤转向旷达。然而这不过是故作旷达而已。寥寥数语,似淡实浓,言近旨远,在欲说还休的背后,别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深意。从感情上说,由贬谪的悲伤到大赦的喜悦,又由喜悦坠入迁移“荆蛮”的怨愤,最后在无可奈何中故做旷达。抑扬开阖,转折变化,章法波澜曲折,有一唱三叹之妙。全诗换韵很多,韵脚灵活,音节起伏变化,很好地表现了感情的发展变化,使诗歌既雄浑恣肆又宛转流畅。从结构上说,首与尾用洒和明月先后照应,轻灵简炼,使结构完整,也加深了意境的苍凉。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昌黎集》中,酬赠张十一功曹署诗颇多,而署诗绝不见,惟《韩子年谱》载其一篇,云:“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亦联翩。鲛人远泛渔舟火,鹏鸟闲飞雾里天。涣汗几时流率土,扁舟西下共归田。”署与退之同为御史,又同迁滴,故诗中皆言之。退之答署诗云:“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初开艳艳花。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又有祭署文云:“我落阳山,君飘临武。君止于县,我又南逾。”临武属郴州,在阳山之北。二诗皆此时作也。
宋·朱熹《韩文考异》:言张之歌同酸苦,而己直归之于命,盖反《骚》之意,而其词气抑扬顿挫,正一篇转换用力处也(“我歌今与”句下)。
宋·何汶《竹庄诗话》:《集注》云:公与张曙以贞元二十一年二月赦自南方,俱徙掾江陵。至是俟命于郴,而作是诗,怨而不乱,有《小雅》之风。
明末清初·朱彝尊《批韩诗》:朱彝尊曰:写景语净(“沙平水息”句下)。借张作宾主,又借歌分悲乐,总是抑人扬己(“我歌今与”句下)。汪琬曰: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得反客为主之法。观起结自知。
清·查慎行《初白庵诗评》:用意在起结,中间不过述迁滴最移之苦耳。
清·汪森《韩柳诗选》:起结清旷超脱,是太白风度,然亦从楚《骚》变来。
清·翟翚《声调谱拾遗》:纯用古调,无一联是律者,转韵亦极变化。
清·方东树《昭昧詹言》:一篇古文章法。前叙,中间以正意苦语重语作宾,避实法也。一线言中秋,中间以实为虚,亦一法也。收应起,笔力转换。
清·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自“洞庭连天”至“难追攀”句,皆张署之歌词。末五句,韩公之歌词。
清·曾国藩《十八家诗钞》:顾侠君曰:起即嵇叔夜“微风清扇,云气四除,皎皎亮月,丽于高隅”意,而兴象尤清旷。
近代·吴学濂《增评韩苏诗钞》:三溪曰:声清句稳,无一点尘滓气,可谓不食人间烟火矣。
近代·蒋抱玄《评注韩昌黎诗集》:用韵殊变化,首尾极轻清之致,是以圆巧胜皆,集中亦不多见。
近代·程学恂《韩诗臆说》:此诗料峭悲凉,源出楚《骚》。入后换调,正所谓一唱三叹有遗音者矣。
近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吴北江曰:写哀之词,纳入客语,运实于虚(“海气湿蛰”句下)。一句中顿挫(“州家申名”句下)。此转尤胜(“天路幽险”句下)。高步瀛曰:以上代张署歌辞。贬谪之苦,判司之移,皆于张歌同出之,所谓避实法也(“天路幽险”句下)。以上韩公歌辞。高朗雄秀,情韵兼美(末句下)。
韩愈(768~824),唐代文学家、哲学家。字退之,河南南阳(今河南孟州)人。因其常据郡望自称昌黎韩愈,故后世称之为韩昌黎;卒谥“文”,世称韩文公。贞元八年(792)进士及第,先后为节度使推官、监察御史,德宗末因上疏时政之弊而被贬。唐宪宗时曾任国子博士、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等职。元和十四年(819)因谏阻宪宗奉迎佛骨被贬为潮州刺史。穆宗时历任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兼御史大夫。在政治上反对藩镇割据,在文学上主张文以载道,其散文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与柳宗元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并称“韩柳”。诗与孟郊并称“韩孟”。其诗力求新奇,有时流于险怪,对宋诗影响颇大。有《昌黎先生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