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0 23:57
《再游乌龙潭记》是由明代文学家谭元春写的一篇游记。文章的第一段以议论开头,提出游潭“六宜”之见;第二段记风雨初起的情景,再写风雨交加、雷鸣电闪的情景;第三段主要写游客在暴风雨中近于狂放的情景;第四段结尾,交代这次游览的东道主和其余六人。文章从感觉、视觉、听觉以及幻觉等多种角度细腻地描述风雨雷电之中的乌龙潭,有声有色,情景相融,精彩动人,营造出幽峭奇奥的气氛。
再游乌龙潭记
潭宜澄1,林映潭者宜静,筏宜稳,亭阁宜朗2,七夕宜星河3,七夕之宾客宜幽适无累4,然造物者岂以予为此拘拘者乎5!
茅子越中人6,家童善篙楫。至中流,风妒之7,不得至荷荡,旋近钓矶系筏8。垂垂下雨,霏霏湿幔,犹无上岸意。已而雨注下,客七人,姬六人9,各持盖立幔中10,湿透衣表。风雨一时至,潭不能主11。姬惶恐求上,罗袜无所惜。客乃移席新轩,坐未定,雨飞自林端12,盘旋不去,声落水上,不尽入潭,而如与潭击。雷忽震,姬人皆掩耳欲匿至深处。电与雷相后先,电尤奇幻,光煜煜入水中,深入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于雨,作金银珠贝影,良久乃已。潭龙窟宅之内,危疑未释。
是时风物倏忽13,耳不及于谈笑,视不及于阴森,咫尺相乱;而客之有致者14,反以为极畅,乃张灯行酒,稍敌风雨雷电之气。忽一姬昏黑来赴,始知苍茫历乱,已尽为潭所有,亦或即为潭所生;而问之女郎来路,曰,“不尽然”15,不亦异乎?
招客者为洞庭吴子凝甫,而冒子伯麟、许子无念、宋子献孺、洪子仲伟,及予与止生为六客,合凝甫而七。
潭水宜清澄,林木映在潭水中的倒影宜静,小筏宜稳,亭阁宜明朗,七夕宜星河相会,七夕的客子宜闲适而无所牵挂。然而造物者难道要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挛的人吗?
茅先生是越中人,他的家僮擅长撑筏划船。到了潭的中央,风似乎是出于嫉妒阻遏我们无法进入荷花荡,随即到了钓矶,系住木筏,垂下钓钩,霏霏细雨打湿了帷幔,依然没有上岸的意思。不久大雨如注,七位游客,六位歌伎,各人手持雨伞站在帷幔中,外面的衣服已经湿透。风雨一时间笼罩了乌龙潭,没有要停的意思。歌伎们十分惶恐要求上岸,在雨中奔跑,连罗袜也不顾惜。客人们于是移席于新轩中,还未坐定,从树林上空飞来的雨丝,盘旋不去,雨点落在水面上的声音连绵不尽,撒入潭水中就像是与潭水相击一般。忽然一阵雷声,歌伎们全都双手捂耳拼命往里边藏。闪电与雷声相先后,闪电尤为奇幻,亮光闪闪,照入水中,仿佛射入水中很深,而水面上的电光映照着那些雨滴。雨点就像金银、珍珠一样闪闪发光,许久才消失。乌龙潭的龙窟宅内,恐惧与惊疑之情更让人紧张。
此时,周围风物疾速地变幻,耳朵仿佛来不及听客人的谈笑,那阴森的景像更是逼人眼目,一切都变得芜杂混乱,但是,客人中那些有兴致的人,反而以为此情此景让人极为畅快。于是就张灯摆筵痛饮,以此来稍稍抵挡风雨雷电带来的阴湿之气。忽然,有一个歌伎从昏黑的雨夜前来赴约,这才知道苍茫变幻,已全为乌龙潭所占有,或者也可以说这一切全是乌龙潭所生发。而向女郎询问她来路上的情形,她却说并不全都像乌龙潭,有这么大的风雨。这不是很奇异吗。
这次游览的东道主是洞庭人吴凝甫,而冒伯麟、许无念、宋献孺、洪仲韦、还有我和茅止生是六个客人,与吴凝甫合起来是七个人。
故都金陵(今江苏南京)城内,可游览的名胜景观不少,而谭元春却独钟爱乌龙潭。究其原因,一是乌龙潭位于城内,不像游燕子矶、莫愁湖那样须费跋涉攀援之苦;二是乌龙潭幽僻而人迹罕至,又不像秦淮河附近那样烦嚣杂乱(见谭元春《初游乌龙潭记》)。因此,近而幽静的乌龙潭,对一心追求“荒寒独处,稀闻渺见”(《渚宫草序》)的谭元春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万历四十七年(1619)秋,谭氏居南京期间,曾与友人三游乌龙潭,并写下了《初游乌龙潭记》《再游乌龙潭记》《三游乌龙潭记》三篇文章。
此文先以一段议论发端,这段议论紧扣“游潭”与“七夕”而发,可称之为全文的引子。作者先连用六个“宜”字,引出世人对游潭和度七夕的通行规范和一般要求。讲究不同环境、时令中人们生活方式的“相称”“相宜”,似乎滥觞于题名李义山的《杂纂》,而到明中叶后的一班文人雅士,则表现出事事时时留意、大力总结推广的热情(可参看袁宏道《瓶史》《觞政》,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等)。在初创者那里,这种规范渗透着个人的性情趣味,尚令人感到新鲜有趣;但相沿成习,追随者日众,通行的规范又使人感到腻味和拘束。看重个人性灵而不屑于被格套所拘的谭元春,当然对日益僵死的一般规范很不满意,因而在“六宜”之后,他便以一“然”字陡转,表示自己不肯屈从、拘泥于世俗规范的傲然态度,向读者暗示他的七夕游定然是一种非常之举,窥见到的定然是一种非常之美。
以下自“茅子越中人”至“不亦异乎”,是此篇游记的主体部分。在这一部分,作者以他特有的幽丽奇峭之笔,描绘出大雷雨中乌龙潭上的壮美奇观。若与前人的山水游记相比,此文在写法上有两个最显著的特点。
一是将对外界景物的描写与对游览者的动作、心情的记叙结合起来,两者穿插映带,相互渗透。如文中写风雨初作时,先以一句“霏霏湿幔”写细雨霏霏景象,又以一句众人“犹无上岸意”写众人的游兴正浓;写到继而风雨大作,“雨注下”“潭不能主”,又加一句“姬惶恐求上,罗袜无所惜”,写出此时游者的恐慌心情。写到雷声之烈,又借“姬人皆掩耳欲匿至深处”的畏惧动作映衬之。在写出闪电造成的奇幻景象后,又写出作者此时内心对正处于“潭龙窟宅之内”的猜疑、恐怖。外面风雨雷电齐作,“风物倏忽”,而轩内“客之有致者反以为极畅,乃张灯行酒”。在文中,写景与写人始终没有分离脱节。如果,文中对外界景物的描写是状其“奇”的话,那么,对人的行动、心情的记述则增其“险”,而且使人读来有身历其境的感受。
二是在对景物的具体描写上,作者善于从视觉、听觉、触觉、幻觉等多种感受的角度写出急骤变化的各种景象,如写大雨如注,“湿透衣表”,是从触觉写;写雷声,从听觉角度写;写闪电,从视觉角度写;写雨点飞来,“声落水上”,则是听觉与视觉的结合。最为奇特的是,此文中出现了不少含有幻觉的描写,如写雨的“飞自林端,盘旋不去”,“不尽入潭,而如与潭击”,写闪电的“光煜煜入水中,深入丈尺,而吸其波光以上于雨”。文中描述的这类景象显然不只是客观的物理现象,而是作者的意中之象,含有作者处在猜疑、惊奇、恐惧中的幻觉成分。幻觉的加入使文中的景象格外幽奇,再配之以“潭龙窟宅之内,危疑未释”和“苍茫历乱,已尽为潭所有,亦或即为潭所生”的内心独白,越发使这次乌龙潭之游显得幽幻险怪。而作者在震惊之余,对乌龙潭上的飘风急雨、惊雷疾电独能尽情欣赏,获得巨大的审美享受。看来,他是故意要显扬自己游乌龙潭的“不澄、不静、不稳、不朗、不幽适”,来对抗世俗的审美规范的。
贵州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周复刚:这篇游记写乌龙潭中雷雨大作时的奇特景观,苍茫奇幻,恐怖阴森,较之通常游记之好写花明柳媚者,大异其趣,行文又孤峭生冷,是典型的竟陵派风格。(《中国古典文学名著分类集成 12 散文卷 6》)
谭元春(1586一1637),字友夏,湖广竟陵(今湖北天门)人。明天启七年(1627)举乡试第一。与钟惺同为竞陵派创始人。反对复古,主张抒发性灵,但对公安派的文风不满,提倡豳深孤峭的风格,因此作品流于冷涩僻奥。有《岳归堂新诗》《岳归堂已刻诗选》《鹄湾文草》,后人编为《谭友夏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