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7-03 20:33
北齐二首
其一
一笑相倾国便亡⑴,何劳荆棘始堪伤⑵。
小怜玉体横陈夜⑶,已报周师入晋阳⑷。
其二
巧笑知堪敌万几⑸,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⑹。
⑹“晋阳”二句:《北史·后妃传》载:“周师取平阳,帝猎于三堆。晋州告急,帝将还。淑妃请更杀一围,从之。”所陷者系晋州平阳,非晋阳,作者一时误记。更杀一围,再围猎一次。
其一
君主一旦为美色所迷,便种下亡国祸根,
用不着到宫殿长满荆棘才开始悲伤。
拥有玉体的小怜进御服侍后主的夜晚,
北周军队进占晋阳的战报已被传出。
其二
哪知甜甜的笑足以抵过君主日理万机,
身穿戎装的冯淑妃在后主看来最是美丽,
晋阳已被攻陷远远抛在了后主脑后,
冯淑妃请求后主再重新围猎一次。
唐武宗后期喜畋猎,宠女色,史载武宗王才人善歌舞,每畋苑中,才人必从,“袍而骑,佼服光侈”。与诗中“着戎衣”、“猎一围”有相似之处。武宗固非高纬一流的“无愁天子”,但诗人从关心国家命运出发,借北齐亡国事预作警戒,创造了这组诗。
这两首诗是通过讽刺北齐后主高纬宠幸冯淑妃这一荒淫亡国的史实,以借古鉴今的。两首诗在艺术表现手法上有两个共同的特点:
一、议论附丽于形象。既是咏史,便离不开议论。然而好的诗篇总是以具体形象感人,而不是用抽象的道理教训读者。议论不脱离生动的形象,是这两首诗共同的优点。
第一首前两句是以议论发端。“一笑”句暗用周幽王宠褒姒而亡国的故事,讽刺“无愁天子”高纬荒淫的生活。“荆棘”句引晋朝索靖预见西晋将亡的典故,照应国亡之意。这两句意思一气蝉联,谓荒淫即亡国取败的先兆。虽每句各用一典故,却不见用事痕迹,全在于意脉不断,可谓巧于用典。但如果只此而已,仍属老生常谈。后两句撇开议论而展示形象画面。第三句描绘冯淑妃进御之夕“花容自献,玉体横陈”,是一幅秽艳的春宫图,与“一笑相倾”句映带;第四句写北齐亡国情景。公元577年,北周武帝攻破晋阳,向齐都邺城进军,高纬出逃被俘,北齐遂灭。此句又与“荆棘”映带。两句实际上具体形象地再现了前两句的内容。淑妃进御与周师攻陷晋阳,相隔尚有时日。“已报”两字把两件事扯到一时,是着眼于荒淫失政与亡国的必然联系,运用“超前夸张”的修辞格,更能发人深省。这便是议论附丽于形象,通过特殊表现一般,是符合形象思维的规律的。
如果说第一首是议论与形象互用,那么第二首的议论则完全融于形象,或者说议论见之于形象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诗经》中形容美女妩媚表情。“巧笑”与“万机”,一女与天下,轻重关系本来一目了然。说“巧笑”堪敌“万机”,是运用反语来讽刺高纬的昏昧。“知”实为哪知,意味尤见辛辣。如说“一笑相倾国便亡”是热骂,此句便是冷嘲,不议论的议论。高纬与淑妃寻欢作乐的方式之一是畋猎,在高纬眼中,换着出猎武装的淑妃风姿尤为迷人,所以说“倾城最在著戎衣”。这句仍是反语,有潜台词在。古来许多巾帼英雄,其飒爽英姿,确乎给人很美的感觉。但淑妃身著戎衣的举动,不是为天下,而是轻天下。高纬迷恋的不是英武之姿而是忸怩之态。他们逢场作戏,穿著戎衣而把强大的敌国忘记在九霄云外。据《北齐书》载,高纬听信淑妃之言,在自身即将成为敌军猎获物的情况下,仍不忘追欢逐乐,还要再猎一围。三、四句就这样以模拟口气,将帝、妃死不觉悟的昏庸性格刻画得入木三分。尽管不著议论,但通过具体形象的描绘及反语的运用,即将议论融入形象之中。批判意味仍十分强烈。
二、强烈的对比色彩。在形象画面之间运用强烈对比色彩,使作者有意指出的对象的特点更强调突出,引人注目,从而获得含蓄有力的表现效果,是这两首诗的又一显著特点。
第一首三、四两句把一个极艳极亵的镜头和一个极危急险恶的镜头组接在一起,对比色彩强烈,产生了惊心动魄的效果。单从“小怜玉体横陈”的画面,也可见高纬生活之荒淫,然而,如果它不和那个关系危急存亡的“周归入晋阳”的画面组接,就难以产生那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惊险效果,就会显得十分平庸,艺术说服力将大为削弱。第二首三、四句则把“晋阳已陷”的时局,与“更请君王猎一围”的荒唐行径作对比。一面是十万火急,形势严峻;一面却是视若无睹,围猎兴浓。两种画面对照出现,令旁观者为之心寒,从而有力地表明当事者处境的可笑可悲,不着一字而含蓄有力。这种手法的运用,也是诗人巧于构思的具体表现之一。
其一
《李义山诗集辑评》:朱彝尊曰:故用极亵昵字,末句接下方有力。何焯曰:此篇最警切,用意可谓反复深至。纪昀曰:议论以指点出之,神韵自远。若但议论而乏神韵,则周昙、胡曾之流仅有名论矣。诗固有理足意正而不佳者。
《李义山诗集笺注》:姚培谦曰:沉痛得《正月》诗人遗意。
《玉溪生诗意》:“一”字、“便”字,“何劳”字、“始堪”字、“已报”字,相呼相应。
《诗法易简录》:“便亡”字,“已报”字,令人读之竦然,垂戒深矣。
《秋窗随笔》:“横陈”二字见宋玉赋,古今以为艳语。《愣严经》有云:“于横陈时,味如嚼蜡。”作此注脚,亦稍寓微意。
其二
《李义山诗集辑评》:
朱彝尊曰:有案无断,其旨更深。何焯曰;上篇叹其不知不见是图,下篇叹其至死不悟。纪昀曰:此首较有含蓄,妙于不纤不佻,唯起句稍滞相耳。又曰:四家评曰:“警快”。廉衣评曰:芥舟云二诗太快,然病正在前二句欠深浑,后二句必如此快写始妙。
《重订李义山集笺注》:程梦星曰:以托北齐以慨武宗、王才人游猎之荒淫也。
《诗法易简录》:只叙其事,不着议论,而荒淫沉迷,写得可笑可哀。
《茧斋诗谈》:不说他甚底,罪案已定,此咏史体。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二首案而不断,意味无尽,视咏史好为议论者,不如此之深切也。
《射鹰楼诗话》:诗但述其事,不溢一词,而讽谕蕴藉,格律极高。此唐人擅长处。
《李义山诗辨正》:前篇首二句语虽朴质,而神味极自然。此篇起句亦笔力苍劲,警策异常。纪氏谓其“欠浑”、“滞相”,盖未统会全篇气息观之耳。
《诗境浅说续编》:名都已失,戎马生郊,而犹羽猎戎装,掷金瓯而不顾。后二句神采飞扬,千载下诵之,声口宛然,词人妙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