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际遇

更新时间:2024-07-03 20:09

十三岁便进入北京大学西语系英美文学专业的田晓菲,为了纪念北京大学建校90周年而写这篇文章时,她已经是大三年级的“老生”了。在这篇诗意盎然的文章中作者回顾了自己与北大的渊源,特别是在北大两年学习与生活的感受,表达了热爱北大、赞美北大以及为了北大而必将离开北大的复杂感情和渴望自由飞翔、渴望创造的精神。

作品原文

第一次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北大”,是在我七岁的时候。那天,偶尔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片沉静而美丽的湖光塔影。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似曾相识的风景,一些莫名的惊奇、喜悦与感动,从自己那充满渴望的内心悄悄升起。母亲告诉我:这,就是北大。

10岁,乘汽车从北大校门口经过。身边的阿姨唤我快看快看,我却扭过头去,口里说着:才不呢!现在若看了,以后再来上学不就“不新鲜”了吗?

我从未怀疑过我要成为北大的学生。那份稚气十足的自信,似乎预示了一段奇妙的尘缘。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实现了童年的梦想;而且,在白驹过隙的一瞬,这已是我来到北大的第三个秋天。

蓦然回首,我仿佛认出了两年前的自己:短短的头发,天真的目光,还不满14岁,完全是个一脑子浪漫念头的小女孩,对什么都充满了兴趣与好奇。纷扬的白雪里,依稀看到她穿着蓝色羽绒衣,在冰冻的湖面掷下一串雪团般四处迸(bèng)溅的清脆笑声。如今,秋风又起,树枝树叶交织出金色的穹(qióng)隆。落叶遍地,踩上去很柔软,好像此时此刻不胜凉意的心情。眼看87级新生穿着军训的绿军衣满校走,我才恍悟到自己已是三年级的“老生”了。悄立在朋友般亲切的35号楼下,不由地感到有些茫然若失……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了。我似乎应该对你说点儿什么,北大。不是已经和你朝夕相处整整两年了吗?不是已经长成亭亭少女、就要度过自己的16岁生日了吗?但平时常在嘴边的歌这会儿全都沉默了。我望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你,北大,两年里积攒下来的那么多话,竟全部悄悄沉淀了下来。

才进校门,高年级同学就带着我们参观北大图书馆。当时,好像还看了一个介绍图书馆的纪录片。入学之初那句颇为雄壮的誓言——“我不仅为北大感到骄傲,也要让北大为我感到自豪”——在图书馆大楼的映衬下骤然显得苍白无力。我紧闭着嘴,心头涌起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400万册图书!实在难以想像。而其中我所读过的,大概连这个数目字的最小的零头都不到吧!不知怎么,我回忆起了1983年在青岛夏令营时发生的一件事情:记得那时灯已熄了,我们在黑暗里躺在床上,随意聊着天儿。我和领队的那个女老师正说得津津有味,我上铺的女孩却忽然哭了起来。我们惊讶地问她怎么了,她呜咽着答道:“你们知道得那么多,可我什么也不懂……”如今,我和女老师的谈话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可那女孩子的呜咽反倒长久而清晰地留存在心中。当我随着面孔尚未记熟的新同学一起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似乎刚刚理解了那因为自己的无知而抽泣的女孩……

自从小心翼翼地佩戴上那枚白色校徽起,北大就不再是照片上的影像,不再是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建筑,不再是小女孩心中珍藏的梦想,而成了需要用全部清醒的意识来对付的、不折不扣的现实。假如一生可以被分成许多阶段,那么与北大的际遇,便是又一个新的开始。

可不,是开始——开始做美得有点迷离的梦,开始对从未涉足过的世界进行探寻。当我在图书馆里一排一排落上了些许灰尘的书架间徜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里的女孩,怀着激动不安的心情启开了闪闪发光的仙宫大门,有时,并不急着翻检借阅,只在书垛给我留出的窄窄小径上慢慢地走来走去,以目光抚爱每册图书。中文的、英语的,都在以互不相同的沉默的声音,向我发出低低的絮语和呼唤。渐渐地,我的心情也变得和它们一样:沉静,愉悦,安详。

就这样,简单而又美好地,北大为一个渴望以有限的生命拥抱永恒的小女孩打开了一扇神奇的窗子,从这微风吹拂的窗口,透进一片纯洁的真理之光。宇宙与人开始以全新面目向我揭示和呈现,我开始思索,开始疑问,开始摒(bìng)弃,开始相信。北大为我展示了一个动人的新世界,在这令我惊喜的天地里,我渴望生活,渴望创造,渴望有一副轻灵的翅膀,摆脱这沉重的肉体的束缚(fù),在无际的天空自由地飞翔!

喜欢读北大的书,更喜欢读北大的人。有时,我特别愿意静静地站在图书馆阅览室的门口,看那些伏案读书者专注而入迷的神情;也愿意一边走向第三教学楼,一边听身旁经过的人高声争论着什么问题——吸引我的,往往不是他们争辩的题目,而是北大人特有的敏感,学生特有的纯洁,言谈的犀利与机智,精神状态的生机勃勃;更愿意站在广告栏前,一张一张细细地读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为的是永不厌倦地重温北大清新自由的气氛。

写到这里,不由吐了吐舌头,因为北大老师们的肖像,也一视同仁地留在了我的写生画册上:有的绅士风度,有的和蔼可亲,这个怪僻,那个潇洒,或于谈笑风生间“樯(qiáng)橹(lǔ)灰飞烟灭”,或于古朴凝重之中形成另一番风格……我喜欢由这些亲切的手牵引着走上令人耳目一新的通幽曲径,我喜欢师生之间那种平易而自然的关系。严谨治学,诚恳做人,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老师”二字的真正含义。我常想,北大就是一条生命饱满的河流,它从九十年前的源头出发,向那充满希望的未来流淌。尽管两岸风景变换,河上却始终有着渴望渡向美丽彼岸的船客,也有着代代相传的辛勤的舵手与船工。

哦,北大,北大,你委于我心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因此,当有人问我大学两年收获了什么又失落了什么的时候,你叫我怎能以轻巧的“得失”二字,来衡量这因浸透了汗水、泪水与欢笑而格外充实的时光?

“ 没有什么使我停留/除了目的/纵然岸旁有玫瑰、有绿阴、有宁静的港湾/我是不系(xì)之舟。”

不止一次把这些诗句悄悄念给你,北大。千言万语,有时只能凝聚为这最浓最浓的几行。是的,我是一只不系之舟,曾经那样安恬地依偎在未名湖的臂抱里,但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向往大海的波涛。我没有忘记我的誓言,我渴望发现新的大陆,渴望从海洋深处为你、北大,撷取最灿烂的珍珠。

不过,自七岁起便结识便热爱的地方是永远无法忘记的。“让我俯首感谢所有星球的相助”,为了我能在北大校园里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时期。正是在北大,我从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成熟。北大早已不仅仅是哺育我的母校,它是师长,是朋友,是我的一部分,一部分的我。它珍藏在内心最柔软的角落里,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和愚蠢又美好的少年的回忆一起,永远无法分割开来。

“啊,也许有一天意志是我,不系之舟是我。纵然没有智慧,没有绳索和帆桅。”

是的,总有一天,北大,我也会离你而去。你却永远年轻着,微笑着,拥抱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梦想,激励一届又一届学子的抱负,也抚慰一年又一年桃李开落的惆怅。那么,我还会回到你的身边来,是梦是真,又有什么相干!我只要像当初一样,在老朋友般的三十五楼下小立片刻,那么我相信,所有逝去的岁月都会重新开花结果,所有往昔的梦幻都会再现,我将不顾头上苍苍的白发,再次像个十六岁的女孩那样,轻依在你湖光塔影的胸前……

1987年10月于燕园

解读教材

第一部分(1—5):写“我”进了北大,实现了童年的梦想;

第二部分(6—12):写“我”在北大两年里的学习和收获;

第三部分(13-17):抒发“我”对北大的热爱和依恋之情。

这样三个部分层次清楚,重点突出:从过去写到现在,从现在写到未来;从向往写到进校,从校内的三年生活再写到对北大的赞美歌颂。

7岁时 见到一张泛黄的北大照片,第一次知道世界上存在着一个“北大”。

10岁时 过北大校门而不顾,坚信自己会成为北大的学生,要保持新鲜感。

13岁时 考入北大,从此在北大成长。

16岁时 为纪念北大九十年校庆之际创作此文回顾两年北大生活,展望未来,渴望创造与飞翔。

明确:七至十六岁的生活:

7岁 初知北大 莫名的惊奇、喜悦与感动 梦想

10岁 初见北大 固执地扭过头 信心

13岁 进入北大 没想到这么快际遇

16岁 感悟北大 不胜凉意茫然若失

本文以“我”对北大的情谊作为贯穿全文的感情线索。7岁时对北大的渴望,自信中含有一种骄狂,不满14岁来到北大,仍是一个满脑子浪漫念头、对凡事都充满了兴趣与好奇的小姑娘,然而两年里,北大已经改变了自己。从入学站在北大图书馆面前的那一天起,“我”感到了自己的无知,于是收起了骄狂,在北大这个知识的海洋里畅游,在北大老师的谆谆教导下自己从幼稚走向成熟,北大重新让我认识了自己和世界,更激活了我心中的梦想。作者有对北大的感情、眷恋到渴望离开北大,开辟新天地,去创造生活,去为北大争光,这条线索很明晰,也真切的表达了作者对北大的感激和爱戴之情。

文章以第一人称“我”来写,便于抒发感情也使读者感到亲切自然。但有时用第三人称,比如第四段,写“我”在两年后回顾两年前的自己,这就突破了“我”活动的时间和空间,把时间由北大的第三个秋天,一下就挪到了两年前把空间有“35号楼下”已到了“冰冻的湖面上”。就这样,现在的“我”与“她”—两年前的“我”,此时的景与两年前的景交替出现,类似电影画面上的意识流,使文章显的变化多姿。本文实属佳文,写出了极大的生机勃勃,值得人们去向往,去追求在北大的学海中遨游。

作者简介

田晓菲,笔名宇文秋水,1971年生。天津人,五六岁时,在家长的引导下读了很多诗和其它文学作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书呆子”。后来又学习写作,并在初中时出了一本诗集,她的诗作还获得“世界儿童诗歌比赛”的国内奖。她13岁从天津13中学直接升入北京大学西语系读英美文学专业,198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西语系。1991年获得美国内布拉斯加州立大学英国文学硕士学位。1998年获得哈佛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教于哈佛大学东亚系。出版作品有《爱之歌》(诗集,1988),《生活的单行道》(散文集,1993),《秋水堂论金瓶梅》(2002),《赭城》(2006);学术著作《尘几录:陶渊明与手抄本文化》(2005;中译本2007),《留白:写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之后》(2009),《烽火与流星:萧梁时代的文学与文化》(2007;中译本2010)。译著包括《毛主席的孩子们:红卫兵一代的成长与经历》(合译,1988),《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2001),《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2002),《“萨福”:一个欧美文学传统的生成》( 2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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