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1 02:42
《周秦行纪》是唐代大臣牛僧孺(学术界尚有争议)创作的一篇传奇。文章以牛僧孺自述的口吻,写他在唐德宗贞元间举进士落第,经洛阳,将归宛叶,过鸣皋山时,因暮色苍茫而迷路,忽为异香吸引,夜入汉文帝母薄太后庙。薄后召来包括戚夫人﹑王昭君﹑潘妃﹑杨贵妃在内的前朝及当朝帝王貌美的妃子宫人,与之宴乐赋诗。酒后,薄后又令昭君陪他寝宿。次日晨辞去,回望庙宇,只见荒凉破败根本不能进去,不是先前所见的样子。作品人物形象生动,各具风采神韵,语言秾丽,笔致多变,挥洒自如。
周秦行纪
余真元中①,举进士落第②,归宛叶间③。至伊阙南道鸣皋山下④,将宿大安民舍⑤。会暮,失道不至。更十余里,行一道,甚易。夜月始出,忽闻有异气如贵香,因趋进行,不知近远。见火明,意谓庄家,更前驱,至一大宅,门庭若富家。有黄衣阍人曰:“郎君何至?”余答曰:“僧孺,姓牛,应进士落弟往家,本往大安民舍,误道来此,直乞宿,无他。”中有小髻青衣出,责黄衣曰:“门外谁何?”黄衣曰:“有客。”黄衣入告,少时出曰:“请郎君入。”余问谁大宅,黄衣曰:“第进⑥,无须问。”
入十余门,至大殿,殿蔽以珠帘,有朱衣紫衣人数百⑦。立阶陛间,左右曰:“拜殿下。”帘中语曰:“妾汉文帝母薄太后⑧,此是庙,郎君不当来,何辱至此?”余曰:“臣家宛下,将归失道,恐死豺虎,敢托命乞宿。太后幸听受⑨。”太后遗轴帘⑩,避席曰:“妾故汉文君母,君唐朝名士,不相君臣,幸希简敬⑪,便上殿来见。”太后着练衣⑫,状貌瑰玮,不甚妆饰。劳余曰:“行役无苦乎?”召坐。
食顷间,闻殿内庖厨声。太后曰:“今夜风月甚佳,偶有二女伴相寻,况又遇嘉宾,不可不成一会。”呼左右“屈二娘子出见秀才⑬”。良久,有女子二人从中至,从者数百。前立者一人,狭腰长面,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太后曰:“此高祖戚夫人⑭。”余下拜,夫人亦拜。更又一人,圆题柔肌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时时好矉⑮,多服花绣,年低薄后。后顾指曰:“此元帝王嫱⑯。”余拜如戚夫人,王嫱复拜。各就坐。
坐定,太后使紫衣中贵人曰⑰:“迎杨家、潘家来。”久之,空中见五色云下,闻笑语声寝近⑱。太后曰:“杨潘至矣。”忽车音马迹相杂,罗绮焕耀,旁视不给⑲。有二女子从云中下,余起立于侧,见前一人,纤腰身修,睟容⑳,甚闲暇,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以来。太后顾指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㉑。”予即伏谒,肃拜如臣礼。太真曰:“妾得罪先帝(先帝谓肃宗也)㉒,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却答拜。更一人,厚肌敏视,身小,材质洁白,齿极卑㉓,被宽博衣。太后顾而指曰:“此齐潘淑妃㉔。”余拜如王昭君,妃复拜。
既而太后命进馔,少时馔至,芳洁万端,皆不得名字。粗欲充腹,不能足食。已,更具酒,其器尽宝玉。太后语太真曰:“何久不来相看?”太真谨容对曰:“三郎(天宝中。宫人呼玄宗多曰三郎)数幸华清宫㉕,扈从不暇至㉖。”太后又谓潘妃曰:“子亦不来,何也?”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太真乃视潘妃而对曰:“潘妃向玉奴(太真名也)说,懊恼东昏侯疏狂㉗,终日出猎,故不得时谒耳。”太后问余:“今天子为谁?”余对曰:“今皇帝名适㉘,代宗皇帝长子。”太真笑曰:“沈婆儿作天子也㉙,大奇。”太后曰:“何如主?”余对曰:“小臣不足以知君德。”太后曰:“然无嫌㉚,但言之。”余曰:“民间传英明圣武。”太后首肯三四㉛。
太后命进酒加乐,乐妓皆年少女子。酒环行数周,乐亦随辍。太后请戚夫人鼓琴,夫人约指玉环,光照于手。(《西京杂记》㉜云:“高祖与夫人百炼金环,照见指骨也。”)引琴而鼓,其声甚怨。太后曰:“牛秀才邂逅逆旅到此㉝,诸娘子又偶相访,今无以尽平生欢。牛秀才固才士,盍各赋诗言志,不亦善乎?”遂各授与笺笔,逡巡诗成㉞。太后诗曰:“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㉟。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王嫱诗曰:“雪里穹庐不见春㊱,汉衣虽旧泪痕新。如今最恨毛延寿㊲,爱把丹青错画人。”戚夫人诗曰:“自别汉宫休楚舞㊳,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㊴,吕氏何曾畏木强㊵。”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㊶,骊宫不复舞《霓裳》㊷。”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非㊸。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再三邀余作诗,余不得辞,遂应命作诗曰:“香风引到大罗天㊹,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别有善笛女子,短鬟,衫吴带,貌甚美,多媚。潘妃偕来,太后以接座居之,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谓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㊺。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绿珠拜谢,作诗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㊻。”
诗毕,酒既至。太后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为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儿长成,固不可,且不可如此。”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㊼,玉儿不宜负也㊽。”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急,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乃顾谓王嫱曰:“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株累若鞮单于妇㊾,固自用㊿,且苦寒地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昭君不对,低眉羞恨。
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得也,昭君垂泣持别。忽闻外有太后命,余遂出见太后。太后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便别矣,幸无忘向来欢。”更索酒,酒再行,戚夫人、潘妃、绿珠皆泣下,竟辞去。太后使朱衣送往大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
余就大安里,问其里人,里人云:“此十余里,有薄后庙。”余却回,望庙宇,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如何。
①真元:应为贞元,系唐德宗李适年号(785—805)。
②举进士落第:参加进士考试未考取。
③宛:古县名,战国时为楚邑,秦昭襄王置宛县,治所在今河南省南阳市。叶:今河南省叶县。
④伊阙:古地名,在今河南省洛阳市南。鸣皋山:山名,在今河南省洛阳市附近。
⑤大安:村落名。
⑥第进:只管进。第,但,只。
⑦朱衣紫衣:古代官服。唐制,五品以上官服朱,三品以上服紫。
⑧薄太后:本为魏王豹姬,汉高帝灭豹后,没入后宫,生代王刘恒。陈平、周勃平诸吕乱,立刘恒为汉文帝,尊其母薄氏为太后。
⑨听受:犹言“接受。
⑩轴帘:使帘轴,即把帘子卷起来。“轴”这里用如动词。
⑪简敬:不必多礼。
⑫练衣:白色的熟绢制成的衣物。
⑬秀才:本意为“优异的才能”,汉以来成为荐举人员科目之一。唐代的科举共六科,秀才科最高,太宗贞观后废绝,但一般仍相沿用“秀才”来尊称赴科举的士子。和后来泛称府、州、县学生员为“秀才”之意有所区别。
⑭戚夫人:汉高祖刘邦的妃子,生子名如意,封赵王。曾与吕后争立太子高祖死,吕后将她斩去四肢,剜眼熏耳,饮以哑药,置于厕所,呼为“人彘”。
⑮矉(pín):同“颦”,皱眉头。
⑯王嫱:字昭君,西汉南郡秭归(今属湖北)人,元帝时被选入宫。因后宫人多,不得常见,便命画工毛延寿图形,按图召幸。诸宫人都贿赂他,只有昭君自恃美貌,不与贿赂,延寿即丑化其形象,因此不得召幸。后来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元帝把昭君赐给他,辞行的时候,看见昭君并不是像毛延寿画的那样,而是光彩照人,后宫第一,懊悔之极遂杀了毛延寿等画工。昭君入匈奴后,为呼韩邪妻,封宁胡阏氏(匈奴皇后的称号),呼韩邪死,其前阏氏子代立,汉成帝又命她依照匈奴的习俗,复嫁给新单于。卒葬匈奴。王昭君的故事,在中国民间流传极广,历代文人也据以创作了大量的各种类型的作品。
⑰中贵人:帝王所宠信的宦官。
⑱寝:即“浸”,逐渐。
⑲旁视不给:应接不暇,犹如说眼睛不够用。
⑳睟(suì):润泽的样子。
㉑太真妃子:唐玄宗李隆基的贵妃杨玉环。
㉒肃宗:李亨,其为玄宗之子、德宗李适之祖父。
㉓齿极卑:很年轻。
㉔潘淑妃:南朝齐东昏候萧宝卷的宠妃,小字玉儿。东昏侯曾经为她凿地作金莲花,让她在上面走,说是步步生莲花。后来梁武帝萧衍杀东昏候,见其美丽,欲纳之,被王茂谏止,准备把她送给田安启她不从,自缢死。
㉕幸:旧时指帝王到达某地。
㉖扈从:帝王或官吏的随从。
㉗东昏候:齐帝萧宝卷。
㉘今皇帝名适:唐德宗李适。
㉙沈婆:吴兴人,姓沈,代宗李豫的皇后,德宗李适之母。安史之乱,为叛军所掳,遂失踪。李豫即位后即下诏寻访,不获。德宗即位后,复诏天下访寻,但始终没有找到。
㉚无嫌:没关系,不妨事。
㉛首肯:点头表示同意。
㉜西京杂记:古代小说集,旧题西汉刘歆撰,作者实为晋代葛洪。“西京”指西汉的京都长安(今陕西西安),书中所记多为西汉遗闻佚事,亦多涉鬼怪。
㉝邂逅:偶然遇见。逆旅:本意为客含,此处指借宿。
㉞逡巡:顷刻,不一会儿。
㉟管夫人:汉高祖姬,少时与薄姬、赵子儿友好,三人约定谁先得皇帝宠爱都不要相忘。后来她和赵子儿先为高祖所幸,相与笑薄姬初时约,高祖知道后,当天就召幸了薄姬。
㊱穹庐:指匈奴人住的帐篷。
㊲毛延寿:汉杜陵人,擅画人物,不管什么人,都能画得惟妙惟肖。
㊳楚舞:战国楚地的舞蹈。
㊴商叟:指商山四皓。他们是汉初商山的四个隐士,名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l山路)里先生。四人眉毛胡子都是白的,所以叫四皓。高祖曾召用他们,不应。后来高祖想废太子,吕后用张良的计策,请来使辅佐太子。有一天四皓随太子去见高祖,高祖看到这种情况,说“羽翼成矣”,便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
㊵吕氏:指汉高祖刘邦的皇后吕雉。木强:即木疆,质朴而倔强。《史记·周勃世家》:“勃为人木疆敦厚,高帝以为可属大事。”《汉书·周勃传》即作“木强”。这里是以之代周勃,勃为汉初大臣,沛县人,秦末随高祖起义,以军功封绛侯。吕后时为太尉,吕后死,和陈平一起平诸吕之乱,迎立文帝刘恒,为右丞相。
㊶马嵬:地名,今属陕西省兴平县。唐天宝十四载(755)安禄山反,第二年领兵入关,玄宗仓皇奔蜀,行至马嵬驿,卫兵杀杨国忠,要来处死杨贵妃,玄宗无奈,命缢死杨贵妃于路边佛堂里,遂葬于马嵬。
㊷骊宫:即骊山华清宫,是贵妃玄宗常住的地方。故址在今陕西省潼县骊山上。霓裳:即《霓裳羽衣曲》的省称。唐代的一种乐曲名称。本为西凉乐曲,传至京师后经玄宗润色后,改为此名。杨贵妃善为《霓裳羽衣舞》。当时唐宫中多奏此乐,安史乱后,曲调已不全。小说家附会说玄宗与方土游月宫,闻仙乐,归而记之,是为此曲。
㊸邺宫:今江苏省南京市,古时曾称建邺,为三国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的都城。这里的“邺宫”,指东昏侯在建邺的宫殿。
㊹大罗天:道家语。道家认为大罗天是天的最高境界。一般喻指仙境。
㊺绿珠:西晋石崇的爱妾。美丽,善吹笛。赵王司马伦的党徒孙秀曾向石崇索要她,不允,诬石崇而杀之,绿珠跳楼自尽。
㊻金谷:即石崇所筑著名的金谷园。故址在今河南省洛阳市东北。
㊼除:去掉,灭亡。
㊽也:明抄本作“他”。
㊾株累若鞮(dī)单于:即史书上的复株累若鞮单于,呼韩邪前妻之子。
㊿固自用:意谓昭君出嫁匈奴,本来就是自己作主请行的。自用,自以为是。
我在贞元年间,考进士没考上,回宛叶一带。走到伊阙南道的鸣皋山下,打算到大安百姓家中住宿。当时天已黑了,迷了路,没找到大安。又走了十多里,走上了一条很平坦的路。夜晚的月亮才出来,忽然闻到有异常的气味,像贵重的香料,立刻加快脚步向前赶,也不知走了多远,渐渐看到了有火的光亮,心想可能是村庄人家,更向前急走。不久,到了一座房前,看那门和院子像富贵人家。有个穿黄衣服的守门人问:“公子从什么地方来?”我答道:“我叫牛僧孺,考进士没考上,本来想到大安的百姓家借宿,走错了路来到了这里。只求住一宿,没有别的要求。”门里有个梳着小发髻的丫鬟出来了,问黄衣人:“在门外跟谁说话?”黄衣人说:“有客人。”黄衣人进去报告,不一会儿出来说:“请公子进去。”我问是谁家的大房子,黄衣人说:“只管进去,用不着问。”
走过十几道门,到了大殿。殿上有珠帘遮挡着,有穿着红衣黄衣的守门人好几百,站在台阶上。左右的人说:“拜见!”帘子里有人说道:“我是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这是庙,公子不该来,为什么来这里?”我说:“臣的家在宛叶,要回去,走错了道,怕死在豺狼口中,斗胆请求保护性命。”说完,太后命人卷起帘子,自己离开座位说:“我是原先汉朝的老母,您是唐朝的名士,不是君臣关系,希望不要多礼。就上殿来见面吧!”太后穿着白色的绢衣,姿态容貌美好,年龄不显得老。慰劳我说:“走路不辛苦吗?”招呼坐下。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听到殿内传出笑声,太后说:“今天晚上风光月色都很好,偶尔有两个女伴要来找我,况且又碰上嘉客,不可不搞个聚会。”招呼左右的人“委屈二位娘子出来见见秀才”。过了好久,有两个女子从殿中走来,随从有好几百人。在前面站着的那个人,窄腰长脸,头发很厚,没有化妆,穿着青色的衣服,约二十多岁。太后说:“这是高祖的戚夫人。”我便下拜,夫人也还礼。另一个人,肌肉柔嫩,身姿稳重,面容舒展,姿态潇洒,光彩照映远近,穿着花花绿绿,上面刺绣着不少图案。年龄比太后要小些。太后说:“这是汉元帝的王嫱。”我又像对戚夫人那样下拜,王嫱也还拜。各坐到座位上。
坐好后,太后让穿紫衣的宦官说:“去把杨家潘家迎来!”过了好久,看见空中落下了五色云彩,并听到说笑声越来越近。太后说:“杨家来了。”忽听到车马的嘈杂声音,又看见罗绮鲜明晃眼,眼睛都没工夫住旁边看;就看见有两位女子从云中走下来。我站起来,立在旁边,看见前面的一个人细腰长眼,面貌很美丽。穿着黄色衣服,戴着嵌玉的帽子,年龄三十岁左右。太后说:“这是唐代的太真妃子。”我就伏到地上拜见,就像臣子拜见妃子。太真说:“我得罪了先帝(先帝指唐肃宗),所以朝廷不把我列在后妃行列中,使用这样的礼节,不是太不实在了吗?不敢接受。”退了几步做了答拜。还有一个,肌肉丰满,眼神灵活,身体小巧,皮肤洁白,年龄极小,穿着宽大的衣服。太后说:“这是南齐时代的潘淑妃。”我又像对待妃子那样拜见她。
过了一会儿,太后命令摆上酒席。不一会儿酒菜就送来了,又香又干净,种类多得很,但都叫不出名来。我只想填饱肚子,还没等饱,又拿来了各种酒。那些吃喝的用具全都像当帝王的人家用的。太后对太真说:“你怎么很长时间不来看我?”太真表情很恭敬地回答说:“三郎(天宝年间,宫里的人都称玄宗为三郎)常去华清池,我跟着侍候,所以来不了。”太后又对潘妃说:“你也不来,怎么回事?”潘妃掩着嘴笑得说不出话来。太真就看着潘妃回答说:“潘妃向我说,东昏侯放纵无忌,整天出去打猎她感到烦恼,所以不能时常来谒见。”太后又问我:“现在的天子是谁?”我回答说:“当今的皇帝是先帝的长子。”太真笑道:“沈婆的儿子做了天子了,太出奇了。”太后说:“是个什么样的君主?”我回答说:“小臣不可能了解国君的德行。”太后说:你不要有疑虑,只管说好了。”我说:“民间流传着圣武的说法。”太后点头三四下。
太后又命上酒并演奏音乐。奏乐的艺人都是年轻女子。酒轮了几圈儿,乐队也随着停止了演奏。太后请戚夫人弹琴,夫人在手指上戴上了玉环。它的光辉照到了四座。夫人拿过琴弹了起来,那琴声很哀怨。太后说:“牛秀才是偶然的机会来到这里,各位娘子又是偶尔来探望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尽情表达平生的高兴。牛秀才当然是有才的读书人,为什么不各自做诗来表达心意呢?这不是很好的事吗?”于是交给每人一支笔和一些纸,稍过了一会儿诗都做完了。太后的诗写道:“月夜在佛寺中侍候君王睡觉,到现在觉得对不起管夫人,汉朝原来吹笙唱歌的地方,早已变为荒烟野草之地多年了。”王嫱的诗是:“雪地里的蒙古包那地方根本没有春天,我仍旧穿着汉朝的衣服,不断伤心流泪,现在最恨的就是毛延寿,故意用颜料把人画走样。”戚夫人的诗写的是:“自从离开汉朝宫殿再没跳楚地那种舞蹈,再不能梳妆打扮都怪君王,没有钱怎能请来商山四皓,吕氏哪里怕周勃他们呢?”太真的诗是:“金钗落到地上的时候,告别了唐玄宗,眼泪流满了御床,从马嵬兵变分开以后,骊山宫中现在没人跳《霓裳羽衣舞》了。”潘妃的诗是:“时间不断流逝,江山未改,旧宫已面目全非,东昏侯原来曾建金莲花地方,还曾空想穿上金线的衣服。”太后再三邀请我作诗,我推辞不掉,便答应要求,作了一首诗:“香风把我引到了仙界,月光满地,云彩护阶,拜见洞天中的仙人,一起叙说人间伤心的事情,忘记了今晚上是哪一年。”另有善于吹笛的一位女子,梳着短发,衣服很华丽,容貌也很美,而且很有魅力。是潘妃带来的,太后让她靠近自己坐着。不时让她吹笛子,也不断叫她喝酒。太后回过头来看着说:“认识这个人吗?这是石家的绿珠啊。潘妃当作妹妹养着,所以潘妃与她一起来。”太后接着说:“绿珠怎么能没有诗呢?”绿珠于是表示了歉意,然后作了一首诗:“今天的人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笛声白白怨恨赵王伦。当年跳楼而死,使金谷园永远失去了春光。”
写完诗后,酒又拿来了。太后说:“牛秀才从远处来,今晚上谁人跟他作伴?”戚夫人首先站起来推辞说:“儿子如意已经长大,当然不能相陪,也确实不该这样做。”潘妃也推辞说:“东昏侯认为我玉儿身死去国,我玉儿不该辜负他。”绿珠推辞说:“石卫尉性格严厉,急躁,今天就是死,也不可涉及淫乱的事。”太后说:“太真是本朝先帝的贵妃,更没有可能。”于是回头看着王嫱说:“昭君开始嫁给呼韩单于,后又作了株累弟单于的媳妇,本来是按自己的心意,再说严寒地方的胡鬼又能做什么?希望昭君不要推辞。”昭君不回答,低眉羞涩怨恨。
不一会各回去休息。我被左右的人送到昭君的房中。当时天快要亮了,侍候的人告诉起床,昭君垂泪握手告别。忽听外面有太后的命令,我于是便出来见太后。太后说:“这儿不是郎君久留之地,应该赶快回去。马上就要分别了,希望不要忘了刚才的欢聚。”又要了酒,喝了两巡就停了。戚夫人、潘妃、绿珠都流下了眼泪,终于辞别而去。太后使朱衣人送我去大安,到达西道时,不久就找不到送行的人了,当时天才亮。
我到了大安里,问那里人,那里人说:“距这十多里,有个薄后庙。我又返回去,看那庙宇,荒凉破败根本就进不去人,不是昨晚所见到的景象了。可我衣服上的香味十多天也没散,我一直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周秦行纪》是中唐时期牛李党争背景下的传奇作品。虽无法确知其创作的具体年份,但联系唐朝朋党之争的背景和相关史料,还是可以推测出此文所作的大致时间。
卞孝萱《唐代小说与政治》中引述张洎《贾氏谈录》后即曰:“《周秦行纪》之写作时间,据此可以考订。”但究竟考证为何,如何考证,均语焉未详。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根据《周秦行纪论》认为,李党于唐武宗一朝大权在握处处欲置牛党于死地,但却未遂,从而推测《周秦行纪》必不作于唐武宗时期,进而认定它应是唐宣宗大中年间的作品。此时牛党上台,失势之李党欲以此文构陷并达到整垮牛党之目的。但据张洎《贾氏谈录》的记载,唐文宗曾览该文,并替牛僧孺辩解道:“此必假名。僧孺是贞元中进士,岂敢呼德宗为沈婆儿也。”刘开荣未对此条史料加以措意,致其推论有误。
由于此文之创作与牛李党争关系密切,故欲对其产生具体时间加以确定,必先对牛李党争作一全面了解。据《旧唐书》载,元和三年四月(808)的制策考试事件中,李宗闵、牛僧孺等在对策中指切时政而为宰相李吉甫所忌,成为此后历宪、穆、敬、文、武、宣六朝,绵延长达四十余年之牛李党争的导火索。两党间的斗争直至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十月牛僧孺卒于太尉任和大中三年(849)十二月李德裕贬死崖州才算结束。在四十余年间,尤以唐文宗主政时期两党争斗最为激烈。唐穆宗和唐敬宗时期,牛僧孺屡次拜相,权倾朝野。此时,作为李德裕门人的韦璩恐亦不敢以《周秦行纪》这样极具攻击性的文字来构陷红遍天下的权相,如以这样并无实据的文字来污蔑对方,那么牛僧孺被激怒之后不遗余力的报复将无疑令人骨颤。唐文宗大和年间,牛氏一党独大的局面得以扭转。在裴度等人的协助下,大和三年(829)李德裕被召为兵部侍郎,并向相位发起冲击。但因宦官助力,牛僧孺捷足先登,占据要津。此后,牛李二党因宦官和吐蕃等问题斗争激烈。大和六年(832)是两党势力交互转化的关键一年。是年,牛僧孺以检校左仆射同平章事出镇淮南,而李德裕则由西川节度使回朝赴任兵部尚书,“上注意甚厚,旦夕为相”,后于大和七年(833)二月终于登相位。对此,“宗闵百方沮之”,两党相争的局面进一步激化。后在开成年间,两党并进,同列朝班,牛李党争进入最为激烈的阶段。在牛李党争的背景下,《周秦行纪》写作的时间最迟不会超过唐文宗时期。
《周秦行纪》故事写迷途的奇遇。篇中以僧孺自述口吻,说他在德宗贞元间举进士落第,经洛阳,将归宛、叶,过鸣皋山时,因暮色苍茫而迷路,忽为异香吸引,夜入汉文帝母薄太后庙。薄后亡灵召来包括戚夫人、王昭君、潘妃、杨贵妃在内的前朝及当朝帝王的貌美的妃子宫人,与之宴乐赋诗。席间,薄太后询问当今皇帝为谁,牛僧孺以德宗对。因德宗为代宗沈后之子,并称沈后为“沈婆”,故杨贵妃戏称他为“沈婆儿”。酒后,薄后又令昭君陪僧孺寝宿。次日晨,僧孺辞去,回望庙宇,见“荒毁不可入,非向者所见矣”。
这样的情节模式,在唐传奇中屡见不鲜。这位书生的艳遇其实是以当时文士中盛行的狎妓生活为原型的。在这一点上,此文与早期传奇《游仙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游仙窟》是用秾丽的骈文写出,《周秦行纪》则是一篇成熟的散文。它写来如行云流水,文意畅达而无隐,从牛僧孺落第回乡,途经鸣皋山下,夜投薄后庙起,一路娓娓道来,叙述语言和人物对话均贴近生活,质朴精练,灵动有味。至于刻画人物,则能抓住各人特殊遭际着力渲染,尤于对话用力,以出各人脾性,故虽寥寥几笔,却画出了各具风采神韵的人物小像。如戚夫人史无艳名,又是被吕后害死的,死时很年轻,所以其造型是“狭腰长面,多发不妆,衣青衣,仅可二十余”。而王昭君是著名美人,又是两代单于阏氏,所以是“柔肌稳身,貌舒态逸,光彩射远近,多服花绣,年低薄太后”。杨贵妃因是近人,所以刻画得尤其生动,当牛僧孺以臣礼拜谒她时她说:“妾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设此礼,岂不虚乎?不敢受。”说话口气礼貌中含有对唐王朝的某种哀怨,接着在代潘妃回答薄太后的问话和对“今皇帝”的笑谈中,又进一步显示了她敢言甚至泼辣尖刻的性格。一句“沈婆儿作天子也,大奇”,简直使人如见其讶异不屑的神气。以下写众人欢宴,即席赋诗,诗均工整,且都很切合各人身分,说明作者的诗才和模拟本领相当高强,当然,这都是唐代文人普遍的长技。绿珠的出场,作者变了一种写法,让她先已在场,而牛并不认识,直待薄太后特意介绍,她才像演戏那样进入表演区,开始发言和动作。这就使小说的笔致多变,显得挥洒自如而不呆滞,这与前面写各人与薄太后对话,唯潘妃“匿笑不禁,不成对”而由杨妃代答的写法是同一机杼。再下面写薄太后择人为牛伴宿,各人的推辞语,也极具特色和趣味,绝不可相互替代。
《周秦行纪》作为牛李党争时期的作品,选用了冥遇这一题材抒发作者政治观点。其结构、情节源于《游仙窟》,又发明之,在于将艳遇女主角设为帝王妃嫔,这一创格虽为动机所制约,亦反映了中唐以来传奇创作的倾向及社会政治批判的普遍意识,但仍然是十分大胆的构想,所以在牛僧孺初见杨妃,“太后顾指曰:‘此是唐朝太真妃子。’予即伏谒,肃拜如臣礼”时,仍须借助杨妃“得罪先帝,皇朝不置妾在后妃数中”掩护这种犯上的安排。其实这并非实情,最终的侍寝者也不是她。换言之,即使创作意图是欲借此置男主角于死地,在行为上也不易取得突破,因为所有的攻击都不可能毫无破绽,因而一定要留有余地。问题是,“会真”结构本身具有性指向,以妃嫔充当“神女”的角色,则在谋划者以至撰著者心中,实际存有难以掩饰的猥亵意识,这并不只是某个人的思想,而是社会的普遍意识。
在艺术上,《周秦行纪》虽运用散体但多四字句,大胆受到骈文盛行的影响,在部分语句上句法比较整齐,风格上也有与骈文相近的一面,在文学修养和小说技巧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文中塑造的牛僧孺这一形象除用了真实的人名外,其情节都是虚构的。和其他冥遇类文章所塑造的主人公一样,牛僧孺也是饮酒作乐的文人士子,并没有个性的地方。全文描写了一个时间段内发生的一件事,是片段性的描写。文中各个人物间的对话占据很大篇幅,读者只能从对话中得到牛僧孺这一人物形象。所以在这篇文章中的牛僧孺是单薄、片面的。如果不考虑《周秦行纪》的写作背景和目的,文章在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无疑是失败的。
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周秦行记》,非所宜言,德裕著论而罪之,正人览《记》而骇之,勿谓卫公掩贤妒善,牛相不罹大祸,亦幸而免。”
明·瞿佑《归田诗话》:“唐人叙述奇遇……惟沈亚之《橐泉梦记》、牛僧孺《周秦行记》乃自引归其身,不复隐讳。”
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殆所谓是非不谬于圣人者与虽小说,犹正史也。公自云:‘不颠是非如《碧云霞》,不挟恩怨如《周秦行纪》,不描摹才子佳人如《会真记》,不绘横陈如《秘辛》,冀不见摈于君子。”
现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自来假小说以排陷人,此为最怪。”
由于《周秦行纪》创作动机的特殊性,女性角色涉及当朝皇室成员的特点虽无后继,但与帝王妃嫔相关的倾向却保持下来,在中晚唐已有明显表现。同样,后世对这篇传奇的利用也基本与原意无关或相左。
在小说领域,宋乐史《绿珠传》叙述绿珠的事迹,以“牛僧孺《周秦行纪》云”领起,转述了其中虚构的绿珠鬼魂赋诗言志和拒绝伴寝的情节。《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显灵》的入话部分转述了《周秦行纪》的情节梗概。
在诗词领域,《周秦行纪》载牛僧孺诗“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比小说本身更具影响,为苏轼两度取入诗词。一为“月地云阶漫一尊,玉奴终不负东昏”(《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容斋续笔》卷十五注书难条注明了出处在“唐牛僧孺所作《周秦行纪》”,《能改斋漫录》卷三则指出苏诗“以玉儿为玉奴”之误,按《周秦行纪》的说法,玉奴是杨妃,玉儿则是潘妃;二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句乃是化用“不知今夕是何年”。清烟水散人翁桂《桃花影》第十二回记魏玉卿妾小玉诗“瑶草琪葩历乱生,云阶一片月华明。只今已与尘凡隔,休说当年儿女情”也取其诗意而作,尤出“月地云阶拜洞仙”句。而烟水散人跋尚提及“章台柳,以至亚之《橐泉梦》,僧儒《周秦行纪》”,取其才子佳人,以诗词通情之意,以自白作意及渊源所在。
《周秦行纪》的影响主要还在政治方面。这篇文章是党争的产物,多少也具有衡量政治家品格的意义,同时有助于认识中晚唐的政治局势。
《周秦行纪》的作者,历来说法不一,而其写作意图实与中晚唐统治集团内部朋党斗争有关。世传牛僧孺政敌李德裕因此篇而作《周秦行纪论》,攻击牛僧孺“以身与帝王后妃冥遇,欲证其身非人臣相也,将有意於‘狂颠’。及至戏德宗为‘沈婆儿’,以代宗皇后为‘沈婆’,令人骨战,可谓无礼於其君甚矣!”又刘轲《牛羊日历》(一说为皇甫松所作《续牛羊日历》)亦引用《周秦行纪》以诋毁牛僧孺。而北宋初贾黄中以为《周秦行纪》实非牛僧孺作,乃是李德裕门人韦瓘所撰,“以此诬僧孺”(宋代张洎《贾氏谈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近世研究者多从此说。岑仲勉则考证韦瓘非李德裕门人,且与李德裕关系不甚密切,故对贾氏说法持怀疑态度,并亦怀疑《周秦行纪论》非李德裕所作(岑仲勉《隋唐史》卷下四十五节注解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