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1 01:24
《因记往事》是明代诗人李贽创作的一篇散文。文章赞扬大海盗林道乾是有“二十分才、胆、识”的大英雄,这种人之所以做了海盗,是因为朝廷不愿任用他们。在赞扬林道乾的同时,文章猛烈抨击了统治者的用人政策,即朝廷专用好诈虚伪、腐败无能、明哲保身之辈,揭露了当时封建统治者的腐败无能和反动理学家丑恶面目。文章抨击批判大胆,意义深刻。
因记往事1
向在黄安时2,吴少虞大头巾曾戏余曰3:“公可识林道乾否4?”盖道乾居闽、广之间5,故凡戏闽人者,必曰林道乾云。余谓尔此言是骂我耶,是赞我耶?若说是赞,则彼为巨盗,我为清官,我知尔这大头巾决不会如此称赞人矣。若说是骂,则余是何人,敢望道乾之万一乎?
夫道乾横行海上,三十余年矣。自浙江、南直隶以及广东、福建数省近海之处6,皆号称财赋之产,人物隩区者7,连年遭其荼毒,攻城陷邑,杀戮官吏,朝廷为之旰食8,除正刑、都总统诸文武大吏外9,其发遣囚系,逮至道路而死者10,又不知其几也,而林道乾固横行自若也。
今幸圣明在上,刑访中11,倭夷远遯12,民人安枕,然林道乾犹然无恙如故矣。称王称霸,众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不言可知也。设使以林道乾当郡守二千石之任,则虽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决不敢肆。设以李卓老权替海上之林道乾13,吾知此为郡守林道乾者,可不数日而即擒杀李卓老,不用损一兵费一矢为也。又使卓老为郡守时,正当林道乾横行无当之日,国家能保卓老决能以计诛擒林道乾,以扫清海上数十年之逋寇乎14?此皆事之可见者,何可不自量也?
嗟乎!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15,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其稍学奸诈者,又搀入良知讲席,以阴博高官,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委,以为能明哲16。盖因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时无人可用,又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之者而不录,又从而弥缝禁锢之17,以为必乱天下,则虽欲不作贼,其势自不可尔18。
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19,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唯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20,直驱之使为盗也。余方以为痛恨,而大头巾乃以为戏;余方以为惭愧,而大头巾乃以为讥:天下何时太平乎?故因论及才识胆,遂复记忆前十余年之语。吁!必如林道乾,乃可谓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也。
某曰:“如此则林道乾无识乎?无识安能运才胆而决胜也?”夫古之有见识者,世不我知,时不我容,故或隐身于陶钓21,或混迹于屠沽22,不则深山旷野,绝人逃世而已23,安肯以身试不测之渊也?纵多能足以集事,然惊怕亦不少矣。吾调当此时,正好学出世法,直与诸佛诸祖同游戏也。虽然,彼亦直以是为戏焉耳。以彼识见,视世间一切太头巾人,举无足以当于怀者,盖逆料其必不能如我何也24,则谓之日二十分识亦可也。
以前在黄安时,大头巾吴少虞曾跟我开玩笑说:“您可认识林道乾吧?”由于林道乾活动在福建、广东之间,所以凡是跟福建人开玩笑,一定说林道乾如何如何。我说你这话是咒骂我呢,还是赞扬我呢?如果说是赞扬,那么他林道乾是大盗,我是清官,我知道你这位大头巾是决不会像这样称赞人的。如果说是咒骂,那么我是什么样的人,怎敢奢望比得上林道乾的万分之一呢?
林道乾横行海上,有三十多年了。从浙江、南直隶直到广东、福建几省沿海地区,都是号称物产丰富、人物荟萃的区域,连年来遭到他们的破坏,攻占城邑,杀害官吏,朝廷为此饭也顾不上吃。除将左右都御史、都指挥使和总督等统兵的文武大吏正法或处刑外,其他官员被流放、关押,以致于在途中而死的人,又不知有多少,然而林道乾仍然照样横行。
现在有幸圣明天子在上,刑罚得当,在沿海一带骚扰的倭寇被赶走,人民安居乐业。但是林道乾仍旧是那样安然如故。他称王称霸,众人都愿意归向他,不肯背叛他、离开他。他的才干见识超过般人,胆略气概压倒群雄,是不言而喻的。假使让林道乾担当郡守二千石的职务,那么即使海上另外再现个林道乾式的人物,也决不敢任意妄为。假使让我李卓老暂且换作是海上那个林道乾,我就知道这个担任郡守的林道乾,可以在不几天之内就擒杀李卓老,而且不必损一兵一卒,费一刀一箭。又假使李卓老担任郡守期间,正当林道乾横行无阻的时候,国家能够保证李卓老定能够运用计谋诛灭或者擒获林道乾,从而扫清在海上横行数十年的逃亡的盗贼吗?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怎么能够不自量力呢?
唉!平时无所事事,只会打恭作揖,整天正襟危坐,和泥菩萨一样,认为心中不起杂念,便就是真正的大圣人大贤人了。那些逐渐学会奸滑狡诈的人,又混入宣扬良知的讲席,以便悄悄搏取高官,一旦有紧急情况,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脸上完全没有人色,甚至互相推卸责任,认为是能明哲保身。就是因为国家专门任用这一类人,所以到了需要之时又没有人可用。又废弃像林道乾这一类有才干有胆量有见识的人而不任用,反倒阻塞禁锢他们,认为这些人必定使天下大乱,因此他们即使想不做盗贼,其情势已经不可能了。
假使朝廷能任用这些人为郡守、知县,又何止能抵得上三十万作战勇士而已呢!又假设任用他们为虎臣武将,负军事上的专责,朝廷自然就没有仓惶四顾、坐卧不安的忧虑。就是因为举世上下颠倒,所以使豪杰充满不平的愤恨,使英雄怀有不知所措的忧惧,直至迫使他们成为盗贼。我正由于这些事而感到痛恨,而大头巾却以此来同我开玩笑;我正由于这些事而感到惭愧,而大头巾却以此来讥讽我:天下什么时候才能太平无事啊!所以由此论述到才干、见识、胆量,便又回忆起十多年以前的一些话。唉!一定要像林道乾这样,才能够称之为有二十分才干、二十分胆略的人啊。
某人问道:“这样说来那么林道乾没有见识了吗?没有见识怎么能运用才干、胆略从而夺取胜利呢?”古代有见识的人,世间不了解他,时代不容纳他,所以有的人躲身于制陶、垂钩者之列,有的人混杂在杀猪、卖酒者之间,不然就隐居深山旷野,断绝往来,逃避人世,怎肯以己之身试人世间无底深渊呢?纵然有能力才干可以带领众人成就事业,然而担惊受怕也不少啊。我认为在这样的时候,正好学逃离人世的方法,只同众佛众祖一起游乐嬉戏。即使这样,他林道乾也只把这当作嬉戏罢了,按照他的见识看来,世间一切大头巾人,完全没有个能合意的,能够断定他们必定不能把我怎么样,因此说林道乾有二十分见识也是可以的。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宁夏致仕副总兵官哱拜谋反,与鞑靼相勾结,骚扰西北边防,对国家安全造成严重威胁。平日窃取高位、养尊处优的一些文武大臣,都束手无策。这时曾任山西总兵、宣府总兵的李如松正遭到一些人的种种非难与围攻。李贽的好友、御史梅国桢为了国家利益与安全,不顾个人得失,向朝廷建议由李如松总兵讨平叛乱。后李如松、梅国桢互相协助,奋力作战,于当年九月破宁夏、杀哱拜、平定了叛乱。李贽因宁夏兵变,痛感朝廷的腐败无能和用人不当,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林道乾,撰写了《因记往事》一文。
文章以李贽朋友的一句戏言开始,朋友提到了海上“巨盗”林道乾,引发了李贽的思考。接着,李贽指出林道乾有“才气过人”的胆识,“夫道乾横行海上三十年”,“连年遭其茶毒,攻城陷邑,杀戮官吏,朝廷为之旰食,……而林道乾固横行自若也。”这个“巨盗”横行多年,官府也拿他没办法。哪怕是到了现在“圣明在上”,“林道乾犹然无恙如故也,称王称霸,众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气过人,胆气压于群类,不言可知也”。这时李贽又互换位置进行考量,若林道乾为郡守,必可擒杀做海盗的自己;若自己为郡守,却不能擒杀林道乾。然而,由于举世颠倒,当时通过科举进用的道学家,尽是一批无用之人,出现危机就面面相觑,甚至互相推委。国家不任用林道乾这样有胆识的人,使得他们愤恨忧惧,“直驱使为盗也”。他认为林道乾虽然当海盗,实际上是“二十分才,二十分胆者”的英雄豪杰。文章列举道学家和林道乾这样鲜明的对比,大胆地对社会进行了抨击批判。
文章中,李贽对于明王朝政治腐败,道德沦丧,皇帝的昏庸、文武百官奸贪都有较清醒的认识,对于被生活所逼而铤而走险的英雄都寄予同情,表现了他们不同于封建正统文人的民主进步意识。文中对于海上“巨盗”林道乾大加赞赏,并与“巨盗”英雄形象相对照,勾画了“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的官僚道学家的丑恶嘴脸。以“巨盗”的“才识”“胆气”映衬官吏的奸险和平庸无能,其出发点,旨在揭示:“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朝廷用人之道可谓颠倒。李贽赞赏“巨盗”林道乾的才识、胆气,其着眼点乃在于可为朝廷所用,希望朝廷擢用这些英雄人物,为国家效力。
李贽不可能认识到农民起义是阶级压迫的产物。他的最终目的,也只是希望朝廷要重用林道乾这样的人使之成为朝廷的工具,这是李贽的阶级局限性。不过李贽对当时封建统治者的腐败无能的揭露,对反动理学家丑恶面目的揭露,客观上是有利于人民的反封建斗争的。
北京师范大学原教授谭丕谟:李贽骂儒生骂得刻薄,骂他们“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诿,以为能明哲”,这把儒生卑鄙的面孔,写得这般生动。反面的,他竟恭维大盗林道乾:“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者而不录,……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他以为林道乾之所以为盗,是政府驱使的。政府对于这般“有才有胆有识者”弃置“不录”,甚至“弥缝禁锢”,使一般没有出路的人们,必然地走上“盗”的途径。由被逼而为盗,乃是政府负责,而不是为盗者自己负责。他这样宽宥一般人心目中所卑视的“盗”,这是何等惊人的见解!(《宋元明清思想史纲》)
李贽(1527年~1602年),明代思想家、文学家,泰州学派的一代宗师。原姓林,名载贽,后改姓李,名贽,号宏甫,又号卓吾,又别号温陵曙上等。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举人,不应会试。历任共城知县、国子监博士,万历中为姚安知府。旋弃官,寄寓黄安、麻城。在麻城讲学时,从者数千人,中杂妇女,晚年往来南北两京等地,被诬,下狱,死在狱中。著有《焚书》《续焚书》《藏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