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9-03 10:13
《天子游猎赋》是汉赋大家司马相如的代表作品,为《子虚赋》与《上林赋》的合称。将《子虚赋》与《上林赋》作一篇论者认为,司马相如曾明言“请为天子游猎赋”(见《史记》),以此为语明确地提出了所为赋名,即《天子游猎赋》。全赋先铺陈叙事,突出地表现了叙事大赋的艺术成就;后说理陈志,集中地体现了讽谏的政治内容和讽谏的艺术手段。
天子游猎赋
楚使子虚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chà)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安,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车架千乘,选徒万乘,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fú)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方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yù)岪(fù)郁,隆崇嵂(lǜ)崒(zú),岑崟(yín)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瓑玄厉,碝石碔砆。其东则有蕙圃:蘅兰芷若,芎藭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其南侧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似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菴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色蛟鼍,玳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芬;其上则有赤猿玃猱,鹓鶵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
“‘于是乎乃使剸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交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轊騊駼,乘遗风,射游骐。倏瞤倩利,雷动飙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心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郄受诎,殚睹众兽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袘戌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群相与獠于蕙圃,媻姗勃窣,上乎金提。揜翡翠,射鵔鸃,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驾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枻,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钓紫贝。摐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琅琅礚礚,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案行,骑就从,丽乎淫淫,般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泊乎无为,澹乎自持,芍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粹,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邱,徬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卒,充物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不能计。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夫怪詈钅晒闭,非为财币,所以述职也。封疆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也。今齐列为东藩,而外私肃慎,捐国逾限,越海而田,其于义固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君臣之义,正诸侯之礼,徒事争于游戏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
“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顺阿而下,赴隘陿之口,触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汹涌彭湃,滭弗宓汩,逼侧泌灐,横流逆折,转腾潎洌,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戾,逾波趋浥,涖涖下濑,批岩冲拥,商扬滞沛;临坻注壑,瀺灂损坠;沈沈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漂疾,悠远椽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东注大湖,衍溢陂池。
“于是乎蛟龙赤螭,鱼亘鱼瞢渐离,鰅鰫鰬鮀,禺禺魼鳎,揵鳍掉尾,振鳞奋翼,潜处乎深岩。鱼鳖讙声,万物众伙,明月珠子,的砾江靡,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丛积乎其中。鸿鹔鹄鸨,加下鸟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骛庸渠,箴疵鵁卢,群浮乎其上。泛淫泛滥,随风澹淡,与波摇荡,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于是乎崇山矗矗,巃嵸崔巍,深林巨木,崭岩参差。九嵕嶻嶭,南山峨峨,岩阤甗崎,摧崣崛崎,振溪通谷,蹇产沟渎,谽呀豁閕,阜陵别岛,崴磈嵔廆,丘墟崛礨,隐辚郁垒,登降施靡,陂池[豸卑]豸,沇溶淫鬻,散涣夷陆,亭皋千里,靡不被筑。揜以绿蕙,被以江离,糅以糜芜,杂以留夷。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槀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持若荪,鲜支黄砾,蒋芧青薠,布濩闳泽,延漫太原,离靡广衍,应风披靡,吐芳扬烈,郁郁菲菲,众香发越,肸蠁布写,[目奄]薆咇茀。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踊水跃波;其兽则[犭庸]旄貘嫠,沈牛麈麋,赤首园题,穷奇象犀。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其兽则麒麟角端,騊駼橐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辇道纚属,步檐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俯杳眇而不见,仰攀橑而扪天,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拖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箱,象舆婉僤于西清,灵圄燕于闲馆,偓佺之伦暴于南荣,鳢泉涌于清室,通川过于中庭。磐石振崖,嵚岩倚倾,嵯峨[山集]嶫,刻削峥嵘,玫瑰碧琳,珊瑚丛生,瑉玉旁唐,玢幽文鳞,赤瑕驳荦,杂臿其间,晁采琬琰,和氏出焉。
“于是乎卢桔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朴,梬枣杨梅,樱桃蒲陶,隐夫薁棣,答遝离支,罗乎后宫。列乎北园,迤丘陵,下平原,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巨野。沙棠栎槠,华枫枰栌,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本兰,豫章女贞,长千仞,大连抱,夸条直畅,实叶葰茂,攒立丛倚,连卷欐佹,崔错癹骫,坑衡閜砢,垂条扶疏,落英幡纚,纷溶箾篸,猗狔从风,藰莅芔歙,盖象金石之声,管籥之音。偨池茈虒,旋还乎后宫,杂袭累辑,被山缘谷,循坂下[显],视之无端,究之亡穷。
“于是乎玄猿素雌,蜼玃飞蠝,蛭蜩蠼猱,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逾绝梁,腾殊榛,捷垂条,踔希间,牢落陆离,烂漫远迁。
“若此者数百千处,娱游往来,宫宿馆舍,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备具。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前皮轩,后道游。孙叔奉辔,卫公参乘,扈从横行,出乎四校之中,鼓严簿,纵猎者,江河为阹,泰山为橹,车骑雷起,殷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淫淫裔裔,缘陵流泽,云布雨施。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野羊。蒙鶡苏,绔白虎,被班文,跨野马,凌三嵕之危,下碛历之坻,经峻赴险,越壑厉水。椎蜚廉,弄獬鹰,格虾蛤,鋋猛氏,羂騕褭,射封豕。箭不苟害,解脰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
“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倏敻远去。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艺殪仆。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猋,乘虚无,与神俱。躏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鵕鸃,拂鷖鸟,捎凤凰,捷鵷鶵,揜焦明。道尽途殚,回车而还。消摇乎襄羊,降集乎北纮,率乎直指,晻乎反乡。蹙石阙,历封峦,过鳷鹊,望露寒,下棠梨,息宜春。西驰宣曲,棹鹢牛首,登龙台,掩细柳,观士大夫之勤略,均猎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轥轹,步骑之所蹂若,人臣之所蹈藉,与其穷极倦[郄去阝加几],惊惮慑伏,不被创刃而死者,它它藉藉,填坑满谷,掩平弥泽。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渝、宋、蔡,淮南干遮文成颠歌,族居递奏,金鼓迭起,铿鎗闛鞈,洞心骇耳。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之乐,阴淫案衍之音,鄢郢缤纷,《激楚》、《结风》,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靡曼美色于后。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妖冶娴都,靓妆刻饰,便嬛绰约,柔桡嫚嫚,妩媚纤弱,曳独茧之褕絏,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联以览听余闲,无事弃日,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以于此,恐后世靡丽,遂往而不返,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乎乃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实陂池而勿禁,虚宫馆面勿仞。发仓廪以救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省邢罚,改制度,易服色,革正朔,与天下为更始。’
“于是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览观《春歌》之林,射《狸首》,兼《驹虞》,弋玄鹤,舞干戚,载云罕,揜群雅,悲《伐檀》,乐《乐胥》,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坐清庙,次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芔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皇,功羡汞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抚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繇也。
“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本不得垦辟而人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百姓被其尤也。”
于是二子揪然改容,超若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受命矣。”
楚王派子虚出使齐国,齐王调遣境内所有的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与使者一同出外打猎。打猎完毕,子虚前去拜访乌有先生,并向他夸耀此事,恰巧亡是公也在场。大家落座后,乌有先生向子虚问道:“今天打猎快乐吗?”
子虚说:“快乐。”
“猎物很多吧?”
子虚回答道:“很少。”
“既然如此,那么乐从何来?”
子虚回答说:“我高兴的是齐王本想向我夸耀他的车马众多,而我却用楚王在云梦泽打猎的盛况来回答他。”
乌有先生说道:“可以说出来听听吗?”
子虚说:“可以。齐王指挥千辆兵车,选拔上万名骑手,到东海之滨打猎。士卒排满草泽,捕兽的罗网布满山岗,兽网罩住野兔,车轮辗死大鹿,射中麋鹿,抓住麟的小腿。车骑驰骋在海边的盐滩,宰杀禽兽的鲜血染红车轮。射中禽兽,猎获物很多,齐王便骄傲地夸耀自己的功劳。他回头看着我说:‘楚国也有供游玩打猎的平原广泽,可以使人这样富于乐趣吗?楚王游猎与我相比,谁更壮观?’我下车回答说:‘小臣我只不过是楚国一个见识鄙陋的人,但侥幸在楚宫中担任了十余年的侍卫,常随楚王出猎,猎场就在王宫的后苑,可以顺便观赏周围的景色,但还不能遍览全部盛况,又哪有足够的条件谈论远离王都的大泽盛景呢?’齐王说:‘虽然如此,还是请大略地谈谈你的所见所闻吧!’
“我回答说:‘是,是。臣听说楚国有七个大泽,我曾经见过一个,其余的没见过。我所看到的这个,只是七个大泽中最小的一个,名叫云梦。云梦方圆九百里,其中有山。山势盘旋,迂回曲折,高耸险要,山峰峭拔,参差不齐;日月或被完全遮蔽,或者遮掩一半;群山错落,重叠无序,直上青云;山坡倾斜连绵,下连江河。那土壤里有朱砂、石青、赤土、白垩、雌黄、石灰、锡矿、碧玉、黄金、白银、种种色彩,光辉夺目,像龙鳞般地灿烂照耀。那里的石料有赤色的玉石、玫瑰宝石、琳、珉、琨珸、瑊玏、磨刀的黑石、半白半赤的石头、红地白文的石头。东面有蕙草的花圃,其中生长着杜衡、兰草、白芷、杜若、射干、芎䓖、菖蒲、茳蓠、蘼芜、甘蔗、芭蕉。南面有平原大泽,地势高低不平,倾斜绵延,低洼的土地,广阔平坦,沿着大江延伸,直到巫山为界。那高峻干燥的地方,生长着马蓝、形似燕麦的草、还有苞草、荔草、艾蒿、莎草及青薠。那低湿之地,生长着狗尾巴草、芦苇、东蔷、菰米、莲花、荷藕、葫芦、菴闾、莸草,众多麦木,生长在这里,数不胜数。西面则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水池、水波激荡,后浪冲击前浪,滚滚向前;水面上开放着荷花与菱花,水面下隐伏着巨石和白沙。水中有神龟、蛟蛇、猪婆龙、玳瑁、鳖和鼋。北面则有山北的森林和巨大的树木:黄楩树、楠木、樟木、桂树、花椒树、木兰、黄蘖树、山梨树、赤茎柳、山楂树、黑枣树、桔树、柚子树、芳香远溢。那些树上有赤猿、猕猴、鹓鶵、孔雀、鸾鸟、善跳的猴子和射干。树下则有白虎、黑豹、蟃蜒、貙、豻、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穷奇、獌狿。
‘于是就派专诸之类的勇士,空手击杀这些野兽。楚王就驾御起被驯服的杂毛之马,乘坐着美玉雕饰的车,挥动着用鱼须作旒穗的曲柄旌旗,摇动缀着明月珍珠的旗帜。高举锋利的三刃戟,左手拿着雕有花纹的乌嗥名弓,右手拿着夏箙中的强劲之箭。伯乐做骖乘,纤阿当御者。车马缓慢行驶,尚未尽情驰骋时,就已踏倒了强健的猛兽。车轮辗压邛邛、践踏距虚,突击野马,轴头撞死騊駼,乘着千里马,箭射游荡之骐。楚王的车骑迅疾异常,有如惊雷滚动,好似狂飙袭来,像流星飞坠,若雷霆撞击。弓不虚发,箭箭都射裂禽兽的眼眶,或贯穿胸膛,直达腋下,使连着心脏的血管断裂。猎获的野兽,像雨点飞降般纷纷而落,覆盖了野草,遮蔽了大地。于是,楚王就停鞭徘徊,自由自在地缓步而行,浏览山北的森林,观赏壮士的暴怒,以及野兽的恐惧。拦截那疲倦的野兽,捕捉那精疲力竭的野兽,遍观群兽各种不同的姿态。
‘于是,郑国漂亮的姑娘,肤色细嫩的美女,披着细缯细布制成的上衣,穿着麻布和白娟制做的裙子,装点着纤细的罗绮,身上垂挂着轻雾般的柔纱。裙幅褶绉重叠,纹理细密,线条婉曲多姿,好似深幽的溪谷。美女们穿着修长的衣服,裙幅飘扬,裙缘整齐美观;衣上的飘带,随风飞舞,燕尾形的衣端垂挂身间。体态婀娜多姿,走路时衣裙相磨,发出噏呷萃蔡的响声。飘动的衣裙饰带,摩磨着下边的兰花蕙草,拂拭着上面的羽饰车盖。头发上杂缀着翡翠的羽毛做为饰物,颌下缠绕着用玉装饰的帽缨。隐约缥缈,恍恍忽忽,就像神仙般的若有若无。
‘于是楚王就和众多美女一起在蕙圃夜猎,从容而缓慢地走上坚固的水堤。用网捕取翡翠鸟,用箭射取锦鸡。射出带丝线的短小之箭,发射系着细丝绳的箭。射落了白天鹅,击中了野鹅。中箭的鸧鸹双双从天落,黑鹤身上被箭射穿。打猎疲倦之后,拨动游船,泛舟清池之中。划着画有鹢鸟的龙船,扬起桂木的船浆。张挂起画有翡翠鸟的帷幔,树起鸟毛装饰的伞盖。用网捞取玳瑁,钓取紫贝。敲打金鼓,吹起排箫。船夫唱起歌来,声调悲楚嘶哑,悦耳动听。鱼鳖为此惊骇,洪波因而沸腾。泉水涌起,与浪涛汇聚。众石相互撞击,发出硠硠礚礚的响声,就像雷霆轰鸣,声传几百里之外。
‘夜猎将停,敲起灵鼓,点起火把。战车按行列行走,骑兵归队而行。队伍接续不断,整整齐齐,缓慢前进。于是,楚王就登上阳云之台,显示出泰然自若安然无事的神态,保持着安静怡适的心境。待用芍药调和的食物备齐之后,就献给楚王品尝。不像大王终日奔驰,不离车身,甚至切割肉块,也在轮间烤炙而吃,而自以为乐。我以为齐国恐怕不如楚国吧。’于是,齐王默默无言,无话回答我。”
乌有先生说:“这话为什么说得如此过分呢?您不远千里前来赐惠齐国,齐王调遣境内的全部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同您外出打猎,是想同心协力猎获禽兽,使您感到快乐,怎能称作夸耀呢!询问楚国有无游猎的平原广泽,是希望听听楚国的政治教化与光辉的功业,以及先生的美言高论。现在先生不称颂楚王丰厚的德政,却畅谈云梦泽以为高论,大谈淫游纵乐之事,而且炫耀奢侈靡费,我私下以为您不应当这样做。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那本来算不上是楚国的美好之事。楚国若是有这些事,您把它说出来,这就是张扬国君的丑恶;如果楚国没有这些事,您却说有,这就有损于您的声誉,张扬国君的丑恶,损害自己的信誉,这两件事没有一样是可做的,而您却做了。这必将被齐国所轻视,而楚国的声誉也会受到牵累。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之罘山狩猎,在渤海泛舟,在孟诸泽中游猎。东北与肃慎为邻,左边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猎,自由漫步在海外。像云梦这样的大泽,纵然吞下八九个,胸中也丝毫没有梗塞之感。至于那超凡卓异之物,各地特产,珍奇怪异的鸟兽,万物聚集,好像鱼鳞荟萃,充满其中,不可胜记,就是大禹也辨不清它们的名字,契也不能计算它们的数目。但是,齐王处在诸侯的地位,不敢陈说游猎和嬉戏的欢乐,苑囿的广大。先生又是被以贵宾之礼接待的客人,所以齐王没有回答您任何言辞,怎能说他无言以对呢!”
亡是公张口大笑道:“楚国是有错误,但齐国也未必正确。若说让诸侯交纳贡品,并不是为图财物,而是要他们定期来朝陈述政事方面的情况。划定封地的疆界,也不是护守边境,而是防止诸侯放纵有越轨的行为。如今齐国被封为东方的藩属,对外却私自与肃慎往来,超出国土远离须界,越过东海而去游猎,本来从道理上是说不过去的。何况您二位的高论,都不重视君臣之间的上下关系,端正诸侯的应有礼仪,而是互相争游猎的乐趣,猎场的大小,互相以浪费相比,以放纵相胜。这不能给你们诸侯国带来什么荣誉,相反倒会降低你们各自国君的声望,损坏自己的形象。若说你们两国的游猎之事,又有什么值得如此夸耀的呢?您二位恐怕还没有听说过天子射猎那宏大的上林场面吧?
供天子射猎的上林苑,东有苍梧,西有西极;丹水从南面经过,紫渊从北面贯穿。灞水浐水,尽收苑中;泾水渭水,流进流出;酆镐潦潏四水,水流曲折宛转,在苑内周旋回环。那浩浩荡荡的八川之水,流向各异,变态多端。有东有西,有南有北,奔驰交错,往来不息,有的出自双峰对峙的椒丘,有的穿行淤积沙石的洲淤,有的贯通郁郁葱葱的桂林,有的经过广大无边的原野。水流迅急浑浊,漫沿丘陵下注,奔赴狭隘山口,碰撞巨石,冲激沙岸,声势猛烈,汹涌澎湃。水盛势疾,相击有声,纵横交杂,转折翻腾,波涛不平。涌起回旋如云,蜿蜒纠缠不断。后波逾越前波,奔流而入深渊,遇到滩头石碛,顿时形成急湍。劈打礁石,冲袭堤岸,奔腾高扬,浪花飞溅。泻向沙洲,注入沟壑,潺潺不止。陨落潭中,水深邃而丰盛,响声宏大若雷;疾流而不息,形如鼎水沸腾。洪波奔驰,飞沫跳跃,水势急转,猛悍迅急。而后安然长往,奔流寂然无声,自然归向太湖。去势浩荡无边,安适徐缓荡漾。银白水面,充满湖泽,溢入池塘。
在这里,蛟龙赤螭,䱭䲛浙离,鰅鳙鳍鮀,禺禺魼鳎,奋鳍摇尾,抖鳞展翼,潜藏深岩。鱼鳖喧闹,万物众集,大珠小珠,照耀江边。蜀石、黄碝、水晶等玉石,像石头一样堆积,色泽灿烂,光采焕艾,丛聚其间。大雁、鹔鹴、黄鹄、野雁、野鹅、属玉、交精、旋目、烦鹜,庸渠、箴疵、鸬鹚,群集结队浮于水面。悠然漫游,自在漂流,摇摇荡荡,息于沙洲,衔食水草,咀嚼菱藕。
在这里,崇山高起,雄伟峻峭,深林巨树,险峻不齐。九嵕立,南山巍峨,山势似甑似锜,陡峭崎岖。山石收敛,溪水合拢,曲曲折折,沟渎起伏。溪谷空旷,丘陵独处。山高岭峻,丘墟陡峭,重重叠叠,地势倾斜。山谷渐平,水流渐缓,平坦开阔,一望千里,辽远无际。覆盖着绿茵,丛生着江离,混杂着靡芜,间或着留夷,分布着结缕,聚积着绿莎,此外揭车衡兰,槀本射干,紫姜蘘荷,箴持若荪,鲜支黄砾的蒋茅青薠,满布大泽,蔓延平原。分布广远,随风披靡,散发芳香,香气浓烈;芬芳醉人,沁人肺腑。
在这里,周览泛观,花草纷繁,眼花撩乱,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朝霞出自东沼,夕阳落于西陂。上林苑的南面,虽是隆冬而鲜花繁茂,踊跃于水中,欢快于波涛。那里的兽类,则有㺎旄貘嫠,沈牛麈麋,赤首圆题,穷奇象犀。上林苑的北面,虽是盛夏却冰天冻地,要踏冰过河。那里的兽类,则有麒麟角端,騊駼骆驼,蛩蛩驒騱,駃騠驴骡。
在这里,离宫别馆满山遍谷,慢步长廊,环绕四闹,楼房重重,曲阁相连。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走廊蜿蜒,途中息宿。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洞房幽深,潜通崖底。俯视则杳眇不见地,仰攀屋椽可以扪天。流星经历宫门之外,宛虹越过栏杆之上,青龙神行东厢之旁,象车蜿行西厢之外。众仙安居于清闲的馆所,偓佺之辈日浴于南椽下面。甘泉涌出净室,溪流经过中庭,盘石整修水涯,深险倾斜,巨石险峻,刻削一般。美玉林列,珊瑚丛生,琘玉众多,纹理有序。赤瑕色彩斑驳,夹杂崖石之间,朝采、琬琰、和氏璧也出现于此。
在这里,卢桔夏熟,黄柑橙榛,枇杷樵柿,亭柰厚朴,羊枣杨梅,樱桃葡萄,隐夫郁李,荅遝荔枝,网罗后空,陈列北园。果林延伸丘陵,下接平原。翠叶杨起,紫茎摇动,红花开放,朱荣垂下,光彩焕发,照耀原野。此外还有沙棠栎槠,桦枫枰栌,留落胥邪,槟榔棕树,檀木木兰,樟树冬青,高耸千仞,树干连抱。枝条舒展,果叶茂盛,簇簇聚生,屈曲依附。盘纡纠结交错,径直互相扶持。枝条四布,落花飞扬,树干高长,婀娜多姿。风吹树梢,声响凄清,好似金石之声,管龠之乐。树高林深,参差不齐,环绕后宫。相因积累,漫山遍谷,顺着山坡,下至低湿之地。视之无边,探求无穷。
在这里,玄猿素猿,猴类鼠类,蛭蜩蠼猱,獑胡豰蛫,都栖息于林间,有的长啸,有的哀鸣,上下往来,矫捷灵巧,穿梭枝柯,相互嬉戏。越过断桥,腾跃丛林,由这个枝条到那个枝条,投身于枝条稀疏的地方。彼此分散,稀稀落落,欢蹦跳跃,迁移远方。像这样广大的狩猎之处,不下数百千个。娱游往来,止宿于离宫别馆。供奉天子的庖厨,侍女,百官,宫中备具,无须从朝中调来。
在这里,秋去冬来,天子校猎。乘象牙镶镂之车,驾着玉饰的骏马,摇动色彩缤纷的霓旌,挥舞熊虎图案的云旗,前面有兽皮装饰的车辆,后面有导游之车随从。有孙叔执辔,有卫公陪乘,侍卫前呼后拥,守卫校场周围。在森严仪仗中击鼓行进,鼓励猎者勇猛向前,以江河为猎场的边界,泰山做了望之台。车骑疾驰,声响如雷,惊天动地。猎手分散,争先恐后,人人向前,追逐猎物。猎队车骑众多,遍布陵泽,如云布天空,似雨降地面。生擒豹貔,击中豺狼,乎杀熊罴,足踏野羊。猎手们鹖尾装束,裤上饰白虎图案,穿着兽皮服装,骑着北海騊駼。登上高峻的山峦,奔驰在崎岖的山坡,经过高山险谷,涉越深沟浅壑。椎杀龙雀,摆布獬豸,搏杀虾蛤,铤刺猛氏,网罗神骑,射获野猪,箭之所射,必中要害,弓不虚发,猎物必获。
在这里,天子按行军符节左右徘徊,前后翱翔,注视队伍进退,观察将帅行动。而后驾车渐进加速,忽然之间驰向远处。亲自困猎飞禽,践踏狡兽,辗轧白鹿,疾取野兔,速度快似闪电,行动敏捷不凡。追逐奇兽,超出猎苑,良弓满月,弦达箭头,射中枭羊,击毙飞遽。瞄准肉肥部位发箭,命中所射理想目标,箭离弓弦,猎物即毙。然后扬起旌节,乘车疾驰,宛如腾飞,似御疾风,像驾狂飙,升入虚无之境,与天神相处一般,躏踏玄鹤,惊扰昆鸡,捕获孔雀鸾鸟,捉住斑彩赤鸡,击中艳丽翳鸟,掷打凤凰之类,获取鹓鶵,扑住焦明。一直到行程终端,方驱车而返,归途徜徉自得,休止上林北纮。而后又率然先去,朝着来时方向,登览石阙,过封峦,经鳷鹊观,望露寒观,下棠梨宫,息宜春宫。再奔昆明池西的宣曲宫,棹舟至牛首池,经过龙台观,来到细柳观。察看百官的辛勤收获,较量所得猎物的多少,以及车辆所辗轧,步骑所践踏,侍从所踩死,穷困疲惫不堪,惊恐匍匐不动,胆小吓死的禽兽,纵横遍地,满山遍野,覆盖沼泽,就无从计数了。
在这里,娱乐休息,设宴于颢天之台,施乐于廖廓环宇,撞击千石的洪钟,立起万石的钟架,高树五彩的翠旗,摆置鼍皮的大鼓,演奏陶唐氏之舞,欣赏葛天氏之歌。千人伴唱,万人相和,震动山陵,荡波川谷,巴渝宋聚,淮南干遮,文成滇歌,各地舞曲,交替演奏,金鼓之音,频起频落,铿锵悦耳,动人心弦。荆吴郑卫的民间音乐,韶濩武象的庙堂音乐,淫靡放纵之曲,飘然婀娜之舞,激越高亢之声,俳优侏儒之趣,来自西戎的女乐,凡贻赏心悦目、增添情致的娱乐,全都靡丽展现于天子面前。柔美窈窕的女乐,如同神女青琴宓妃,容貌非常,美妙姝丽,精心妆饰,妩媚绰约,纤弱苗条,身着纯丝的薄衫,修长而又宽松,婆娑多姿,与世俗有别。散发出郁烈的芳香,清馨而又浓厚。皓齿灿烂,光洁闪烁,修眉弯曲,明眸美好,美色诱人,心驰神移,令人难以自持。
在这里,酒乐酣畅,天子怅然有感,若有所失,不觉说道:‘这样太奢侈了!我在听政之余,虚度时日,顺应季节而狩猎,时而休息于此。这虽于当前国事无关紧要,但将来后世若效仿失度怎么办?如果延续下去而不能控制,这就不是给后代创造勋业留下什么好传统了。’
于是,天子罢酒停猎,命令主管官吏说: ‘猎场土地凡能耕种的,都要使之成为农田,用来赡养平民百姓。推倒围墙,平整沟壑,使乡野农民来此居住。陂池中的水产动物,随便百姓捕捉,台阁关闭,以后不再止宿其间。打开仓库救济贫困,补助难民,体贴鳏寡,照颐孤独。发出号令,减轻刑罚,改革制度,变换车马祭牲的颜色,修定历法,与天下万民除旧布新,进行政治革新。
于是,选择吉日,进行斋戒,穿上朝服,坐上法驾,高举华旗,驱动车驾,游观六艺之苑圃,驰骋在仁义之途,观览《春秋》之林。演奏射礼乐章《狸首》,同时还有《驺虞》,玄鹤伴舞,干戚相助。遍访天下贤人雅士,似张网捕鸟那样不漏。悲悯《伐檀》中的怀才不遇之人,高兴‘乐胥’中的得才智者的快乐,以《礼》为规范,以《书》为苑囿,以《易》为指导,放出上林苑中珍禽奇兽。登上明堂,坐入正殿,使群臣依次进奏,呈报政事方面得失。因此,普天之下,无不受益。当此之时,百姓欢悦,号令一出,令行禁止,遍受感化。圣道勃然振兴,国人奉行仁义,刑罚废置无用,德政超出三王,功绩胜于五帝。如果达到如此程度,游猎才能成真正的乐趣。若是终日驰骋猎苑,不光天子劳神苦形,还要消耗车马的能量,浪费士卒的精力,损失库府的钱财,对天下百姓没有任何好处。这是意在天子独乐,不顾百姓疾苦,忘记国事政务,贪图鸡兔之获,仁者是不走此路的。由此观之,齐楚两国的游猎之事,难道不也可悲吗?国土方圆不足千里,而苑囿占去了九百,土地不能耕种,人们吃什么呢?不知自己国小位低,却要享受天子之奢,我担心百姓要受其害。”
于是,子虚、乌有都黯然失色,感到自己错了,离席退步,说:“鄙人浅陋无知,不知顾忌,如今领受教诲,真是受益匪浅。”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会梁孝王卒,相如归。……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上许,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汉书》因之,也没有分篇问题。
宋代王观国在《学林》卷七“古赋题”指出:“司马相如《子虚赋》中,虽言上林之事,然首尾贯通一意,皆《子虚赋》也,未尝有《上林赋》。而昭明太子编《文选》,乃析其半,自‘亡是公听然而笑’为始,以为《上林赋》,误矣。”金人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四《文辨》、明人焦竑《笔乘》卷三、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文选》等并赞同其说。何焯引祝氏曰:“此赋虽两篇,实则一篇。”他们都认为这是同一篇作品,即《子虚赋》,未尝有《上林赋》,因此,不应当分成两篇。
在此基础上,清人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七中进一步指出:“《子虚》之赋,乃游梁时作,当是侈梁王田猎之事而为言耳。后更为楚称齐难,而归之天子,则非当日之本文矣。若但如今所载子虚之言,不成一篇结构。”阎若璩、孙志祖也赞成此说。《潜邱札记》卷五曰:“真《子虚赋》久不传,《文选》所载,乃《天子游猎赋》,昭明误分之而标名耳。”《读书脞录》卷七曰:“此赋以子虚发端,实非《子虚赋》本文。《子虚赋》帝已读之矣,何庸复奏乎?盖此赋但当名《上林赋》,不当名《子虚赋》。昭明误分,而以旧题加之尔。”就是说,《史记》所载的这篇作品,就是《天子游猎之赋》,所谓《子虚赋》早已失传。
《天子游猎赋》采用问答的体式,整齐排偶的句式,与楚辞不甚相同,而更大的不同表现在:一、它丧失了真情实感。这是它与楚辞本质的不同。二、空间的极度排比。《天子游猎赋》没有时间的纵向穿插,唯任空间的繁细铺排。三、以直接而单纯的铺叙摹绘为主要表现手法,以宫殿苑猎、山水品物为主要描摹对象。繁细的铺叙、夸张的摹绘,是《天子游猎赋》最主要的表现手法。四、遣词用语更加繁难辟涩。这些特点表明它的根本特色不在抒情写志,而在于文才和游戏文字。
《天子游猎赋》分为《子虚赋》和《上林赋》两大部分。《子虚赋》八个自然段,可分为三层。前三段写云梦泽的地理风貌和自然富有,中间四段写楚王游猎云梦之乐,最后一段写乌有先生对子虚的批判,归结讽谏主题。前两层列述奢侈淫游的种种表现,后一层揭示淫逸奢侈的危害。而《上林赋》分为起承转合四层。从“亡是公听然而笑曰’到“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是起,从“左苍梧”到“百官备具”是承,从“于是乎背秋涉冬”到“心愉于侧”是转,从“于是酒中乐酣”到“谨受命矣”是合。先通过亡是公指出子虚、乌有二人之论不确,从而引出天子上林之事,既承接了《子虚赋》,又为下文作好铺垫;再通过亡是公的口吻,依次夸饰天子上林苑中的水势、水产、草木、走兽、台观、树木、猿类之胜,极言上林苑奇景胜状之巨丽;接着由前面的状物转入渲染天子校猎的场面,先写天子检阅各部曲将帅的情形,再写天子射猎的非凡技艺,归来将猎物分给从人的情形,最后写天子猎余庆功,置酒张乐,美女云集,将奢乐的场面推向最高潮。然后在逐层推进的夸扬之后,突然转折,写天子怅然长叹:“此大奢侈。”全然推翻了前文的夸扬,暗示出作者夸饰上林,渲染田猎,是在暴露奢侈,而不是歌颂功德。继而巧借天子之口提出了治国安民的政治主张,是言褒意贬的讽谏,委婉而深刻。然后借题发挥,语意双关,曲意讽谏,劝谏天子要以礼仪为准则,以圣王为榜样,广收贤才。最后叙述天子行仁义而天下大悦,进行正面引导,同时指出终日纵情田猎的危害,正反对照,直言讽谏,总结全文,与开篇相呼应。
全赋先铺陈叙事,突出地表现了叙事大赋的艺术成就;后说理陈志,集中地体现了讽谏的政治内容和讽谏的艺术手段。虽“兴少而比赋多”,但既收到了“写物图貌,蔚似雕画”、“繁类以成“”的效果,又达到了“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光采炜炜而欲燃,声貌岌岌其将动”的程度。在“巨丽”的艺术载体之中充分实现了作者所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的意愿。从艺术成就上看,此赋结构宏大,“推天子之苑囿”,将宇宙六合,天下山川尽收笔端,赋中的若干段落,各有主题支配,就算删除一、二节,也不会影响整篇结构;加之内容广博,不管山川多么雄奇,宫观多么壮丽,草木多么名贵,鳞介多么珍异,鸟兽多么殊绝,都被一种占有的形态而存在。那斑驳陆离的苑囿,山泽、川流、林薮、花草、禽兽,就算减去若干,也不会影响整体内容。
司马相如(前179?—前118),汉代文学家。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曾为汉景帝武骑常侍,后辞职游梁国,撰《子虚赋》。受汉武帝召见,复上《上林赋》。拜为中郎将,奉命使蜀,安抚西南少数民族。晚年做过管理汉文帝陵园的文园令。曾上《大人赋》欲讽谏汉武帝求仙。因病免官,家居茂陵以终。《汉书·艺文志》著录其辞赋二十九篇,现存六篇。明人辑有《司马文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