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6-11 14:08
天瑞,意谓天地之灵瑞,自然之符应,即文中提到的“不生不化者”。列子认为,世间万物皆有始有终,唯有“不生不化者”,亦即“道”,才能够循环往复、独立永存。“不生不化者”是世界产生与变化的本源,它最初无形无象,历经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个阶段,形成“浑沦”,再自“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的“易”衍变为有形的“一”,最终生成天地万物。列子道逢百岁骷髅,顺此言明“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一切缘自“道”,然而却并非“道”有意为之,天地万物只是自然而然地变化运转,生息盈亏。
列子,战国前期思想家,是老子和庄子之外的又一位道家思想代表人物,与郑缪公同时。其学本于黄帝老子,主张清静无为。后汉班固《艺文志》“道家”部分录有《列子》八卷。《列子》又名《冲虚经》,(于公元前450至公元前375年所撰)是道家重要典籍。在先秦曾有人研习过,经过秦火,刘向整理《列子》时存者仅为八篇,西汉时仍盛行,西晋遭永嘉之乱,渡江后始残缺。其后经由张湛搜罗整理加以补全。题材广泛,有重大丰富的教育意义。
子列子居郑圃(2),四十年人无识者。国君卿大夫视之,犹众庶也(3)。国不足(4),将嫁于卫(5)。弟子曰:“先生往无反期,弟子敢有所谒(6),先生将何以教?先生不闻壶丘子林之言乎(7)?”子列子笑曰:“壶子何言哉(8)?虽然,夫子尝语伯昏瞀人(9)。吾侧闻之,试以告女(10)。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11),四时尔。不生者疑独(12),不化者往复(13)。往复,其际不可终(14);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日:‘谷神不死(15),是谓玄牝(16)。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17)。’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18),非也。”
(1)天瑞——瑞,吉祥,这里指吉祥的征兆。天人感应论认为,帝王修德,世道清平,会出现祥瑞感应。本篇认为所谓祥符瑞以至天地万物都是由一个不生不化的本体所产生的,并不是天的意志。
(2)子列子——列子,名列御寇,亦作列圄寇、列圉寇,郑国人。《庄子》中多载其传说,后被道教神化为神仙,唐玄宗封他为“冲虚真人”,宋徽宗封他为“致虚观妙真君”。子列子,后一个“子”表示有德之人,前一个“子”表示是作者或说话人的老师。《陔余丛考-夫子》:“有以子为师之专称者,《公羊传序》有子公羊子、子司马子。何休释曰:加子于姓上,名其为师也。若非师而但有德者,不以子冠氏也。《梁溪漫志》云:《列子》书,亦其门人所集,故曰子列子,冠氏上,明其为师也。不但言子者,所以避孔子也。”郑圃——郑国的圃田。杨伯峻:“郑之圃田,一作甫田,见《经》、《左传》、《尔雅》诸书,今河南中牟县西南之丈八沟及附近诸陂湖,皆其遗迹。”
(3)众庶——指一般百姓。
(4)国不足——张湛注:“年饥。”
(5)嫁——张湛注:“自家而出谓之嫁。”卢重玄解:“嫁者,往也。”(6)敢有所谒——敢,自言冒昧之词,犹胆敢。谒,请问,请求说明问题。
(7)壶丘子林——张湛注:“列子之师。”殷敬顺、陈景元释文:“司马彪注《南华真经》云:名种,郑人也。”
(8)壶子何言哉——何言,犹言何,说了些什么。
(9)语——告诉。本作“诏”。伯昏瞀人,又作伯昏无人,张湛注:“伯昏,列子之友,同学于壶子。”瞀,音 móu(谋)。
(10)女——同“汝”,你。
(11)尔——指示代词,如此。阴阳尔,四时尔,指阴阳如此,四时也如此。
(12)疑独——疑,许维遹:“疑读为拟,僭也,比也。即比拟之意。独,独一无二。
(13)往复——循环。明世德堂本、《道藏》本、北宋本此处只出现一次“往复”,按王重民说,应据吉府本憎补“往复”二字。
(14)际——交界之处。终,终点。
(15)谷神——谷,即山谷之谷,指虚空。任继愈《老子新译》:“谷神,也就是老子的道。”张湛注:“至虚无物,故谓谷神。”
(16)玄牝——牝,音 pn(聘)。任继愈:“‘牝’是一切动物的母性生殖器官。‘玄牝’是象征着深远的、看不见的生产万物的生殖器官。”玄,幽远,微妙。
(17)勤——许维遹:“勤当训尽。”任继愈:“勤即尽。”
(18)谓——俞樾:“谓,当作为,古书‘谓’‘为’通用,说详王氏引之《经传释词》。”
列子住在郑国圃田,四十年没有知道他的人。郑国的国君公卿大夫看待他,就像看待一般老百姓一样。郑国发生了饥荒,列于准备离开家到卫国去。他的学生说:“老师这次出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学生想请教一些问题,老师用什么来教导我们呢?老师没有听到过壶丘子林的教导吗?”列子笑着说:“壶丘先生说了什么呢?即使如此,他老先生曾经告诉过伯昏瞀人。我从旁边听到了,姑且告诉你们。他的话说:有生死的事物不能产生其它事物,有变化的事物不能使其它事物发生变化。没有生死的事物能够产生出有生死的事物,没有变化的事物能使有变化的事物发生变化。有生死的事物不能不生死,有变化的事物不能不变化,所以这些事物经常生死,经常变化。经常生死、经常变化的事物,无时无刻不在生死,无时无刻不在变化,阴阳是这样,四时也是这样。没有生死的事物无与伦比,没有变化的事物循环往复。循环往复的事物,它的边界永远找不到;无与伦比的事物,它的启发不可以穷究。《黄帝书》说:‘虚空之神不会死亡,它就是幽深微妙的****。****的大门,就叫做天地的本根。它绵延不断,好像存在着,用它不尽。’所以产生万物的自己不生死,变化万物的自己没有变化。
它自己产生,自己变化;自己形成,自己着色;自己产生智慧,自己产生力量;自己消减衰落,自己生长旺盛。说有使它产生、变化、形成、着色、产生智慧、产生力量、消减衰落、生长旺盛的事物,那是错误的。”
子列子曰:“昔者圣人因阴阳以统天地。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1)。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2),故日易也(3)。易无形埒(4),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5),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6);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1)浑沦——又作“浑沌”、“混沌”,古人想象中的天地开辟前的状态,即气、形、质都未分离出来的混然一片的状态。
(2)循——王重民《列子校释》:“循当读如揗”“揗,正字;循,假字。”《说文》:“揗,摩也。”
(3)易——简易。张湛注:“《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希。’而此曰易,易亦希简之别称也。”
(4)形埒——形状。埒,音 liè(劣)。《淮南子 本经训》:“合气化物,以成埒类。”高诱注:“埒,形也。”
(5)究——穷尽,终极。张湛注:“究,穷也。”
(6)冲和——中和。陶鸿庆《读列子札记》云:“冲读为中。《文子-九守篇》:‘故三皇、五帝有戒之器,命曰侑巵,其冲即正,其盈即覆。’冲即中也。又《精诚筒》‘执冲含和’,《淮南子-泰族训》冲作中,皆冲、中通用之证。”
列子说:“过去圣人凭借阴阳二气来统御天地万物。有形的事物是从无形的事物产生出来的,那么有形的天地万物是从哪里产生的呢?所以说:天地万物的产生过程有大易阶段,有太初阶段,有太始阶段,有太素阶段。所谓太易,是指没有出现元气时的状态;所谓太初,是指元气开始出现时的状态;所谓大始,是指形状开始出现时的状态;所谓太素,是指质量开始出现时的状态。元气、形状、质量具备但却没有分离开来,所以叫做浑沦。所谓浑沦,说的是万物浑然一片而没有分离开来的状态。看它看不见,听它听不到,摸它摸不着,所以叫做简易。易没有形状,易变化而成为一,一变化而成为七,七变化而成为九。九是变化的终极,于是反过来又变化而成为一。一是形状变化的开始,清轻之气上浮成为天,浊重之气下沉成为地,中和之气便成为人,所以天地蕴含着精华,万物由此变化而生。”
子列子曰:“天地无全功(1),圣人无全能,万物无全用。故天职生覆,地职形载,圣职教化,物职所宜。然则天有所短,地有所长,圣有所否(2),物有所通。何则?生覆者不能形载,形载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违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3)。故天地之道,非阴则阳;圣人之教,非仁则义;万物之宜,非柔则刚;此皆随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4);有形者,有形形者;有声者,有声声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尝终;形之所形者实矣,而形形者未尝有;声之所声者闻矣,而声声者未尝发;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尝显;味之所味者尝矣,而味味者未尝呈:皆无为之职也。能阴能阳,能柔能刚,能短能长,能员能方(5),能生能死,能暑能凉,能浮能沈(6),能宫能商(7),能出能没,能玄能黄,能甘能苦。能羶能香。无知也,无能也,而无不知也,而无不能也。”
(1)全——完备。张湛注:“全犹备也。”
(2)否——堵塞,不通达,与下句“通”相对而言。
(3)不出所位——杨伯峻案:“‘不出所位’‘不’下疑脱‘能’字。‘不能出所位’与‘不能形载’等三句文言文句式一律。下句‘不能出所位者也’,有‘能’字,可证。”
(4)生生者——第二个“生”字,指有生死的事物。第一个“生”字是动词,指产生。此下“形形者”、“声声音”、“色色者”、“味味者”文言文句式
相同。
(5)员——通“圆”。
(6)沈——音 chén(沉),与“沉”同。
(7)宫、商——我国古代五声音阶的第一、第二音级。五声音阶为:宫、商、角、徵(zhǐ纸)、羽,近似于简谱中的 1、2、3、4、5、6。
列子说:“天地没有完备的功效,圣人没有完备的能力,万物没有完备的用途。所以天的职责在于生长覆盖,地的职责在于成形载物,圣人的职责在于教育感化,器物的职责在于适合人们使用。这样看来,天有短缺之功,地有擅长之事,圣人有淤塞之时,器物有通达之用。为什么呢?这是因为生长覆盖的不能成形负载,成形负载的不能教育感化,教育感化的不能违背它的适当用途,事物适宜的功用已经确定了的,便不能再超出它所担负的职责。所以天地的运行,不是阴便是阳;圣人的教讹,不是仁便是义;万物的本质,不是柔便是刚;这些都是按照它所适宜的功用而不能超出它所担负的职责的。所以有有生死的事物,有使有生之物产生的事物;有有形状的事物,有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有有声音的事物,有使有声之物发出声音的事物;有有颜色的事物,有使有色之物表现出颜色的事物;有有滋昧的事物,有使有味之物呈现出滋味的事物。
有生死的事物所呈现出的生命死亡了,但使有生之物产生的事物却没有终止;有形状的事物所呈现出的形状成就了,但使有形之物成形的事物却没有出现;有声音的事物所呈现出的声音已经被听到了,但使有声之物发声的事物却没有发声;有颜色的事物所呈现出的颜色显明了,但使有色之物出色的事物却没有显露;有滋味的事物所呈现出的滋味已经被尝到了,但使有味之物出味的事物却没有呈现:这些都是‘无’所做的事情。无使事物可以表现出阴的特性,也可以表现出阳的特性;可以表现出柔的特性,也可以表现出刚的特性;可以缩短,也可以延长;可以呈现圆的形状,也可以呈现方的形状;可以产生,也可以死亡;可以暑热,也可以凉爽;可以上浮,也可以下沉;可以发出宫声,也可以发出商声;可以呈现,也可以隐没;可以表现出黑的颜色,也可以表现出黄的颜色;可以呈现出甜的滋味,也可以呈现出苦的滋味;可以发出羶的气味,也可以发出香的气味。它没有知觉,没有能力,却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子列子适卫,食于道,从者见百岁髑髅(1),攓蓬而指(2),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彼知而未尝生未尝死也。此过养乎?此过欢乎(3)?种有儿(4):若 为鹑(5),得水为 (6)。得水土之际,则为 之衣(7)。生于陵屯(8),则为陵舃(9)。陵舃得郁栖(10),则为乌足(11)。乌足之根为蛴螬(12),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13),生灶下,其状若脱(14),其名曰 掇(15)。掇千日化而为鸟,其名日乾余骨。乾余骨之沫为斯弥(16),斯弥为食醯颐辂(17)。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18),食醯黄軦生乎九猷(19),九猷生乎瞀芮(20),瞀芮生乎首腐蠸(21)。羊肝化为地皋(22),马血之为转邻也(23),人血之为野火也。鹞之为鹯(24),鹯之为布谷,布谷久复为鹞也。燕之为蛤也(25),田鼠之为鹑也(25),朽瓜之为鱼也,老韮之为苋也,老羭之为猨也(26),鱼卵之为虫(27)。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日类(28),河泽之鸟视而生曰 (29)。纯雌其名大腰(30),纯雄其名稚蜂(31)。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32),伊尹生乎空桑(33)。厥昭生乎湿(34),醯鸡生乎酒(35)。羊奚比乎不箰(36),久竹生青宁(37),青宁生程(38),程生马,马生人,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1)从者——陶鸿庆《读列子札记》:“列子因见髑髅,攓蓬而指,以示弟子百丰,不当言‘从者’。《庄子-秋水篇》作‘从见百岁髑髅’,无‘者’
字,当从之。”杨伯峻案:“从,当依《释文》作‘徒’,字之误也。”“郭庆藩《庄子集释-至乐篇注》:‘《列子-天瑞篇》正作食于道徒’,是郭所见《列子》有作‘徒’者矣,当据改。‘者’字后人所加,陶说是。”司马彪:“徒,道旁也;一本或作从。”髑髅——死人的头骨。
(2)捷蓬——攓,音 qiān(牵),拔取。蓬,草名,又叫“飞蓬”。
(3)过养、过欢——洪颐煊《读书丛录》:“《庄子-至乐篇》两‘过’字皆作‘果’。《国语-晋语》‘知果’,《汉书-古今人表》作‘知过’。过即果,假借字。”俞樾《诸子平议》:“养当读为恙。《尔雅-释诂》“‘恙,忧也。’恙与欢对,犹优与乐对也。恙与养古字通。”
(4)种有几——种,物种,指万事万物。几,当读为“机”,即下文结语“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之“机”。机,机关,指万物出生与复归的机关。
(5) ——同鼃(蛙)。鹑——鸟名,鹌鹑。
(6) ——音 j(计),与“继”同。《说文》:“继,续也。继或作 。”
(7)——之衣—— ,音 bīn(宾),又音 pn(贫)等。之衣,青苔,又称虾蟆衣、鱼衣、石衣。
(8)陵屯——张湛注:“陵屯,高洁处也。”
(9)陵舃——《庄子-至乐》疏:“陵舃,车前草也。既生于陵阜高陆,即变为车前也。”
(10)郁栖——《庄子-至乐》疏:“郁栖,粪壤也。”
(11)乌足——草名。
(12)蛴螬——俗称“地蚕”、“土蚕”,金龟子的幼虫。
(13)胥——《释文》:“胥,少也,谓少去时也。”俞樾:“‘胡蝶胥也化而为虫’,与下文‘ 掇千日化而为鸟’两文相对。‘千日为鸟’,言其久也;‘胥也化而为虫’,言其速也。”
(14)脱——蜕皮。《释文》:“郭注《尔雅》云:脱谓剥皮也。”
(15) 掇——音 qú(渠)duō(多),虫名。
(16)斯弥——虫名。
(17)食醯颐辂——醯,音 xī(希),醋。颐辂,虫名,古人以为酒醋上的白霉所变。
(18)黄軦——軦,音 kuàng(况)。黄軦,虫名,亦生于酒醋之上。
(19)九猷——《释文》:“李云:九当作久。久,老也。猷,虫名。”
(20)瞀芮——瞀,音 mào(茂)或 móu(谋)。瞀芮,《释文》:“小虫也,喜去乱飞。”
(21)腐蠸——腐蠸,《释文》:“谓瓜中黄甲虫也。”《庄子-至乐》疏:“萤火虫也,亦言是粉鼠虫。”以上四句所云,皆为小虫,但越来越大,故文中“乎”字当为助词,非介词“于”意。
(22)地皋——皋,《说文》:“皋,气皋白之进也,从白本。”段注:“气白之进者,谓进之见于白气滃然者也。”则地皋当附在地面上的白气,鬼火之属。
(23)转邻——《释文》:“顾胤《汉书集解》云:如淤泥邻,《说文》作粦,又作燐,皆鬼火也。”则转邻当为能转动的磷火,鬼人之属。下句“野火”,为在野外乱窜的鬼火。
(24)鹯——又名“晨风”,鸟名。
(25)蛤——即蛤蜊,生活在浅海泥沙中的有壳软体动物。《释文》引《家语》:“冬则燕雀入海化为蛤。”又引《周书》:“雀入大水化为蛤。”
(26)羭——音 yú(于),母羊。《说文》:“夏羊牝曰羭。”猨,即猿。
(27)鱼卵之为虫——王叔岷《列子补正》:“‘虫’下当有‘也’字。乃与上文文言文句式一律。《御览》八八七引《庄子》正有‘也’字。”
(28)亶爰──亶,音 chǎn(蝉)。亶爰,山名,《山海经》:“亶爰之山有兽,其状如狸而有发,其名曰类,自为牝牡相生也。”
(29) ——音 y(亿),鸟名,即鹢。《庄子天运》:“白 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之也。”
(30)大腰——张湛注:“大腰,龟鳖之类也。”
(31)稚蜂——《释文》引司马彪:“稚蜂,细腰者。”张湛注:“此无雌雄而自化。”
(32)后稷生乎巨迹——张湛注:“传记云:高辛氏之妃名姜原,见大人迹,好而履之,如有人理感己者,遂孕,因生后稷。长而贤,乃为尧佐。即周祖也。”
(33)伊尹生乎空桑——张湛注:“传记曰:伊尹母居伊水之上,既孕,梦有神告之曰:‘臼水出而东走,无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空桑。有莘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故命之曰伊尹,而献其君。令庖人养之。长而贤,为殷汤相。”
(34)厥昭生乎湿——厥昭,当即蟩蛁,厥为蟩之省,昭为蛁之讹。井中赤虫。《晋书-束皙传》:“羽族翔林,蟩蛁赴湿。”《玉篇》:“蟩,井中虫。”湿,潮湿之处。张湛注:“此因蒸润而生。
(35)醯鸡——醯,音 xī(希)。醯鸡,小虫名,即蠛蠓。古人误以为由酒醋上的白霉所变。张湛注:“此因酸气而生。”
(36)羊奚比乎不箰——羊奚,《释文》引司马彪:“羊奚,草名,根似芜青。”箰,即笋。《太平御览》卷八八七引《庄子-至乐》文,此句与下句为:“羊奚比乎不箰久竹,不箰久竹生青宁。”不箰久竹,为不生笋的老竹,文意甚明。
(37)久竹生青宁——按《太平御览》引《庄子》文,此句应为“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释文》引司马彪:“青宁,虫名也。”
(38)程——《释文》引《尸子》:“程,中国谓之豹,越人谓之貘。”
列子到卫国去,在路边吃饭,看见道旁已有百年的死人头骨。列子拔起一根飞蓬草指着它,回头对他的学生百丰说:“只有我和他懂得万物既没有生,也没有死的启发。生死果真使人忧愁吗?生死果真使人欢喜吗?物种都有出生与复归的机关:就像青蛙变为鹌鹑,得到水又继续变化。到了水土交会之处,便成为青苔。生长在高土堆上,便成为车前草。车前草得到了粪土,又变为乌足草。乌足草的根变为土蚕,它的叶子则变为蝴蝶。蝴蝶很快就又变为虫子,如果生长在炉灶下,它的形状就会像蜕了皮一样,它的名字叫掇。 掇过了一千天,又变化成为鸟,它的名字叫乾余骨。乾余骨和唾沫变成为斯弥虫,斯弥虫又变成为酒醋上的颐辂虫。酒醋上的颐辂虫生出了酒醋上的黄軦虫,酒醋上的黄軦虫又生出了九猷虫,九猷虫生出了瞀芮虫,瞀芮虫又生出了萤火虫。羊肝变化为附在地面上的白气,马血变成为能转动的磷火,人血变成为在野外流窜的鬼火。鹞鸟变成为晨风鸟,晨风鸟变成为布谷鸟,布谷鸟时间长了又反过来变为鹞鸟。燕子变成为蛤蜊,田鼠变成为鹌鹑,腐朽的瓜变成为鱼,老韮菜变成为苋菜,老母羊变成为猿猴,鱼的卵又变成为虫子。亶爱山上的兽自己怀孕而生崽叫做类,河泽中的鸟互相看着而生子叫做 。全是母的动物的名字叫大腰,全是公的动物的名字叫稚蜂。单相思的男士不娶妻子而受胎,单相思的女子不嫁丈夫而怀孕。后稷生于巨人的脚印,伊尹生于空旷的桑林。蟩昭生在潮湿之处,蠛蠓生在酒醋之中。羊奚草与不长笋子的老竹相比美,不长笋子的老竹生出了青宁虫,青宁虫生出了豹子,豹子生出了马,马生出了人,人活久了又复归于像****那样的机关。万物都从这个机关生出,又都复于这个机关。
《黄帝书》曰:“形动不生形而生影,声动不生声而生响,‘无’动不生‘无’而生‘有’。”形,必终者也。天地终乎?与我偕终。终进乎(1)?不知也(2),道终乎本无始,进乎本不久(3)。有生则复于不生,有形则复于无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无形者,非本无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终者也。终者不得不终,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恒其生,画其终(4),惑于数也(5)。精神者,天之分(6);骨骸者,地之分。属天清而散,属地浊而聚。精神离形,各归其真(7),故谓之鬼。鬼(8),归也,归其真宅(9)。黄帝曰:“精神入其门,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1)终进乎——卢重玄解:“进当为尽。假设问者,言天地有终尽乎?”
(2)不知也——陶鸿庆:“‘不知’二字无义,注亦弗及,疑‘知’为‘始’字之误。”并以二句为一句“终进乎不始也。”此说证据不足,然可供参考。
(3)进乎本不久——张湛注:“‘久’当为‘有’。无始故不终,无有故下尽。”王叔岷云:“‘久’盖‘又’字形误,古多以‘又’为‘有’。”
(4)画其终——俞樾:“画者,止也。《论语-雍也篇》‘今女画’,孔注曰:‘画’止也。’‘画其终’者,止之使不终也。”杨伯峻案:“俞说是也。《藏》本、北宋本、卢重玄本作‘尽’,今从世德堂本正。”
(5)数——自然之理。
(6)天之分——分,当作“有”。《释文》引《汉书》杨王孙:“精神者天之有,骨骸者地之有。”任大椿又引《淮南子-精神训》“是故精神者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又“壶子持以天壤”,高诱注“精神天之有也,形骸地之有也”,认为“与杨王孙所云皆本《列子》此文,然则汉人所见之本并作‘有’,不作‘分’。”
(7)真——本原,即下文“真宅”。
(8)鬼——王重民:“‘鬼’字下本有‘者’字,今本脱之。《韩诗外传》:‘死者为鬼。鬼者,归也。’”《论衡-论死篇》:“人死精神升天,骸骨归土,故谓之鬼。鬼者,归也。’《风俗通》‘死者,澌也;鬼者,归也。精神消越,骨肉归于土也。’‘鬼’下并有‘者’字可证。《意林》引正作‘鬼者归也’。”
(9)真宅——本原之地,即“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之“机”,亦即玄牝,天地万物的****。
《黄帝书》说:“形体动不产生形体而产生影子,声音动不产生声音而产生回响,‘无’动不产生‘无’而产生‘有’。”有形之物是一定会终结的。天地会终结吗?和我一样有终结。终结有完尽的时候吗?不知道。道终结于原来没有开始的时候,完尽于原来就没有事物的地方。有生死的事物则回复到没有生死的状态,有形状的事物则回复到没有状态的状态。没有生死的状态,并不是原来就没有生死;没有形状的状态,并不是原来就没有形状。凡是产生出来的事物,按理是必定要终结的。该终结的事物不得不终结,就像该产生的事物不能不产生一样。而要想使它永远生存,制止它的终结,这是不懂得自然之理啊!精神,属于天;骨骸,属于地。属于天的清明而分散,属于地的混浊而凝聚。精神离开了形骸,各自回到它原来的地方,所以叫它为鬼。鬼,意思是回归,回归到它原来的老家。黄帝说:“精神进入天门,骨骸返回原来的地根,我还有什么留存呢?”
人自生至终,大化有四:婴孩也,少壮也,老耄也(1),死亡也。其在婴孩,气专志一,和之至也,物不伤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壮,则血气飘溢,欲虑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则欲虑柔焉,体将休焉,物莫先焉。虽未及婴孩之全,方于少壮(2),间矣(3)。其在死亡也,则之于息焉,反其极矣(4)。
(1)耄——音 mào(冒),老。《礼记-曲礼上》:“八十、九十曰耄。”《盐铁论-孝养》:“七十曰老耄,”
(2)方——比。
(3)间——《释文》:“间,隔也。”
(4)极——本文指死与生的交会点。
人从出生到死亡,大的变化有四个阶段:婴孩,少壮,老耄,死亡。人在婴孩阶段,意气专一,是最和谐的时候,外物不能伤害它,德不能比这再高了。人在少壮阶段,血气飘浮横溢,欲望思虑充斥升起,外物便向它进攻,德也就开始衰败了。人在老耄阶段,欲望思虑不断减弱,身体将要休息,外物也就不和它争先了。这时的德虽然还不如婴孩时的完备,但与少壮阶段相比,却有距离了。人在死亡阶段,那就到了完全休息的时候,返回到出生之前的极点了。
孔子游于太山(1),见荣启期行乎邮之野(2),鹿裘带索(3),鼓琴而歌。孔子问曰:“先生所以乐,何也?”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4),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5),当何忧哉(6)?”孔子曰:“善乎!能自宽者也。”
(1)太山——即泰山。(2)郕——音 chéng(成)。杨伯峻:“郕,亦作成,本国名,周武王封其弟叔武于此。春秋时属鲁,为盂氏邑。在今山东泰安地区宁阳县东北九十里。”
(3)鹿裘带索——裘,皮衣。鹿裘,沈涛:“鹿裘乃裘之粗者,非以鹿为裘也。鹿车乃车之粗者,非以鹿驾车也。”“《吕氏春秋-贵生篇》,颜阖鹿布之衣,犹言粗布之衣也。”带索,腰间系着绳索。
(4)而吾得为人——杨伯峻:“《御览》四六八引作‘吾既得为人’,与下‘吾既得为男’、‘吾既已行年九十’文言文句式一律,《说苑-杂言篇》作‘吾既已得为人’,《家语-六本篇》作‘吾既得为人’,疑当从《家语》。”
(5)处常得终——卢文绍:“‘得’,《说苑-杂言篇》作‘待’。”王重民:“作‘待’是也。盖荣启期乐天知命,既明贫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终,故自谓处常以待终,当有何忧,若作得,则非其旨矣。《御览》四六八引正作‘待’。《类聚》四十四引作‘居常以待终’,文虽小异,‘待’字固不误也。”
(6)当——杨伯峻:“当读为尚。《史记-魏公子列传》:‘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当亦应读为尚,可以互证。”
孔子在泰山游览,看见荣启期漫步在郕邑的郊外,穿着粗皮衣,系着粗麻绳,一面弹琴,一面唱歌。孔子问道:“先生这样快乐,是因为什么呢?”荣启期回答说:“我快乐的原因很多:大自然生育万事万物,只有人最尊贵;而我既然能够成为人,那自然就是我快乐的第一个原因了。人类中有男女的区别,男人受尊重,女人受鄙视,所以男人最为贵;而我既然能够成为男人,那自然就是我快乐的第二个原因了。人出生到世上,有没有见到太阳月亮、没有离开襁褓就夭亡的,而我既然已经活到了九十岁,那自然就是我快乐的第三个原因了。贫穷是读书人的普遍状况,死亡是人的最终结果,我安心处于一般状况,等待最终结果,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呢?”孔子说:“说得好!你是个能够自己宽慰自己的人。”
林类年且百岁(1),底春被裘(2),拾遗穗于故畦,并歌并进。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臾可与言者,试往讯之。”子贡请行(3)。逆之垅端(4),面之而叹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类行不留,歌不辍。子贡叩之不已(5),乃仰而应曰:“吾何悔邪?”子贡曰:“先生少不勤行,长不竞时,老无妻子,死期将至,亦有何乐而拾穗行歌乎?”林类笑曰:“吾之所以为乐,人皆有之,而反以为忧。少不勤行,长不竞时,故能寿若此(6),老无妻子,死期将至,故能乐若此(7)。”子贡曰:“寿者人之情(8),死者人之恶。子以死为乐,何也?”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故吾[安]知其不相若矣(9)?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贡闻之,不喻其意,还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与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10)。”
(1)林类——张湛注:“书传无闻,盖古之隐者也。”且——将近。
(2)底——张湛注:“底,当也。”被——同“披”,穿着。裘——这里指粗糙皮衣。
(3)子贡——孔子弟子,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卫国人。
(4)逆——迎。垅——田埂。
(5)叩——询问。
(6)故能寿若此——张湛注:“不勤行,则遗名誉;不竟时,则无利欲。二者不存于胸中,则百年之寿不祈而自获也。”卢重玄解:“勤于非行之行,竞于命外之时,求之下跋,伤生夭寿矣。吾所以乐天知命,而得此寿。”跋当作获。
(7)故能乐若此——张湛注:“所谓乐天知命,故无忧也。”卢重玄解:“妻子适足以劳生苦心,岂能延入寿命?居常待终,心无忧戚,是以能乐若此也。”
(8)情——杨伯峻:“《汉书-董仲舒传》云:‘情者人欲也。’又云:‘人欲之谓情。’《后汉书-张衡传》注云:‘情者,性之欲。’古人多以欲恶对文,如《吕览-论成篇》‘人情欲生而恶死’是也。则此‘情’字当训‘欲’。”
(9)故吾知其不相若矣——俞樾云:“‘吾’下脱‘安’字。上云‘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云‘安知其不相若’,言死生一致也。下云‘吾又安知营营而求生非惑乎’,正承此而言。若作‘知其不相若’,则于语意大背矣。”
(10)然彼得之而不尽者也——孔子为何说林类之言未尽其理,其意不清。张湛云:“今方对无于有,去彼取此,则不得不党内外之异。”“若夫万变玄一,彼我两忘,即理自夷,而实无所遗。”卢重玄则云:“死此生彼,必然之理也。林类所言‘安知’者,是疑似之言耳,故云未尽。”
林类的年纪将近一百岁了,到了春天还穿着粗皮衣,在田地里拾取收割后遗留下来的谷穗,一面唱歌,一面往前走。孔子到卫国去,在田野上看见了他,回头对学生说:“那位老人是个值得对话的人,试试去问问他。”子贡请求前往。在田埂的一头迎面走去,面对着他感叹道:“先生没有后悔过吗?却边走边唱地拾谷穗?”林类不停地往前走,照样唱歌不止。子贡再三追问,他才仰着头答复说:“我后悔什么呢?”子贡说:“您少年时懒惰不努力,长大了又不争取时间,到老了还没有妻子儿女,现在已经死到临头了,又有什么快乐值得拾谷穗时边走边唱歌呢?”林类笑着说:“我所以快乐的原因,人人都有,但他们却反而以此为忧。我少年时懒惰不努力,长大了又不争取时间,所以才能这样长寿。到老了还没有妻子儿女,现在又死到临头了,所以才能这样快乐。”子贡问:“长寿是人人所希望的,死亡是人人所厌恶的。您却把死亡当作快乐,为什么呢?”林类说:“死亡与出生,不过是一去一回。因此在这儿死去了,怎么知道不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出生呢?由此,我怎么知道死与生不一样呢?我又怎么知道力求生存而忙忙碌碌不是头脑糊涂呢?同时又怎么知道我现在的死亡不比过去活着更好些呢?”子贡听了,不明白他的意思,回来告诉了孔子。孔子说:“我知道他是值得对话的,果然如此;可是他懂得自然之理并不完全彻底。”
子贡倦于学,告仲尼曰:“愿有所息。”仲尼曰:“生无所息。”子贡曰:“然则赐息无所乎(1)?”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圹(2), 如也(3),宰如也(4),坟如也(5),鬲如也(6),则知所息矣(7)。”子贡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8)。”仲尼曰:“赐!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乐(9),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俟;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10)。晏子曰(11):
‘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檄也(12)。古者谓死人为归人。夫言死人为归人,则生人为行人矣。行而不知归,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乡土、离六亲(13)、废家业、游于四方而不归者,何人哉?世必谓之为狂荡之人矣。又有人钟贤世(14)、矜巧能、修名誉、夸张于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为智谋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与一不与一(15)。唯圣人知所与,知所去。”
(1)赐——子贡之名,姓端木,字子贡。息无所——王叔岷:“‘息无所’疑原作‘无所息’,即本上文‘生无所息’而言。今本‘息’字误错在‘无所’上。”此说可从。子贡所要的是休息的时间,而不是休息的地方,故不应谈到“有所”、“无所”上。
(2)圹——音 kuàng(矿),墓穴;原野。本文指空旷的墓地。
(3) 如—— ,音 gāo(高),通“皋”,实即“皋”字的讹变。《荀子-大略》:“望其圹,皋如也。”可证。 如,高貌。
(4)宰如——宰,犹“冢”,坟墓。
(5)坟如——坟,古代指高出地面的土堆。《礼记-檀弓》:“古也墓而不坟。”郑玄注:“土之高者曰坟。”
(6)鬲如——鬲,音 l(利),古代炊器,陶或青铜制,圆口,三空心足。
ì鬲如,像鬲一样。郝懿行:“鬲如,盖若覆釜之形,上小下大,今所见亦多有之。”
(7)则知所息矣——张湛注:“见其坟壤鬲翼,则知息之有所。《庄子》曰:“死为休息也。”
(8)伏——埋葬。
(9)胥——皆,都。《方言》第七:“胥,皆也。东齐曰胥。”
(10)苦、佚、息——张湛注引《庄子-大宗师》文:“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耳。”
(11)晏子——晏子(?——前 500 年),名婴,字平仲,夷维(今山东高密)人,春秋时齐国大夫。齐灵公二十六年(前 556 年)其父去世后,继任齐卿,历仕灵公、庄公、景公。世传《晏子春秋》出于后人伪托,但保存了很多晏婴的有关资料。此下孔子引文,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上》。
(12)德之徼——徼,音 yāo(腰),求取。张湛注:“德者,得也。徼者,归也。言各得其所归。”似不妥。紧接下文有“古者谓死人为归人”,此处不该重复。
(13)六亲——六种亲属,其说不一,《汉书-贾谊传》颜师古注引应劭注,以父、母、兄、弟、妻、子为六亲。一般以“六亲”泛指各种亲属或所有的亲属。
(14)钟贤世——钟,专注。贤世,善世,治理、安定之世。
(15)与——赞许。
子贡对学习有些厌倦,对孔子说:“希望能休息一阵。”孔子说:“人生没有什么休息。”子贡问:“那么我也就没有休息的时候了吗?”孔子回答说:“有休息的时候。你看那空旷的原野上,有高起来的地方,好像是墓穴,又像是土丘,又像是底朝上的饭锅,就知道休息的时候了。”子贡说:“死亡真伟大啊!君子在那时休息了,小人在那时被埋葬了。”孔子说:“赐!你现在已经明白了。人们都知道活着的快乐,却不知道活着的劳苦;都知道老年的疲惫,却不知道老年的安逸;都知道死亡的可恶,却不知道死亡是休息。晏子说过:‘真好啊,自古以来就有死亡!仁慈的人在那时休息了,不仁的人在那时被埋葬了。’死亡是德所求取的事情。古人把死人叫做‘归人’。说死人是‘归人’,那么活着的人就是‘行人’了。一直在外面行走而不知道回家,那是抛弃了家庭的人。一个人抛弃了家庭,所有世上的人都反对他;天下的人都抛弃了家庭,却没有人知道反对。有人离开了家乡,抛弃了亲人,荒废了家业,到处游荡而不知道回家,这是怎样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会说他是放荡而疯狂的人。又有人专心致志于盛世之治,自以为聪明能干,于是博取功名,到处夸夸其谈而不知道停止,这又是怎样的人呢?世上的人一定会认为他是有智慧谋略的人。这两种人都是错误的,而世上的人却赞扬一个,反对一个。只有圣人才知道什么该赞扬,什么该反对。”
或谓子列子日:“子奚贵虚(1)?”列子曰:“虚者无贵也(2)。”子列子曰:“非其名也(3)。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矣;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 而后有舞仁义者(4),弗能复也。”
(1)奚——何,为什么。贵虚——以虚无为贵。《吕氏春秋-不二篇》:“子列子贵虚。”
(2)虚者无贵也——张湛注:“凡贵名之所以生,必谓去彼而取此,是我而非物。今有无两忘,万异冥一,故谓之虚。虚既虚矣,贵贱之名,将何所生?”
(3)非其名也——不在于事情的名称。张湛注:“事有实者,非假名而后得也。”
(4) ——音 huǐ(毁),毁坏。
有人对列子说:“您为什么以虚无为贵呢?”列子说:“虚无没有什么可贵的。”列子又说:“不在于事物的名称。关键在于保持静,最好是虚。清静与虚无,便得到了事情的真谛;争取与赞许,反而丧失了事情的精义本性。事物已被破坏,而后出现了舞弄仁义的人,但却不能修复了。”
粥熊曰(1):“运转亡已(2),天地密移,畴觉之哉(3)?故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世随死(4)。往来相接,间不可省(5),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进(6),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亦不觉其亏。亦如人自世至老(7),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世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1)粥熊——粥,音 yù(育),同“鬻”。鬻熊,史传为周代楚国的祖先。年九十知道,为周文王师。后人集其遗言,凡 22 篇,名《鬻子》。成王时封其玄孙熊绎于荆楚之丹阳。
(2)亡已——亡,无。已,止。
(3)畴——通“谁”。《书-尧典》:“帝曰:畴咨若时登庸?”蔡沈集传:“畴,谁。”
(4)世——生。张湛注:“此‘世’亦宜言‘生’。”
(5)间——音 jiàn(见),缝隙。省——音 xǐng(醒),察看。
(6)顿——很短的时间,突然。进——增长。
(7)世——出生。
鬻熊说:“万事万物运动转移永不停止,连天地也在悄悄地移动,谁感觉到了呢?所以事物在那里减损了,却在这里有了盈余;在这里成长了,却在那里有了亏缺。减损、盈余、成长、亏缺,随时发生,随时消失。一往一来,头尾相接,一点间隙也看不出来,谁感觉到了呢?所有的元气都不是突然增长,所有的形体都不是突然亏损,所以我们也就不觉得它在成长,也不觉得它在亏损。这也像人们从出生到衰老一样,容貌、肤色、智慧、体态,没有一夭不发生变化;皮肤、指甲、毛发,随时生长,随时脱落,并不是在婴孩时就停顿而不变化了。变化一点觉察不到,等到衰老来到了才明白。”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1),身亡所寄,废寝食者。又有忧彼之所忧者,因往晓之,曰:“天,积气耳,亡处亡气。若屈伸呼吸,终日在天中行止,奈何忧崩坠乎?”其人曰:“天果积气,日月星宿,不当坠耶?”晓之者曰(2):“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坠(3),亦不能有所中伤。”其人曰:“奈地坏何(4)?”晓者曰:“地积块耳,充塞四虚,亡处亡块。若躇步跳蹈(5),终日在地上行止,奈何忧其坏?”其人舍然大喜(6),晓之者亦舍然大喜。长庐子闻而笑之曰(7):“虹蜺也(8),云雾也,风雨也,四时也,此积气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积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积气也,知积块也,奚谓不坏?夫天地,空中之一细物(9),有中之最巨者(10)。难终难穷,此固然矣;难测难识,此固然矣。忧其坏者,诚为大远;言其不坏者,亦为未是。天地不得不坏,则会归于坏。遇其坏时,奚为不忧哉?”子列子闻而笑曰:“言天地坏者亦谬,言天地不坏者亦谬。坏与不坏,吾所不能知也。虽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来不知去,去不知来。坏与不坏,吾何容心哉?”
(1)杞国——杞,音 qǐ(起)。杞国,周初分封的诸侯国,姒姓,初在雍丘(今河南杞县),杞成公迁缘陵(今山东昌乐东南),杞文公迁淳于(今山东安丘东北)。公元前 445 年被楚国所灭。
(2)晓之者——王重民:“‘晓’下‘之’字蒙上文‘因往晓之’句而衍。《御览》二引作‘晓者云’,无‘之’字。下文‘晓者曰地积块耳’云云,亦无‘之’字,可证。”然观下文,又有“晓之者亦舍然大喜”一句,似此处不衍,而“晓者曰地积块耳”句脱一“之”字。
(3)只使——即使。吴闿生:“只使,藉使也,然非三代语。”
(4)奈地坏何——犹“地坏奈何”。
(5)躇步跐蹈——躇,音 chú(除)。跐,音 cǐ(此)。《释文》云:“四字皆践蹈之貌。”
(6)舍然——张湛注:“舍,宜作释,此书释字作舍。”《释文》:“舍音释,下同。”释然,疑虑消除貌。
(7)长庐子——又作“长卢子“,楚国人,曾著书九篇,属道家一流。笑
之曰——杨伯峻:“《御览》二引无‘之’字,是也,当删。下文‘子列子闻而笑曰’亦无‘之’字,可证。”
(8)蜺——音 n(倪),即霓,虹的一种,亦称副虹。
(9)空——与“有”相对,指整个宇宙空间。
(10)有——与“空”相对,指我们见到的万物。
杞国有个人担忧天会塌下来,地会陷下去,自己的身体无处可藏,因而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又有一个担忧那个怕天塌地陷之人的人,于是前去向他解释,说:“天是气的积聚,无处没有气。就像你弯腰挺身、呼气吸气,整天在天空中生活,为什么要担忧它崩塌下来呢?”那人说:“天果真是气的积聚,那日月星辰不会掉下来吗?”向他解释的人说:“日月星辰,也是积聚起来的气中有光辉的物体,即使掉下来,也不会伤害什么。”那人说:“地陷下去怎么办呢?”解释的人说:“地是土块的积聚,充满了四方空间,无处没有土块。就像你停走踩踏,整天在地上生活,为什么要担忧它陷裂下去呢?”那人放下心来,十分高兴;那个为他担心的人也放下心来。
长庐子听说后笑着说:“虹霓呀,云雾呀,风雨呀,四季呀,这些是气在天上积聚而形成的。山岳呀,河海呀,金石呀,火木呀,这些是有形之物在地上积聚而形成的。知道它们是气的积聚,是土块的积聚,为什么说它不会毁坏呢?天地是宇宙中的一个小物体,但却是有形之物中最巨大的东西。难以终结,难以穷究,这是必然的;难以观测,难以认识,也是必然的。担忧它会崩陷,确实离正确的认识太远;说它不会崩陷,也是不正确的。天地不可能不毁坏,最终总会毁坏的。遇到它毁坏时,怎么能不担忧呢?”列子听到后,笑着说:“说天地会毁坏的意见是荒谬的,说天地不会毁坏的意见也是荒谬的。毁坏与不毁坏,是我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即使这样,毁坏是一种可能,不毁坏也是一种可能,所以出生不知道死亡,死亡不知道出生;来不知道去,去不知道来。毁坏与不毁坏,我为什么要放在心上呢?”
舜问乎烝曰(1):“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2)。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3)。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4)。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5)。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6)。天地强阳(7),气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1)烝——当是人名。
(2)委——委托,托付。
(3)和——指宇宙中的中和之气。
(4)顺——指宇宙中的顺序密码。
(5)蜕——指宇宙中的蜕变功能。
(6)食不知所以——俞樾:“《庄子-知北游篇》作‘食不知所味’。”王叔岷:“宋徽宗《义解》:‘食不知所味。’范致虚《解》:‘食安知所味。’是所见本‘以’并作‘味’,与《庄子》同。”
(7)天地强阳——王重民:“《庄子-知北游篇》‘大地’下有‘之’字,此不可省。疑《列子》本有‘之’字,而今本脱之也。郭注云:强阳犹运动耳。”
舜问烝说:“治理天下的道可以获得并据为己有吗?”烝回答说:“你的身体都不是你所据有的,你怎么能据有道呢?”舜问:“我的身体不属于我所有,是谁据有它呢?”烝回答说:“是天地把形体托付给你的。生命不属于你所有,是天地把中和之气托付给你的。寿天不属于你所有,是天地把顺序密码托付给你的。子孙也不属于你所有,是天地把蜕变的功能托付给你的。所以你行走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居住不知道要拿些什么,吃饭不知道要什么味道。天地的运动,也是气的作用,天地间的万物又怎么能获得并据有呢?”
齐之国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贫;自宋之齐,请其术。国氏告之曰:“吾善为盗。始吾为盗也,一年而给,二年而足,三年大攘(1)。自此以往,施及州闾(2)。”向氏大喜。喻其为盗之言(3),而不喻其为盗之道,遂逾垣凿室(4),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时,以赃获罪,没其先居之财(5)。向氏以国氏之谬己也(6),往而怨之。国氏曰:“若为盗若何(7)?”向氏言其状。国氏曰:“嘻(8)!若失为盗之道至此乎?今将告若矣。吾闻天有时,地有利。吾盗天地之时利,云雨之滂润,山泽之产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筑吾垣,建吾舍。陆盗禽兽,水盗鱼鳖,亡非盗也。夫禾稼、土木、禽兽、鱼鳖,皆天之所生,岂吾之所有?然吾盗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宝,谷帛财货,人之所聚,岂天之所与?若盗之而获罪,孰怨哉(9)?”向氏大惑,以为国氏之重罔己也(10),过东郭先生问焉(11)。东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盗乎(12)?盗阴阳之和以成若生,载若形;况外物而非盗哉?诚然,天地万物不相离也,仍而有之(13),皆惑也。国氏之盗,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盗,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盗也;亡公私者,亦盗也。公公私私(14),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为盗耶?孰为不盗耶?”
(1)穰——一本作“壤”,误。穰,庄稼丰熟。
(2)闾——里巷。《周礼-地官-闾胥》:“闾胥各掌其闾之征令。”郑玄注引郑司农:“二十五家为闾。”
(3)喻——了解。
(4)逾垣——逾,即逾,越过。垣,墙。
(5)居——积蓄。俞樾:“居犹畜也,谓其先所蓄之财也。《论语-公冶长篇》:‘臧文仲居蔡。’皇侃《义疏》曰:“居犹蓄也。’是其义。”
(6)谬——钱绎:“谬,诈也。”
(7)若为盗若何——前一“若”字,你。
(8)嘻——《释文》:“嘻,哀痛之声。”
(9)孰怨——孰,谁。孰怨,犹怨谁。
(10)罔——欺骗。《汉书-王嘉传》:“臣骄侵罔。”师古:“罔,谓诬蔽也。”
(11)过——一本作“遇”。
(12)庸——岂,难道。
(13)仞——通“认”。
(14)公公私私——公其公,私其私。前一个“公”、“私”为动词。
齐国的国氏非常富有,宋国的向氏非常贫穷。向氏从宋国到齐国,向国氏请教致富的方法。国氏告诉他说:“我善于偷盗。我开始偷盗时,一年就够自用,二年便很富足,三年就家资丰收了。从此以后,我还施舍州里乡亲。”向氏听了非常高兴。但他只理解了国氏偷盗的话,却没有了解国氏偷盗的方法。于是跳墙打洞,凡是手摸到的,眼睛看到的,没有一件不探取。没过多久,便以盗窃来的赃物而被问罪,并被没收了先前积蓄的财产。
向氏认为国氏欺骗了自己,便去埋怨国氏。国氏问:“你是怎样偷盗的?”向氏叙说了他偷盗的情况。国氏说:“唉!你偷盗的方法竟然错到了这种程度!现在来告诉你吧。我听说天有季节性,地有利人处。我偷盗天的季节和地的利益,如云雨的滋润,山泽的特产,都用来生育我的禾苗,繁殖我的庄稼,夯筑我的围墙,建造我的房屋。在陆地上偷盗禽兽,在水泊中偷盗鱼鳖,没有不偷盗的。这些禾苗、庄稼、土地、树木、禽兽、鱼鳖,都是天生出来的,难道是我所有的?然而我偷盗天的东西却没有灾殃。至于金玉珍宝、谷布财物,是别人所积聚,哪里是天给你的呢?你偷盗它们而被问罪,能怨谁呢?”
向氏十分迷惑,以为国氏又在欺骗自己了,于是到东郭先生那里去请教。东郭先生说:“你全身的东西难道不都是偷盗来的吗?偷盗阴阳中和之气来成就你的生命,充塞你的形体,又何况身外之物,哪一样不是偷盗来的呢?诚然,天地和万物都是不能完全分开的,把它们认作己有,都是糊涂的。国氏的偷盗,是公道,所以没有灾殃;你的偷盗,是私心,所以被问罪。其实,分别公私也是偷盗,不分别公私也是偷盗。但把公共的东西视为公共所有,把私人的东西视为私人所有,这是天地的德行。了解天地德行的人,谁是偷盗者呢?谁又不是偷盗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