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10-22 10:08
孙柔嘉这个人的名字,没有白起。
柔在字典里的解释就是“温和,柔顺”,嘉的意思就是“赞许”。中国儒家文化当中,对于女子的教义就是“温良恭惠”,说起来就是“柔嘉”的意思。
但《围城》里的孙柔嘉却并不那么让人喜欢,其中的原因两个。
第一么,她姓孙。姓孙也许不是错误,错误在于孙柔嘉把柔和嘉当作了一种谋略——无则有之,虚则实之。
第二么,她是女人。做女人也不是错误,错误在于她把男人的“温良恭惠”学会了当作了一种谋略。
这就是孙柔嘉的解剖。《围城》里汪太太的解剖是涂的鲜红的嘴唇和手指。换句话说,汪太太的武器就是那张嘴和手指;孙柔嘉的武器就是柔和嘉。
《围城》里面的方鸿渐,说老实吧不很老实,逢场作戏坑蒙拐骗也来得一手,说不老实吧还真有点老实,因为他至少还没有学会欺骗自己。
就这样一个说老实不老实的方鸿渐,感情上刚经过一番挫折,觉得对于女人有了相当的了解--至少他自以为如此。
《围城》这样写道,方鸿渐在去三闾大学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脸上得粉刷得像涂在墙上的石灰,扑扑地往下掉。《围城》在这里评价道,“即使假,也假得天真”——这大概就是方鸿渐的人生哲学。
就在这样的方鸿渐,终于碰到了孙柔嘉,一个假但假得天真的孙柔嘉,最后终于掉进了婚姻的围城。
孙柔嘉在方鸿渐面前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她的柔弱温顺,要方鸿渐给她出主意,要方鸿渐为她负责;孙柔嘉同样表现出了她的不世俗的一面,在对范懿汪太太李梅亭等人的态度上和方鸿渐保持了高度的一致。
《围城》里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人家更要说闲话了。”孙小姐依然低了头低了声音。
鸿渐不安,假装坦然道:“随他们去说,只要你不在乎,我是不怕的。”
“不知道什么混蛋——我疑心就是陆子潇——写匿名信给爸爸,造——造你跟我的谣言,爸爸写信来问——”
这段对话可以说成是孙柔嘉把“柔嘉”当成谋略的最好注解,方鸿渐终于自觉地走进了那个陷阱,直到作茧自缚,困在“围城”里进退两难。
但方鸿渐接着发现,孙柔嘉的柔和嘉不过是一种策略。方鸿渐突然发现,孙柔嘉不但很有主见,这个主见往往还和他相反。
到了最后,孙柔嘉要方鸿渐老老实实三从四德就像她的姑母调教姑父的时候,方鸿渐终于感到了困惑。
方鸿渐毕竟是男的,他不能因为家庭婚姻不要朋友,不要事业。
说到这里,有必要指出孙柔嘉的行为还真地象传说中的某个圣人一样。不幸的是孙柔嘉是女的,否则的话,孙柔嘉大可以理直气壮赞美方鸿渐是听话而又有夫德的好丈夫的。
孙柔嘉这样的女子固然是男人友谊的杀手,但是“柔嘉”如孙柔嘉那样的男子,恐怕也只能找到高松年这样的友谊吧。
唐晓芙是《围城》中唯一一个没有被叙述者的讽刺利刃砍杀的人物,也是《围城》的叙述者最钟爱的一位女子。唐小姐一出场,就有大把大把的好话送她: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窝。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谗,仿佛是好水果。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小说叙述者在此集中传达一个信息,即唐晓芙是一个没有被上海这个物质社会污染、没有经历过男女情感风云的美丽、飘逸的少女。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一段恋爱者的“晕眩效应”导致的叙述。如此美妙的感觉应属于一见钟情堕入爱河的方鸿渐,所以方鸿渐才会“立刻想在她心上造个好印象”。而先于方鸿渐接触到唐晓芙的赵辛楣却对这一女子倒无如此这般感觉,如是用赵辛楣的口吻叙述,那唐晓芙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唐晓芙不造作、不化妆,是摩登都市里的一个“罕物”。但不化妆不等于不打扮,也许唐晓芙最懂得不打扮恰是她最好的打扮,或者说她懂得如何打扮得了无痕迹,她可能非常了解她的容貌的“非人工”色彩恰是她最好最美的颜色。
当然,浸染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都市的唐晓芙,她的“清纯”丝毫不影响她在男女交际方面的“老练”。且看小说中方鸿渐在饭店里多点了几样菜,方鸿渐和唐晓芙之间便有这样一段对话:
“这不是吃菜,这像神农尝百草了。不太浪费么?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面前浪费。”
“也许,可是并不在一切陌生的女人面前。”
“只在傻女人面前,是不是?”
“这话我不懂。”
“女人不傻绝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有好印象--可是,你放心,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这哪里象一个毫无社交经验的女孩子说得出来的语言。难怪听了这些话,方鸿渐不能不联想到唐晓芙的表姐苏文纨关于唐晓芙手里有“一把男朋友”的那些“告诫”,“鸿渐不知道这些话是出于她的天真直率,还是她表姐所谓手段老辣。”的确,通过小说中唐晓芙与方鸿渐交往历史分析,唐晓芙并非不解男女之间的感情,实际上,她一上来马上就抓住了方鸿渐这个“老男人”的弱点。那么,聪明伶俐的唐晓芙怎么可能不打扮呢?她不过选择了最高明最有格调的打扮方式而已。而且,恰恰是这种打扮方式让方鸿渐这样的男子大为动心。唐晓芙的“清纯”并非懵懵懂懂的不假修饰,她依然是都市化的产物,不过她懂得从庸俗化得有些泛滥有些生硬的都市时尚潮流中“提升”出来,以其独特的品位吸引男性。
唐晓芙的“清纯”依然属于都市时尚文化中的一类,这一类是属于三四十年代上海这个大都市中极少数有着良好的家庭环境和优越的先天条件的美少女才可能获得的“清纯”。唐晓芙的“清纯”是以现代都市文化作为背景的,是属于掌握了当时的都市青春游戏规则,并能脱颖而出的少数少女。
另外,这种“清纯”又有别于沈从文笔下乡村姑娘翠翠的那种淳朴、天真、纯情的“清纯”。翠翠要放到上海这个大都市里来,才是真正的“罕物”,可方鸿渐会爱翠翠吗?
所谓“清纯”,还涉及到小说人物的心理活动。小说叙述者几乎全是从恋爱者方鸿渐的角度特别是从方鸿渐心理的变化来叙述唐晓芙和方鸿渐的“恋爱”,所以,唐晓芙成为被方鸿渐这个男子“注视”、“推测”的对象。
《围城》中的唐晓芙乃堕入情网的方鸿渐眼中的唐晓芙。
唐晓芙的“真实内心”在小说中袒露太少了,我们只能从唐晓芙有限的心理线索逼近唐晓芙“清纯”与否之“真相”。
方鸿渐第一次请唐晓芙吃饭,苏文纨便使用伎俩作梗,“侦察”唐晓芙是否去赴方鸿渐的饭局,唐晓芙是因为赌气才吃方鸿渐的请。接着小说出现了一段难得的唐晓芙的内心活动:“表姐愈这样干预,自己偏让他亲近。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是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可见唐小姐有着非常浪漫的爱情标准。有了这样的爱情标准,只要认定自己没有爱上别人就不算恋爱,换一句话说,即使有诸多男友,从唐晓芙角度而言,只要认定自己不动心,就是在她表姐看来她是“一把男朋友在手里玩弄着”,唐晓芙还是可以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朋友”。
所以,所谓唐晓芙是否“清纯”,本来就各有各的标准。在表姐苏文纨看来,有“一把男朋友”的唐晓芙的当然不会那么“清纯”,而在唐晓芙看来,没有经历过“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的自己则依然是“清纯”的。而方鸿渐呢,则基本上是因为她是“清纯”的“罕物”,才会如此热烈地喜欢唐晓芙。方鸿渐与唐晓芙交往,这在她表姐苏文纨的眼中,唐晓芙的爱情履历上又增添了一次不大不小波折,方鸿渐是唐晓芙“一把男朋友”中的一员而已。而唐晓芙会怎么想呢,似乎依然可以说自己“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她还没有到放低爱情标准的时候。
像唐晓芙这样的爱情理想在《围城》中倒似曾相识。小说的开头部分涉及苏文纨的爱情理想,许多读者可能不会去注意:“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舍。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很难说过了多少年之后,唐晓芙也可能象苏文纨那样将自己的爱情标准大打折扣。这里至少暗示了一点,即时间与现实是可能逼迫着少女的爱情规则有所妥协、有所修正。
实际上就是在少女阶段,唐晓芙的爱情规则在遭遇到具体的方鸿渐之时,也不是毫无松动。方鸿渐与唐晓芙分手之后,唐晓芙病了一场,这大概可以说明唐晓芙对方鸿渐是有所用情。这至少表明,与方鸿渐交往,让心气极高的唐晓芙的爱情标准有所改变。
要补充的是,一直到《围城》结束,唐晓芙在方鸿渐的心目中都占有非常特殊的地位,《围城》中唐晓芙的“清纯”形象还是比较固定的,方鸿渐和唐晓芙在一起“恋爱”时间也是《围城》中唯一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这个“清纯”女子人物形象得以确立的前提是唐晓芙这个人物活动始终是处于方鸿渐的视角之内。小说文本没有太多的机会让唐晓芙的内心得以充分展开(从角色配置的篇幅而言,当然属于可长可短)。在《围城》中,唐晓芙没有太多复杂、纵深的心理活动,在小说中“正面”出现的时间也相当短。小说中说到唐晓芙的时候,基本上是以与方鸿渐有关系为前提。小说中的唐晓芙是处于方鸿渐“爱”的“审视”下唐晓芙,还有一点也必须充分注意,即唐晓芙与方鸿渐的交往时间非常短,从小说中可以得知,唐晓芙与方鸿渐并不经常见面,方鸿渐与唐晓芙接触次数实际上非常有限。细察小说,实际上可以断言唐晓芙并无与方鸿渐有什么实质性的恋爱行为,不过有了恋爱的试探、通信和请客吃饭罢了。唐晓芙可谓是方鸿渐的“空中楼阁”式的意中人。《围城》中的唐晓芙是一个“白雪公主”式的女子,更是一个类型化的“清纯”女子的符号。
在《围城》中,另一个小说人物,既比唐晓芙“幸运”,又比唐晓芙“不幸”,她就是孙柔嘉。
相比较而言,孙柔嘉的前后变化要比唐晓芙、苏文纨较大,性格有多个侧面充分展开。在与方鸿渐有过交往的四位女子中间,孙柔嘉是《围城》中性格最丰富的一个人物,这是作为小说人物的“幸运”。
“不幸”的是孙柔嘉在小说结尾,竟让被她的丈夫方鸿渐评价为“这样狠毒”,这“狠毒”与唐晓芙的“清纯”,可谓两个极端,而且看的出来,就连《围城》叙述者都不怎么喜爱孙柔嘉,对她始终有点挑剔。
孙柔嘉是与方鸿渐、赵辛楣等人一起去三闾大学教书的旅途上开始他们的交往的,读者也是从这儿开始认识孙柔嘉的。小说是这样描述孙柔嘉的外貌:
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都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
如此简简单单的描述之中,却对孙柔嘉外貌来了个轻微的讽刺,毫无赞美唐晓芙的那种极尽修饰的热情劲儿。说她“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大概是表明孙柔嘉脸皮薄,没有经过世面吧,还有点小家子气的意思,而非唐晓芙的落落大方都市少女模样。看来孙柔嘉从一出场开始,就处于不利的位置上,不象唐晓芙那样,一上来就让方鸿渐眼睛一亮。对孙柔嘉,方鸿渐甚至“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清楚呢。”这一方面是因为方鸿渐还在为唐晓芙心痛,另一方面,也可以侧面说明孙柔嘉在外貌上没有惊人之处。
但孙柔嘉是属于“润物细无声”的女子。路途中过一险桥的当儿,方鸿渐大概有恐高症,怕得要老命,是孙柔嘉牵引他过桥,而且很照顾方鸿渐的面子,不让方鸿渐在众人面前丢丑。方鸿渐是如此感受到孙柔嘉的关怀:“鸿渐只有敬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就是这不讨厌的“一念温柔”,在方鸿渐的内心里下了“情种”,再有赵辛楣在旁“点拨”“提示”,可以说方鸿渐是渐渐地对孙柔嘉有了好感。其实,孙柔嘉与唐晓芙比较,也有孙柔嘉的聪明,从她所画的汪太太的扼要看,她是颇有观察力。当然,这女子还聪明得有点过了头,比如,她拿陆子潇的求爱和一封无从“考据”的匿名信创造出了与方鸿渐“患难与共”的关系。不过,这些“诡计”被认为是孙柔嘉为了追求爱情幸福所设计的可爱的“小聪明”也未必不可。如果此“小聪明”若出自唐晓芙之手,不定要被小说叙述者怎样地不遗余力地赞美一番,而方鸿渐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模样。
可见,《围城》“抑孙扬唐”的倾向是非常的明显。《围城》对唐晓芙太有好感,极力将唐晓芙塑造成一个都市“清纯玉女”的形象,所有围绕着唐晓芙的信息都那么甜蜜,都那样富有青春朝气。而对孙柔嘉却不如此,她的一举一动,即使非常平常,也透着“勾引”方鸿渐的“心计”。不管是小说叙述者提供的信息,还是那位孙柔嘉保护人“赵叔叔”的推测,都在造成孙柔嘉“千方百计”想嫁给方鸿渐的印象,好象方鸿渐特别被动似的。就在“最后关头”,方鸿渐也是因为“如在云里,失掉自住”,所以面对李梅亭、陆子潇的冷嘲热讽,才坚定了与孙柔嘉“联盟”的决心。方鸿渐是在“忽觉身心疲倦,没精神对付”的时候,才对孙柔嘉说:“我可句句当真。也许正是我所要求。”这哪里象求爱,简直是“没精神对付”之时糊里糊涂的敷衍。这“也许”两个字也耐人寻味,活画出方鸿渐对孙柔嘉之爱的犹豫不决,“可能”“也许”是方鸿渐对孙柔嘉之爱的最恰当的猜测性副词。
当然,方鸿渐与孙柔嘉在一起,也有过浪漫而热烈的日子。从三闾大学出来到桂林的时候“他们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就是到了度蜜月之时的孙柔嘉,仍然仍不失其可爱之处。但这些快乐日子,在《围城》中都只是一笔带过,不象唐晓芙在小说中一出现,小说便开始快乐。其实,按照方鸿渐的个性,孙柔嘉要是毫无打动他的地方,方鸿渐也不属于那种可以让女子勉强得来的人物,方鸿渐不是拒绝过苏文纨的爱吗?
唐晓芙可爱,就连唐晓芙的父母也沾光,唐晓芙说:“爸爸妈妈对我姐妹们绝对信任,从不干涉,不检定我们的朋友。”唐小姐到家里,她父母都打趣她说:“交际明星回来了!”寥寥数语,一个开明、不乏风趣的开明家庭的氛围跃然纸上。孙柔嘉不可爱,则孙柔嘉的家庭让女儿婚姻自主也是因为“孙先生孙太太对女儿的事淡漠得等于放任。”就连孙柔嘉的父亲也比不得在法律事物所上班的唐晓芙父亲来得有事业有成,而是个在报馆里做事的“无用之人”。
可见,《围城》“抑孙扬唐”,不仅在肖像描写的不同,更在于《围城》中为二人都设置了什么样的活动背景,以及什么样的情节。唐晓芙的家庭富裕、幸福,父母观念开放,又有苏家这门阔亲戚,暂时停学在家,每天进出的是苏家沙龙,《围城》为唐晓芙设置的实际上是一个可以专心于爱情的“真空环境”。而孙柔嘉则没有如此幸运,围绕着孙柔嘉的环境则要复杂得多,三闾大学的尔虞我诈不必说,就是到了上海后,方鸿渐那个旧式家庭一会儿要孙柔嘉下跪拜祖先,一会儿方鸿渐的两个弟媳妇来“侦察”孙柔嘉的嫁妆,孙柔嘉所处的环境可谓不妙。如果让唐晓芙处于在孙柔嘉的环境中,真不知唐晓芙的性格要“变异”成什么地步。以唐晓芙怒斥方鸿渐是“骗子”那种厉害劲来看,很难说,唐晓芙不会变得象孙柔嘉那样“狠毒”。杨绛女士是个明眼人,她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一文中就说:“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可见,杨绛女士也认为唐晓芙如果与方鸿渐结婚,是不太可能继续“清纯”下去。
将唐晓芙与孙柔嘉比较,并非要将两个人物比出优劣,如此比较是可笑的。将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无非说明两个问题。一是小说作者对某一个人物的态度不可能做到纯粹的客观,作者总是在人物肖像描述、围绕着人物的环境设置、小说的情节走向设计方面体现着他对某个人物的偏爱。小说作为虚构的叙事作品,人物的性格是被“写”出来的,而如何“写”,则与作者的个人兴趣特别是个人的审美趣味大有关系。
其次,我们读者对一个小说人物的认识,是通过小说叙述者给我们介绍,或是通过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对这个人物的看法,以及这个人物自身的言行表现出来的。特别是对一个前后性格侧面有变化的主人公认识,读者对他或她的认识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美国学者华莱士·马丁在他的《当代叙事学》中认为:“小说有点像闲话。我听到一些关于某个我不太熟悉的人的特征和行为的传说。我把这些说法与我个人的片段观察拼凑在一起。从所有这些片段中,我形成了一个整体形象:她是哪种人?小说中的人物或事实中的人的性格都是推测性构造。”我们认识唐晓芙,几乎都是从方鸿渐这个恋爱者的眼光来看,唐晓芙看起来是那么飘逸动人,而且唐晓芙“出场”时间非常短,读者认识唐晓芙的“渠道”非常少,虽然,唐晓芙给读者的影响很固定很单一,然而如此处理对形成唐晓芙“清纯”这个特点倒有好处。
而孙柔嘉呢,就很不一样了,关于孙柔嘉的“闲话”太多了。赵辛楣、陆子潇、范小姐、李梅亭、陆太太、孙柔嘉的父母、方鸿渐的父母、孙柔嘉的奶妈、方鸿渐的两个弟媳妇,他们都或多或少地与孙柔嘉有过接触,有过印象,有过评价,而这些接触、印象、评价也同样影响着读者对孙柔嘉印象的形成。孙柔嘉的性格有一个逐渐向读者敞开的过程。“清纯”可以比较有效地概括唐晓芙的特点,而“狠毒”就不是孙柔嘉最主要的特征,有体贴入微的孙柔嘉、有小鸟依人的孙柔嘉,有爱耍小性子的孙柔嘉,有患得患失的孙柔嘉,最后才有了被方鸿渐认为“狠毒”的孙柔嘉,“狠毒”不过是孙柔嘉的性格敞开的过程中一个阶段性表现而已。如此说来,作者虽然偏爱唐晓芙,但将唐晓芙固定在“清纯”这个特点上,使得唐晓芙有可能发展开来的个性受到了“压制”。后有人为《围城》做续集,说后来唐晓芙成了电影明星,并与方鸿渐相会面。续集虽然有狗尾续貂之嫌疑,不过将唐晓芙设计成一个电影明星,倒也有几分道理,本来,电影明星不就是区别于时尚又领导着时尚的都市“先锋女子”吗?这续集算是抓住了唐晓芙的特点。
借用英国小说理论家福斯特的理论,《围城》中的唐晓芙是属于性格没有多少发展的“扁平人物”,唐晓芙很“清纯”,但性格没有发展,不丰富。孙柔嘉则是性格比较丰富的“圆形人物”,她的“狠毒”是她的“圆形”中的一个“性格扇面”而已。
从表面上看,这出闹剧似乎是孙柔嘉一手造成的——因为这婚姻正是她自己一手包办的,然而,方鸿渐没有责任吗?除了他们两个之外,别人没有责任吗?方鸿渐当然有责任。他对苏小姐可以保持清醒的头脑拒绝她,是因为有一个唐晓芙在迫使他保持清醒;而在面对手段比苏小姐更高竿的孙小姐时,他却糊里糊涂,晕头转向,明明对孙柔嘉没有感情,却当断不断,迷迷糊糊就和孙柔嘉订了婚。订婚之后,还逾礼,使得他们在辛楣的怂恿下草草完婚。结婚之后,双方家庭的文化差异也是他们夫妻感情崩溃的导火索:方家的人嫌孙家的人不识礼数,孙家的人嫌方家的人迂腐。而文化差异还不是最主要的,直接造成夫妇感情分裂的凶手就是鸿渐的两个弟媳和柔嘉的姑妈。不可否认的,鸿渐在柔嘉的姑妈那里受了不少气,但他的弟媳也让柔嘉受了不少气吧!
公平的说,柔嘉确实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子,然而她在婚后却对鸿渐很好(虽然经常吵架),这从她吩咐李妈好好伺候姑爷可以看出来。单方面认为是柔嘉计诱了鸿渐又配不上鸿渐,说她是个狠毒的女人,我觉得未免言过其实了。我不喜欢孙柔嘉,然而也能试着去体谅她的心境,多少能读出一点她的无奈和彷徨。《围城》的读者群中,唐晓芙的支持者甚多,并常以二女做比较,借以突出晓芙的好,柔嘉的不好。然而大家认为晓芙好,只不过是因为她的戏分很少,而作者只展现了她比柔嘉优越的部分,如果像描写柔嘉一样全面地描写晓芙,晓芙就不见得那么好了。诚如杨绛女士所说,就算方鸿渐得偿所愿和唐晓芙共结连理,他们婚后也不见得幸福。
看待柔嘉,应该像看待我们身边那些真实而不可爱的女子一样,可以讨厌她们,但不应该把所有的不是都推倒她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