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4-20 11:15
祖籍浙江,1945年生于重庆,在香港长大,在台湾受大学教育,获台湾大学历史学硕士学位。后赴美深造,于明尼苏达大学专攻俄国史,获硕士学位,转赴斯坦福大学专攻东亚史,期间并在上海复旦大学进修一年,获博士学位。曾在美国、加拿大等多所大学任教。
他的研究兴趣是多方面的,有研究论文多篇,重要著作有《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历史家的经线》、《未断奶的民族》和The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 From Nationhood To Individuality.
现为美国孟菲斯大学历史系教授。
资料来源:南方周末
■秘密书架
□孙隆基
当编辑要我推荐书单时,有无从入手之感,因为一生看过的书很多,同时也在进行将近十项研究,有些不见得是适合大众趣味的。但编者提到我庆祝千年之交的一篇文章《中国千年回顾———一个全球史的鸟瞰》,却是一言惊醒梦中人。那份应景之作是我30多年前之旧癖好的复苏:宏观式的史学思考。
我在台大念大学本部时,当时市面上有盗版书,能廉价地购得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和汤因比12卷本的《历史研究》,一开卷就不能自休,认为史学家“大丈夫当如是”,当时我还给汤因比写了一封信,但在大师面前倒也不存“彼可取而代之”的非分之想。斯宾格勒从歌德的生物学立论,认为“高级文化”都是含有自身风格的有机体,其展现的生命是一千年左右,当其特殊形态发挥殆尽后,就进入僵死的“文明”阶段。汤因比宏观地把世界史化为21个文明的生命传记,他摈弃斯宾格勒的宿命论,改采柏格森的创化论,认为文明的诞生、成长、崩溃、解体皆视能否成功地回应来自环境或自身的挑战。但他说过去的文明都解体了,硕果仅存的西方亦面临崩溃的危机,其悲观论调正与斯宾格勒相同。
后来发觉自己在历史系内有给人“不务正业”的印象,待到去美国留学时,这个对历史哲学的兴趣就让位给马克思主义。此时正值1970年代美国反越战、流行新左派和“中国热”,港台留学生受其影响,出现“回归认同祖国”运动。我杂在这些人里头,原本以为找到了谈马克思主义的对象,没料到其中一些人的“向左转”是民族主义情绪性的,谈辩证法和唯物史观的我又变成了“不务正业”。
其时,我在美受到逻辑实证论的历史哲学训练,理解了因果律和可预测性都是一个语言问题。举例说:1605年英国发生天主教徒阴谋用炸药炸毁国会案,万一真的炸成了,其前因后果可公式化如下:
C1+C2+C3+CN
……=E在这里,C1是“火柴”,C2是“火药”,C3是“天主教徒对英国国教的仇恨”,物理学家会选择第一因,化学家会选择第二因,历史学家则会选择第三因。历来从事大历史者的毛病正是混淆了“年代学”和“逻辑时序”。后者是指不论在任何时地“因”必先于“果”的逻辑结构,这个结构就是可预测性。前者则指某一个特定时空的事件继另一事件而起。即使一个国会炸药案,其因果关系已是千头万绪,乃一个独特的、不会重现的复合体。汤、斯等人却以整个文明为单位,去寻找同步调的法则性,是对因果律和预测性的误解,并且取消了“真正的历史时间”。
经此消炎后,我的大历史热就冷了下去。但这个冷淡未免过早。近来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其实是汤因比历史哲学的复活。它不奢望预测未来,也不具20世纪上半期两次大战造成的文明危机感,而是把汤因比的“文明”作为一个单位加以分类,是概念性工具,用来讨论当今世局。汤、斯等人的历史哲学固然有时代局限性,但仍值得推荐:它们让读者拥有全球史的视野,而这个格局又是我那些“太务正业”的同事们缺乏的。
至于我如何写成《中国千年回顾》,因为逻辑实证论教导我避开汤、史等人的途径,遂试图把“在时空里只发生一次的独特事件”提升为“本质性”现象,不把它们沦为某类普遍性法则的“例证”。这个尝试并非罗列一系列孤立事件,而是让它们在保留“真正的历史时间”之身份下呈现出普遍性。
从这个角度出发环顾公元10至11世纪的世局,发现该时乃东北亚步上世界史舞台的时代:日本经汉化而转入本土化,今日疆域范围的韩国之形成,辽朝的兴起,皆在此时。它们刚好配合宋朝的建立,定都开封,中国的重心东移至大运河一线。同时宋人开始进入南洋,闽粤成为开创“热带中国”的前哨站。千年之交也是今日东南亚的奠基期:越南独立,小乘佛教成为中南半岛(除越南外)的文化底色,皆在此时,东印度群岛则于此时开始摆脱印度的影响,走上本土化,并为13世纪后逐渐伊斯兰教化铺路。这些变化,加上宋人之进入东南亚,就为今日的南洋奠定基础。
综观这一千年,中土亡国灭朝的契机多来自东北(包括蒙古,盖蒙古的发源地是满洲西部,属古东胡系统),中国有三分之二的时期受到东北亚民族的统治(包括金朝统治华北期间),千年首都之北京必须同时位于运河终端和东北国防线上,而失去中土的集团在海外建立流亡政权也成为一种规律,因为这个千年里已出现“华侨”,起源于北温带的中国向南延伸至赤道地带。同时,中国的向东位移,则使古代中国的重心如关陇地带沦为落后的“大西部”。
公元1000年前后的世局是“在时空里只发生一次”的独特机缘,但如果它决定了此后一千年的规律,那么也具有普遍性的意义。我的这个思考,多少受了法国年鉴学派的布罗代尔的《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之启发。布罗代尔认为地中海作为一个单元在16世纪呈现稳定的结构,但他的“长时段”结构顶多是一个世纪,我却斗胆把这个“长时段”拉至一千年。这不该妨碍我们探讨自从公元1000年开始是否出现了一个新型中国。梁启超的《中国史叙论》曾提出有不断脱胎换骨、推陈出新的“中国” 之命题,许倬云师悲叹如今遭人冷落,这个悲观是过早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