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2-04-23 11:21
《忆刘半农君》是鲁迅为悼念刘半农逝世而写的一篇记人的散文,写于1934年8月。文章从优缺点两方面评价了刘半农,扼要具体,客观公正,刘半农形象十分生动鲜明。作者在千字左右的短小篇幅里概括了刘半农的一生,反映了作者高度的观察力和表现力。
忆刘半农君
这是小峰出给我的一个题目。
这题目并不出得过分。半农去世,我是应该哀悼的,因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这是十来年前的话了,现在呢,可难说得很。
我已经忘记了怎么和他初次会面,以及他怎么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后,由蔡孑民先生或陈独秀先生去请来的,到了之后,当然更是《新青年》里的一个战士。他活泼,勇敢,很打了几次大仗。譬如罢,答王敬轩的双鐄信,“她”字和“它”字的创造,就都是的。这两件,现在看起来,自然是琐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单是提倡新式标点,就会有一大群人“若丧考妣”,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时候,所以的确是“大仗”。现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约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单是剪下辫子就会坐牢或杀头的了。然而这曾经是事实。
但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
所谓亲近,不过是多谈闲天,一多谈,就露出了缺点。几乎有一年多,他没有消失掉从上海带来的才子必有“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艳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给我们骂掉了。但他好像到处都这么的乱说,使有些“学者”皱眉。有时候,连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于写稿,但试去看旧报去,很有几期是没有他的。那些人们批评他的为人,是:浅。
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它的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但这些背后的批评,大约是很伤了半农的心的,他的到法国留学,我疑心大半就为此。我最懒于通信,从此我们就疏远起来了。他回来时,我才知道他在外国钞古书,后来也要标点《何典》,我那时还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说了几句老实话,事后,才知道半农颇不高兴了,“驷不及舌”,也没有法子。另外还有一回关于《语丝》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会上见过一回面,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无话可谈了。
近几年,半农渐渐的据了要津,我也渐渐的更将他忘却;但从报章上看见他禁称“蜜斯”之类,却很起了反感:我以为这些事情是不必半农来做的。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我想,假如见面,而我还以老朋友自居,不给一个“今天天气……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许会弄到冲突的罢。
不过,半农的忠厚,是还使我感动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后来有人通知我,半农是要来看我的,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这使我很惭愧,因为我到北平后,实在未曾有过访问半农的心思。
现在他死去了,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浅”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
八月一日。
双鐄信,1918年初《新青年》为推动文学革命运动,由编者之一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搜集社会上复古派反对新文化运动的言论,写信给《新青年》编辑部,再由刘半农写回信逐一批驳。两封信同时发表在《新青年》第4卷第3号。《私语》第4卷第9期曾发表刘半农《林则徐照会英吉利国王公文》,其中说林则徐被英人俘虏,并且“明正了典刑,在印度舁尸游街”。不久有读者来信,指出这是史实性的错误。刘半农从此即不再给《语丝》写稿。
蜜斯,英语Miss的音译,意为小姐。
刘半农是“五四”文学革命时期一员闯将,他倡新诗、搞语言、写论文,为白话文学运动立下过汗马功劳。1920年往欧洲留学,从英转法,研究语言,获得博士学位。1925年回国,1930年任国立北平大学女子学院院长,1934年6月与同仁往西北一带调查方言,7月回北平因患回归热病逝,终年44岁。北大曾举行隆重追悼会,各地报刊均发表消息和悼念文章。《忆刘半农君》作于同年8月,离刘半农的死仅一月有余,是鲁迅应李小峰的要求所写的悼文。
悼念文章切忌套话、平板,否则就显得虚伪、无味。鲁迅在这篇文章里实话实说,笔不横逸地抒写自己和刘半农交往的经过,但在回忆刘半农时,他不作一般介绍,也不作溢美之辞,而是一分为二地进行实事求是的评价。他说优点,谈缺点,都撷选典型实例言之有据。他说刘半农优点有三,一是“活泼,勇敢”,举了“答王敬轩的双鐄信”,和“她和它字的创造”,说明他在五四时期“很打了几次大仗”,是一个“战士”;二是“亲近”,即胸无城府,令人亲切,喜欢和他“多聊闲天”;三是“忠厚”,有一次想去看鲁迅,“有谁恐吓了他一下,不敢来了”。至于缺点,主要是“浅”,如“到法国留学”,“据了要津”,“做打油诗,弄烂古文”等。这篇散文之所以感人,还在于作者对刘半农的深深的爱,他在文章中谈刘半农的优点和缺点,目的都是为了抒发自己对他的爱,如文章最后说的,“我对于他的感情,和他生时也并无变化”,鲁迅说刘半农的缺点,也是为了爱。“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是非分明。作者寄情于他所抒写的对象,这就使所缅怀的形象十分丰满,有血有肉,有情有意,熠熠生辉,无限动人。
《忆刘半农君》是一气呵成的。文章最后说“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简直可以理解为这篇散文的文眼,作者即扣住这句话,以此立意铺染全篇,他从“初次会面”到“他死去”,娓娓细说,侃侃而谈,叙优点,论缺点,信笔写去,一鼓作气,顺流直下。优点中寓缺点,缺点中说优点,这种褒贬交杂而谈的铺排,使文章避免平板枯燥,而气韵横出,其味无穷。文章段落之间连接紧凑,如“活泼”——“草率”——“亲近”——“浅”——“忠厚”,上下勾连,过渡自然,其间没有多余的铺垫。这种优缺点混谈和段落勾连的结构使散文显得紧凑而生动。
这篇散文有杂文味道,用语尖锐有力,论及人事多含嘲讽,在文章最后作者写道:“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应该说,这是鲁迅写《忆刘半农君》的目的。原来刘半农去世后,不少悼文均歌颂备至,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其捧得天花乱坠。鲁迅在文章抒发自己观感,特意历数刘半农十年前的“战绩”,表扬作为“战士”的刘半农,因为他“于中国有益”,而善意批评他“据了要津”后的种种表现。鲁迅以一分为二的评价缅怀刘半农,就为反其道而行之,免使一些“陷沙鬼”是非不分,将其歪曲陷入烂泥。显然,鲁迅写这篇悼文是为了战斗,作者的“愤火”是燃烧于整篇,尖刻讽刺的语意即产生于此。鲁迅喜欢用生动的例子将深奥的道理晓明,这篇散文的比喻是高明的,如说到刘半农的胸无城府,以陈独秀的“内皆武器,来者小心”和胡适的“内无武器,请勿疑虑”作比,证实刘半农“令人不觉有武库”,因而觉得他可“亲近”。又如“陷沙鬼”的形容也很得体生动。这一篇幅很小的散文语言含量是惊人的,如“双鐄信”、“她和它字的创造”及“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关于《语丝》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等等,都是新的典故,含有大量的故事,现在作者均加以浓缩,这也是这篇散文体小而意深的缘故。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1902年去日本学医。1909年回国,先后在杭州、绍兴、北京等大中学校执教。五四运动前后,参加《新青年》杂志的工作。1927年8月到厦门大学执教,后又到中山大学执教。1927年10月到上海定居。从五四时期开始,他就积极参加新文化运动,后又参加革命文艺运动,成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伟人。他早年写有新诗,此后主要从事小说和杂文的写作,并取得很高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