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26 16:58
《悲愤诗》是东汉末年文学家蔡琰创作的一首骚体诗。此诗选取了蔡琰人生经历中三个有重要代表性的事件进行细致的描绘、渲染,将内心的凄惶痛苦、孤苦无依体现得淋漓尽致,展现出了战乱时代女性普遍具有的充满悲情的人生经历。全诗文笔细腻优美,语言简练凝结,句式严谨匀称,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
悲愤诗
嗟薄祜兮遭世患⑴,宗族殄兮门户单⑵。
身执略兮入西关⑶,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⑷,眷东顾兮但悲叹。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⑸,薄志节兮念死难。
虽苟活兮无形颜,惟彼方兮远阳精⑹。
阴气凝兮雪夏零⑺,沙漠壅兮尘冥冥⑻。
有草木兮春不荣,人似兽兮食臭腥。
言兜离兮状窈停⑼,岁聿暮兮时迈征⑽。
夜悠长兮禁门扃⑾,不能寝兮起屏营⑿。
登胡殿兮临广庭⒀,玄云合兮翳月星⒁。
北风厉兮肃泠泠⒂,胡笳动兮边马鸣⒃。
孤雁归兮声嘤嘤,乐人兴兮弹琴筝。
音相和兮悲且清,心吐思兮胸愤盈。
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⒄,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⒅,顿复起兮毁颜形⒆。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⒇。
⑴祜(hù):福,大福。
⑵殄(tiǎn):衰败,破落。
⑶执略:被掳掠。西关:函谷关。
⑷眇:渺忽,遥远而不清晰。
⑸眦(zì):眼睑。
⑹彼方:指匈奴地域。阳精:太阳。
⑺零:落,落下。
⑻壅:遮蔽。冥冥:昏沉沉,迷茫一片。
⑼兜离:形容匈奴言语,传声之词。窈停:深眼睛、高鼻梁。形容匈奴人容貌。
⑽聿(yù):语助词。
⑾扃(jiōng):关闭。
⑿屏营:忧伤、彷徨。
⒀胡殿:胡人的宫殿。广庭:匈奴右贤王的宫庭。
⒁翳(yì):遮盖。
⒂泠泠(líng líng):风声清越。
⒃胡笳:乐器名,旧说卷芦叶而成。
⒄归宁:女子出嫁后,回家探望父母。
⒅茕茕(qióng qióng):孤独。
⒆顿:困踬、停顿。
⒇怛(dá)绝:悲痛至极。
悲叹薄命啊遭遇重重忧患,家族衰落啊势薄力单。
身被掳掠啊西入函谷,历尽山川险阻啊前往羌蛮。
山谷渺忽啊道路漫漫,情系故乡啊令人悲叹。
夜幕降临啊难以入睡,腹中饥饿啊难以下咽。
暗自饮泣啊泪水常流,志节已亏啊欲死不能。
苟活于世啊难以为颜,那匈奴地域啊远离太阳。
阴气凝结啊夏日雪纷纷,黄沙漫漫啊尘土飞扬。
阳春三月啊草木不青,人若野兽啊吃食膻腥。
深目高鼻啊言语不通,终岁流浪啊迁徙不停。
黑夜悠长啊门庭锁闭,半夜难眠啊忧心如焚。
徘徊胡殿啊彷徨广庭,乌云四合啊遮住了月光星辰。
北风尖厉啊天地肃清,胡笳声声忧伤啊边马阵阵嘶鸣。
孤雁南归啊啼鸣嘤嘤,对景生情啊弹奏琴筝。
声音相和啊一片凄清,满腔忧愤啊填塞胸膛。
欲抒情怀啊又恐彼人惊醒,只得压抑悲哀啊涕泪沾襟。
亲人来迎啊我当归探父母,临路相别啊却要舍弃亲生骨肉。
孩儿呼喊母亲啊痛哭失声,如此悲痛啊使我伤心难忍。
孩子追赶啊我却孤独走了,昏沉沉啊再起时已经改容毁形。
再看一眼啊生离死别情不堪,内心伤悲啊真令人痛不欲生。
此诗当作于汉献帝建安十二年(207)蔡琰(蔡文姫)离开匈奴回汉之后。《后汉书·列女传·董祀妻传》记载, 东汉兴平年间,天下大乱,蔡文姬被胡人所掳,被迫嫁给南匈奴左贤王,在匈奴地方生活了十二年,生下两个孩子。曹操原来与蔡文姬之父蔡邕交好,同情蔡邕没有子嗣,就派遣使者用重金贵宝赎回蔡文姬,让她再嫁给董祀。后来蔡文姬感伤乱离,追怀悲愤,写下两首《悲愤诗》,一为五言古诗,一为骚体诗。
蔡琰的骚体《悲愤诗》是一篇抒情作品,与其他两篇作品不同,这首诗着重突出的是独特的心灵体验,她选取了人生经历中三个有重要代表性的事件进行细致的描绘、渲染,将内心的凄惶痛苦、孤苦无依体现得淋漓尽致,展现出了战乱时代女性普遍具有的充满悲情的人生经历,文笔细腻优美,可谓是字字血泪,让人不忍卒读。
诗歌开始展现的是被掳入胡路途中的场景,简略地交代了被掳前的时代家族背景,身逢乱离,宗族人丁稀薄,没有家族庇佑,因而趁乱被胡人掳掠而去,历经艰难险阻来到了羌蛮之地。“山谷眇兮路曼曼,眷东顾兮但悲叹。”高低起伏的山谷一眼望不到边界,路途遥远何时才是尽头,频频回首眷恋家乡,却身不由己不得自由,眼看着离家越来越远,看不到回归的希望,内心一点一点变得绝望。不仅是心理上的痛苦,还要遭受肉体的折磨。“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寝食难安,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终日以泪洗面,而且作为一名年轻的女性俘虏,还有可能会遭受蹂躏与践踏,身心皆被侮辱,可惜父亲续写史书的遗志还未实现,只得忍辱苟活。蔡琰复杂痛苦的内心通过入胡途中的画面跃然纸上。
随后蔡琰又描绘了在胡地一个难以入睡的冬夜聆听乐声的场景。先通过表现胡地的气候、风俗、人物各方面与中原的截然不同渲染了诗人背井离乡的艰辛处境。接下来具体展开画面描写,选取了一个冬天的夜晚,蔡琰因想到人生短暂,岁月蹉跎,回乡实现父亲遗志的心愿不知何时才能实现,难以入睡,起身徘徊。在阴云蔽天、北风呼啸之中,她听到了胡笳的呜咽、边马的鸣叫、孤雁的啼声,又听到乐人在弹奏琴筝,那“悲且清”的乐曲与种种声音融汇在一起,激起了蔡琰思乡不得归的悲情,却害怕哭泣吵醒他人不得不“含哀咽兮涕沾颈”,把那种身不由己,惨遭蹂躏、折磨的惊惧、惶恐通过这一场景真实地反映出来。这段以边塞之声引起乐声,以乐声写出心声,又将心声形诸吞泣声的精彩描写,绘声绘色地从细节上将诗人的痛苦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虽然只写了一个夜晚的场景,却表现出了十二年以来千千万万个夜晚孤苦无依、凄楚彷徨的心境。
最后一个画面表现的是与回乡前与胡儿分别的场景。这个场景不同于蔡琰在其五言《悲愤诗》中以孩童一连串天真口吻的质问与恳求,而是通过“儿呼母兮号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言行”的画面来展现与胡儿分别的痛苦与挣扎,蔡琰马上要得到久违的自由与尊严,却要付出舍弃亲生骨肉的代价,古代交通条件落后,可能一别就是永生,怎不悲痛欲绝,这实质上是对残暴者更深层析的揭露。儿子声嘶力竭呼唤母亲,不顾一切追随在母亲的马车后面,她不忍心去听、去看,这个场景对一个母亲来说想必会成为一生的伤痛。短短几个字就生动地写出了母子生离死别的痛不欲生,表面是写胡儿不舍蔡琰,字字又透露出蔡琰对胡儿的不舍,感情至深,催人泪下。
任何一首优秀的作品都离不开艺术手法的润色,哪怕故事再动人,如果用枯燥无味的语言描述出来也不会让读者感动。蔡琰的骚体《悲愤诗》之所以感人至深,不仅仅是因为经历悲惨、感情真挚,和她过人的才学,艺术手法的运用,以及语言文字的锤炼也密不可分,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擅于用烘托渲染的手法来表现主观情感。骚体《悲愤诗》具有浓厚的抒情色彩,蔡琰在进行创作时采用了一系列的抒情方式,其中最突出的便是借景抒情,这是中国古代诗歌比较常见的一种手法。“山谷眇兮路曼曼”写的是入胡途中所见的景象,“眇”古同“渺”,有高远之意,既体现出了路途遥远、辽阔无迹,又带有一种对未来的迷茫、怅惘情绪,加上“路曼曼”借用屈原《离骚》中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把蔡琰面临的艰辛与漫长的未知生活都清楚地表现出来。尤其是中间一大段部分,虽大量描写胡地的景象风物,实则为了烘托渲染出蔡琰离家的悲苦之情,气候、习俗、言语各方面的差异使她感到格格不入,仿佛时刻都在提醒她不要忘记思念远方的家乡。后又写道她夜不能寐,起身来到庭院,看到的是星月遮蔽的满目阴霾,感受到的是尖利的北风冰冷刺骨,听到的是悲凉的胡笳声夹杂着马儿的嘶吼、孤雁的哀鸣,忽而又传来声声琴音触动心弦,这样的情境,生动地写出了蔡琰所处的典型环境气氛,营造出了一种凄美动人的意境,突出了蔡琰归乡不得的悲苦心境。
其次,语言简练凝结,句式严谨匀称。蔡琰用短短两百多字就写出了自己被掳入胡的路途艰辛、身处胡地的感伤、别子归乡的矛盾痛苦,可谓是字字珠玑。蔡琰入胡十二载,所经历的事情千千万万,她能够从中选择出最有利于表达自己悲情的事件,浓缩裁剪,将感情集中到一处,用简洁古朴的语言进行描绘,这种精炼的叙事风格更容易打动读者,足以见其语言运用技巧的高超。骚体《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虽同为抒情诗,但又不同于《胡笳十八拍》句式的长短参差不齐,而是采用统一的七言句式,条理清晰,结构完整,用“兮”字来调节句式,全诗统一采用“三兮三”的句式,带有明显的楚辞体特征,但句式更为整齐。全诗描写场面真实自然,带有民歌色彩,篇幅短小,贴近生活,描写的是蔡琰的亲身经历,重在抒情,感情真挚细腻,意旨明朗,通俗易懂,运用七言句式更有助于抒发出自己的内心世界,读起来真挚感人,促进了后世七言诗歌的发展。
第三,继承并发扬了《离骚》的抒情传统。朱熹说:“东汉文士有意于骚者多矣”,可见《离骚》对东汉文人影响之大,蔡琰的骚体《悲愤诗》既名骚体,必然与《离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个是一心为国,反被谗言所害,政治理想难以实现;一个是满腔才情,却被胡骑掳掠,父亲遗志无法完成。他们同样都采用抒情诗的形式来抒发个人身世遭遇,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质。不同的是《离骚》作为中国古代最长的抒情诗,篇幅容量大,不仅抒发了内心的痛苦与纠结,还夹杂着对楚国命运和人民生活的关心,以及自己的美政理想,带有较强的政治色彩,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极为丰富。骚体《悲愤诗》则抒情更为集中,专注于抒发个人情感,追怀悲愤,相比《离骚》更加哀婉凄美、激昂酸楚、催人泪下。此外,蔡琰通过自身的遭遇反映出了整个时代被侮辱被损害妇女的悲剧命运,从女性自身的角度对遭受乱离后的内心进行了深入的剖析,在女性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刘冬颖《中国古代才女诗词》:这首骚体诗虽重抒情,却是有感而发。在悲情地抒写自己惨痛的人生变故后,诗人具体描绘了在个冬天的夜晚,她夜长难寐,起身徘徊,在阴云蔽天、朔风呼啸之中,她听到胡笳的呜咽、边马的嘶鸣和南飞孤雁的哀啼,激发起她思乡的悲哀。然而她不敢出声啼哭惊动主人,只能独自暗暗地“含哀咽兮涕沾颈”。诗人练字水平颇高,“胡笳动兮边马鸣”一句,以边塞特有的乐器——胡笳声写出心声,又将心声形诸吞泣声精彩地描写出来,绘声绘色地从细节上将诗人的痛苦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描述了诗人那孤立无依的凄惶心灵。
蔡琰,汉末魏初女诗人。字文姬,又作昭姬,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东汉学者蔡邕之女。自幼博学多才,好文辞,又精于音律。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母家。汉末天下大乱,董卓入据洛阳,被裹挟西迁,继而在战乱中被掳到匈奴嫁于左贤王,生活了十二年,生有二子。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将其赎回。回中原后又重嫁屯田都尉董祀。曾回忆缮写亡父作品四百余篇。其作品仅存三篇,五言《悲愤诗》、骚体《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