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9-29 08:21
《情系舞台》又名《陈素真回忆录》(上部)1991年出版发行。人物传记。陈素真著。约17万字 。全书由41个故事组成,以第一人称详细叙述了陈素真从童年到学艺、成名的前半生坎坷艺术生涯,其中涉及一些豫剧史料。书前有文学家曹禺、田汉为陈素真的题词及她本人生活、演出黑白照片23帧。
我是1918年3月20日出生的。从我记事时起就是跟着继父生活。继父叫陈玉亭,是个唱戏的。他唱红脸,人称红脸王。据说生父姓王。他很怕我妈,从没打骂过我,可也从来没管过我。我母亲并不爱我,从我记事时起,她差不多天天都打我。我童年时像乞儿似的生活着。
在开封住时,我上过几天学,我在学文化方面是班上最笨的一个,所以没上多久,学校就不要我了。后来就拾柴禾、剥花生。妈妈几乎天天骂我笨货。我也确实笨得出奇。我的奶名叫佩玉,上学时就叫王佩玉。
小时候跟着戏班,那时戏班里都兴喂狗,最少喂两只。戏班里没有别的家属,只有我妈一个女的,也只有我一个小女孩。我特别爱狗,大人们就叫我狗大王。这样传来传去,传成了小狗妞了。所以人们都以为我的小名就叫狗妞呢!
我是1926年阴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那天拜师开始学戏的。原来的河南梆子戏班中可没有
女的,旦角这一门全是男人扮演。那时女子不单是不能唱戏,而且女孩子一过12岁,连戏台也不许上了。若是不知道这个规矩的人,带个12岁以上的女孩上戏台,那就得为戏台烧香、放鞭炮,杀鸡祭台子,破破霉气。我小时候天天看戏,只要看一次,回去就会唱几句,大人们都非常惊奇,说:这孩子可真神哪,怎么就唱的满板满眼呢?都夸我,说:这孩子可真是个学戏的好材料,可惜是个女孩子啊!
我是个小戏迷,不爱和别的小孩玩,总是爱一个人在屋子里模仿演戏。凡是我看过的戏,回家就模仿起来。我抽下竹帘子上的竹篾子,或找两根柳枝条,插在头上当雉鸡翎。起先插不住,我就用扎腿带子绑在头上再插。尺子、擀面杖、小棍、刷子、鸡毛掸子、切菜刀等等,全成了我的道具。大人的手绢,就是我的裙子。除了跟大人去看戏,我就喜欢独自在屋子里把我那套服装道具扎裹起来,头勒绳带,上插竹蔑,腰系大手绢,手拿尺棍,边唱边耍。越唱越高兴,完全沉浸在幼稚的艺术创作和自我欣赏的快乐之中了。因为大人们都说我是个学戏的材料,我妈妈同她一个结拜的六姐商议,让六姐同她的丈夫王清云商量,让我和他们的女儿—块学戏。王清云是演武生的。他有个女儿叫妮子。比我大一岁,长的极美。她老姐俩都想叫女儿学戏,可是两人的丈夫都不同意,原因是不敢破例。我养父陈玉亭和六姨父王清云是开封同乐舞台的主要演员。同乐的经理单耀卿,他思想开通,我母亲和他谈起要我学戏的事,他很支持,并把班里很重要的顶门老旦(戏班里老旦角色演得最好的称为顶门老旦)、名老艺人孙建德先生抽了出来,专门教我们。要不是单经理支持,我们学不了戏。
孙老先生演了一辈子好戏,也教了一辈子徒弟,开封一带的名角,十之七八是他的徒弟。那时开封的名角,老生有徐金发、张子林;武生有赵福金、王清云;小生有王金玉,外号火鞭,意思是走到哪里响到哪里,红得发紫;旦角这一行就更多了,有五十来岁的,有四十来岁的,有三十来岁的,著名的红角有李剑云、阎彩云、石湘云、李瑞云,这四位是20年代前期大红特红的名旦,称“四大云”;还有个演青衣的名角叫王序亭,两个名丑李德奎、石金声。这些艺人全是我记事时期开封了不起的红角,都是孙老先生的徒弟。孙老先生在国民、永乐两戏院的徒弟们群起反对收我们两个女的为徒,说是破坏了老规矩,二是对老演员没法称呼,因为我们太小了,我们称呼老演员为老师,年岁大点的演员就不愿意了,说他们降低了辈份。但孙先生很坚决教女的,一定要收我们。我们称孙老为“师爷”。在行礼之前,又收一个名叫小喜的女孩。小喜姓张,比我大一岁,她妈妈有个外号,叫“包打相国寺”。
我们学戏的地点在开封曹门里王清云的家内。王家住的地方紧靠着城墙,住户少,喊嗓子方便。我和小喜都住在王家,王宅西屋的北边是个大院,是我们练功的地方。
我在王家学戏的一年多中,没挨过一次打。我每天早晨鸡一叫准醒,叫醒妮子和小喜同去喊腔。我不懒,不馋,不贪玩,老实听话。我学戏词和唱腔快得惊人,最难学的也超不过三遍,普通的水词(即白话戏词)一遍就会。我练功不偷懒,不论师祖在不在场,我都是实实在在认真地练,从不惜力。我们每天天不亮就去城根喊腔,除了下雾不去(老师说下雾时喊腔对嗓子不好),一般风雪天气照喊不停。喊法是,一喊,二唱,三念白,和喊一、二、三、哼、嗯、哎几个字音。我们每天大约喊上一个来小时。喊罢不许说话,也不吃早点,喝点水就去练功。我们的基本功是推圈,即是跑圆场,因是双手和两臂跟着跑步摆动,所以便叫推圈。再是踢腿、飞脚、站架子,耍棍子。推圈最苦,跑得透不过气来,都摔趴下过。
我们的开蒙戏是《燕王扫北》中的《吵宫》一折。这出戏的板式较多,几乎把豫剧的唱法全占有了。若能把这个小折子戏的板式、唱腔全掌握好了,再学一百出戏,也是这几种板式和唱腔。《吵宫》的主角是晏月公主,属于正旦,其次是陈妙棠,属于小旦,我学演公主,妮子学演陈妙棠。我们学戏没有剧本,就是有也是白费,因为都不识字,全靠口传。孙老念一句,我们跟着学念一句。我们学了《燕王扫北》一出戏,还学了《打灶君》《日月图》、《芦花河》、《玉虎坠》、《闹山湾》、《花打朝》等戏。由于我的嗓子特别坏,老师常常叹惜说:庄王爷(豫剧演员敬的神称庄王爷)太不睁眼了,这么好个材料,怎么不给个好腔呢!他看旦角一门没我的饭,就教我学演外八角即生、净、丑。《芦花河》戏里,我学须生薛丁山,《花打朝》里,我学演程咬金,《打灶》里,我学演田二愣,是个二花脸。《闹山湾》戏里我演的是个老丑。《桃花庵》我演苏昆,是个老生。《破洪州》里我演前边的寇准,是个老生,兼演后边的白天佐,是个花脸。《姚刚征南》里我演前边的须生邓禹,后边演花脸黄金涛。还有一出《阴阳扇》又名《牡丹亭》也叫《拉死驴》,也是个三小戏,即小生、小旦、小丑戏。我先演刘府小家郎,中间演刘二员外,后边演开店的老头,前后三个人物全是丑角。
孙先生是全能的演员,他也想把我教成个全能演员。他爱我学戏快,更爱我守规矩、老实,怜惜我没个好嗓子,老怨庄王爷不睁眼。
我们学戏的三姊妹是1928年阴历二月二日开始登上舞台的。因为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大人们要取这个吉利,要我们也能像龙抬头一样露头,大显身手。在我们上台之前,给我们起了新名字,用“真”字排,小喜叫张五真,妮子叫王守真,我呢,王姓改为陈姓,佩玉改成了素真。从登台这天起王佩玉三个字消失了。我们演戏的地点是开封相国寺同乐舞台。我们的海报一贴出去,就轰动了整个开封城,原因是我们是首次登上豫剧舞台的坤角。可是。人们不看不知道,一看把头摇。我们还坐不上椅子,非坐不可时,便由监场的用手掐住我们的胳肢窝,把我们搬上椅子,惹得观众大笑。我们上演的头一出戏是《日月图》,我演主角胡风莲,王守真演小生汤子彦,张玉真演白风莲,李德奎先生演胡府公子胡林。李先生只一场半戏,得了好多彩。我演了好长时间,一个彩也没有。
我们这头一炮虽然没打响,可是我们作了豫剧坤角的开路先锋,历来不许12岁以上的女孩子上戏台的严格制度,是我们打破的。我们劈山开道,随后才有人踩着我们开辟的道路行走。
当时相国寺说书棚内有四个唱坠子的:马桂枝、马双枝、马玉枝、范丽凤,她们看见梆子戏有了坤角,就拜了豫剧名角杨金玉为师改唱梆子。后来不知为什么,桂枝、玉枝,范丽凤又重操旧业回到说书棚,双枝嫁给杨金玉当了豫剧演员。当时双枝二十左右年纪,一双小脚,长得又俊,又是唱坠子的红角,改唱梆子,人们新奇,确是红了一阵。
在同乐舞台,一天忽然叫我上演个正戏,剧目是《反长安》。我很高兴。《反长安》是杨贵妃的戏,内侍太监、宫娥才女全是大男人扮演的,我在他们中间,像是马群里边一只小羊羔,极不配当。上场的第一句戏词是:“杨贵妃出宫来插花系凤。”这头一句就砸了。因我的嗓子像破锣似地难听,观众哄堂大笑。唱第二句,台下笑得更厉害了。我害伯,着急,第三句连弦也够不上了。简直就像黄鼠狼拉鸡似地难听,台下不笑了,喊起倒好来了,我也吓哭了,吓傻了,词也忘了。就这样,我被轰下了舞台。这是1930年春末夏初间的事,我刚满12岁,已经知道羞耻了。从这件事之后,我不敢抬头,低着头出入相国寺。养父和母亲知我在开封是没饭了,就打算带我到外县去搭班,然而一时还走不了,必须得过阴历八月十五才能走,因为豫剧的老规矩是一年三季,腊月初九至四月初八是一季,四月初九至八月十五是一季,八月十六至腊月初八是一季。不到季头,演员不许走,班主也不能赶,不遵守规矩,半道打瓜了(豫剧把逃跑叫打瓜)捉回来,轻者打骂一顿,重者割只耳朵。到了季头,演员可随便走,班主也可以不用。我丢人时,已过了四月初八,离中秋节还远呢,所以不能马上离开同乐去外县搭班。一直等到过了八月节,我一家三口才到离开封百十里的杞县搭班。一去四年,在这四年中,我经历了不少的磨难,可也锻炼了我。
苦练腔,化新装,开戏窍
到杞县后,我便改用了二本腔,虽然声音很低,却很耐唱。除一日三场戏以外,我还加唱送客戏,这都是我练腔的好条件。在农村,早晨可以喊腔,为了想把我这条坏腔练出来,我每早坚持去喊。在王家学戏时,师祖常讲。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师祖的教诲对我有好处。我不怕苦,不怕累,除了一天三场戏外,还坚持喊腔。叔叔伯伯们告诉我:妮啊,你喊时,冲着风喊,喊出来的腔耐唱。我就冲风喊,叔叔伯伯们又说:妮呀,你喊腔时,最好能对着水喊,喊出来的腔,洪亮好听有水音。我每到一处,就先找水坑,没水坑就找井。我老实听话,恨不得这个坏腔一下子能变好,大人们教我怎么喊就怎么喊。
我在杞县四年全是住庙,同班人都没带家眷,只有我们是全家三口。有时庙里有小房子就让我们三口人住,有的庙内没有小房子,我们就和大伙挤一块,在靠墙角铺个大点的地方,挂个白布大帐子,三口人都睡在帐子里。遇上大风大雪的天气时,妈妈便不让我起来去喊腔。不喊就不喊吧;但是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件重大事没办似的。我不能唱一辈子野台戏呀!想为人上人,得受苦中苦,怕苦怕冻,能为人上人吗?嗓子练不好,什么也别想了。想起这些,我就急忙跳起,穿衣出去。为了这要命的坏腔,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的罪呀!这样早晨喊,日夜唱。一年多的时间,我这条像蝇子哼哼的小细腔,竟然变成了金钟玉磬般地洪亮好听,并且耐唱,越唱越好,这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啊!这腔一练好,就如虎添翼了。
在这一年中,我不只是光练嗓子,也创造改革了化装,会的戏也越来越多,表演动作,也随着越来越好了。初到杞县的八九个月,我给刘、陈二位老先生当配角多,是这班里的小戏补丁。八九个月之后,不知不觉地嗓子逐步见好,配角戏也逐步减少了。一年以后,刘、陈二位反倒给我当了配角了。我由戏补丁逐渐变成个小主演了。
自从开蒙师祖离开我们之后,我再没有按部就班地学过戏。在杞县农村一天演三场戏,同班的伯伯叔叔们虽都很喜欢我,但都没有空闲的时间细教我。我的戏,十之七八是现学现演的。1931年中秋以后,我上演的戏有《秦英征西》(又名《对松关》)、《洪玉娥背刀》、《狄青征西》(又名《烈火旗》、《双燕公主》)、《樊梨花征西》(又名《反西唐》、《三上关》)、《金盆计》(又名《大战十一国》)。这些戏是唱打并重戏。豫剧没刀马旦这一名称,谁能演谁演。《抱琵琶》、《大祭桩》、《黄桂香哭墓》是悲剧。《杨文广征东》(又名《老征东》、《平安王》,后改名《穆桂英挂帅》)、《燕王扫北》、《七圣归天》(又名《收张英》),算是正旦、帅旦戏。《蜜蜂计》、《花打朝》、《孙吉祥吊孝》是泼辣旦戏。《春秋配》、《梅花驴》、《玉虎坠》是闺门旦戏。以上这些戏。是我逐渐出名的红戏。到了1932年,我还不满14周岁,就一下子长成个大人了。我的脸长得不好看,可我却长了个苗条的好身材,演戏时,穿什么都好看。当年在一起学戏的几位姐妹,都比不上我的身材。
在我记事时,天天在后台玩,生旦净丑的仳装我天天看。正旦的化装,脸上不搽脂粉,全是清水脸。用两块长鬓,在眉头中间人字式一贴,向下拉,拉到耳朵底下,再两边一兜,脸形便成了上尖下宽了,这正和那时乡村妇女梳的头形一样。那时可没有水纱、线帘子,有网子,有一条大约四尺长、一尺宽的黑纱包头,叠成二寸宽,由前面向后一勒,把余下的包头分在左右胸前,演苦戏时用它搌泪,它就代替了小旦手中的手绢了。头后边的大发没有发垫,也没簪子,就用左手拿住大发的疙瘩,右手用木梳梳通,再拉住发梢向上一拉,把发梢缠在发头疙瘩上,再把发头疙瘩往网子中间一塞。一插,这个正旦装就算是化好了。那时哪有宝石花呀,若演富贵人家的角色时,就戴上几个小琉璃珠子穿的花,一般家庭带几个银泡,像秦香莲这样穷苦的角色,什么也不戴,又是黑的,脸是黄的,符合剧情。
小旦,便是京剧称呼的花旦,豫剧早先叫小旦,把青衣叫正旦,彩旦叫婆旦,也叫丑旦。丑旦没有专工,老旦也演,丫环旦也演。小旦化妆,脸上搽官粉,搽时有的用水化开往脸上拍,有的就用唾沫吐在手心里化开往脸上拍,拍成个大白脸。胭脂是桃红色,放在个大酒杯里,加上冰糖或糖块熬,熬成一大酒杯,融凝在杯中。用时有的用手沾点水,有的就吐点唾沫在酒杯里抠点,抹在手心里搓搓,再往脸蛋上拍。没扑粉,也没别的。下嘴唇上点个小红点,正符合唱词上的樱桃小口一点红。这便是演小旦的脸和嘴。至于贴鬓,小旦是把两块大鬓从眉头上“人”字式左右向下直贴,贴到嘴齐再往后拐个圆弯,再兜耳朵。也有用三块鬓的,在眉头上横贴一块小鬓,再把两块大鬓左右直贴下来。网子、包头和正旦用的一样,大发用个不大点的小发垫,再用一头卷成圈,另一头是圆形的小铁簪子别插住,用红头绳穿着簪子盘扎大发中间,成个小小的髻子,戴的是琉璃珠穿花,还加戴几朵妇女们过年过节或有喜事所戴的花朵。我那时的小圆脸上,经常被这个抹点红,那个抹点白,还抹过小丑,插过花朵呢。
戏班子进入剧院之后,豫剧红角李瑞云的化装便有了革新,他用了四块鬓,眉头上依然是“人”字式的贴法,但不往下拉,从耳朵上边过去,另两块左右直贴,这就比原来的两块、三块进了一步。他还买了一副蜡珠串的头面戴上,这又比原先的琉璃珠花好看了。他买了头面,又加贴了两块鬓,这便是他在20年代豫剧旦行中的一个创新。20年代后期,国民舞台邀了个洛阳的名角,叫李门搭。这是豫西调第一次进入开封,唱腔新鲜,观众欢迎。李门搭的贴鬓是三块,中间一块。用鬓发卷成个小筒,两头还露出一小撮毛毛,贴在眉头上。单经理见国民舞台约来的角色打红了,他在豫西约了个金玉美,到开封一唱,比李门搭还红。金玉美用了四个鬓的贴法,不久他又加一块,弄了个大圆圈,贴在眉头上。豫剧名角聂良卿在四块鬓中,加上小刘海。李门搭的小圆筒,聂良卿的小刘海都没兴起来。兴起来的,还是李瑞云四块鬓的贴法。
我去杞县,杞县的旦角主演是师徒二人,老师朱黑,约有五十来岁,是杞县三大名角中的一位,演正旦。他徒弟叫三成,约30岁左右,演小旦。他师徒仍然是20年代前期的化装。三成见我用四块鬓,他也就改用四块鬓贴了。我用金玉美的办法,眉头上加了个大圆圈,他跟着也加了大圆圈。我见他老跟我学着贴鬓,就用心琢磨改变贴鬓的办法,那时找头发很容易,只须用弦一捆,焊点黄香就行了。我就在金五美加的那个大圆圈的样子上,改变成小圆圈,在眉头上贴了三个,由三个加成五个,由五个加成七个,九个,十一个,也曾在脑门上放个小刘海,两边贴小圈圈。我这么贴贴,那么贴贴,高点贴贴,低点贴贴,直着贴贴,弯着贴贴,宽点贴贴,窄点贴贴。我一天要化三次装,上午我这么贴,下午我那么贴,夜戏再变个方法贴。就这样贴来贴去,可真是所谓熟能生巧,我终于摸索出来一套前人没有过的贴鬓的新式样,把我这圆脸变成了鸭蛋脸,比以往的贴法俊多了。这真是天下没难事,就怕有心人。
我在贴鬓上成功创出了弥补圆宽脸形缺点的路子,可是我看看人家三成那一对眉、眼,我又气馁、难过了,三成的眉毛是那么黑,眼睛是那么大,鼻梁是那么高。我羡慕人家的眉眼鼻子,这可怎么办?怎么能使自己的眉变黑、眼变大、鼻梁变高点呢?我想起唱花脸用的画脸的黑烟,若用黑烟在眉上抹抹不很好吗?我一记事,就跟戏班子在农村生活,唱旦的没有画眉的。在农村也没见过画眉的,在开封住的是大杂院,全是穷苦人,也没画眉的,由于没见过画抹眉毛的,所以我就不知道眉毛能抹能画,若是早先能见过的话,我早就模仿人家,把我的黄眉描黑了,哪还会待到这时呢?男人演小旦的,全是脂粉搽好后,用湿布在眉上擦擦就完事了。大白嘴唇,连擦也不擦,只在下嘴唇中间点个红点。当我想起了用黑烟抹抹眉时,还不敢大胆地抹,怕抹不好,误了上场可坏了。万事开头难,这第一次试验着抹眉,老怕抹坏了。我是用画花脸的油烟笔先轻轻在眉上抹了点,然后再用食指的边缘,轻轻慢慢地顺着拉拉,没出错,我对镜子看看,挺好的,又让大人们看看行不行,都说好看,比没抹时好看多了。又成功了,我很高兴,于是就越抹越胆大了。黑烟是用香油拌和的,到夏天一出汗,容易流,我就又琢磨起来如何不让油黑流下。我就改用烟末。干烟末不好用笔,又想不出用什么代替毛笔,只有仍用食指的边缘粘一点点烟末,试着轻轻地抹抹。抹完一看,比油抹的更好。油烟抹的死板,干烟抹的灵活。这样,我的眉毛比三成天生的黑眉好看了。贴鬓把我的脸形变俊了,抹眉使眉也变黑了。如何改变小眼、肉眼泡、塌舁梁呢。想呀想呀,想不出好办法来。一次我在抹眉,一小块干烟末落在我的眼皮上。这可坏了,洗洗睑重化装吧,非误了上场不可,不洗吧眼皮上一点黑,多难看呀!我对镜发呆着急,忽又想到,眼睫毛不也是黑的吗?何不把眼皮上这点黑烟末,抹在眼睫毛上呢?我即用食指的边缘在眼皮和睫毛上轻轻地抹。抹完睁眼一看,好哇,眼睫毛黑了,眼睛也变大了。我赶快把另一只眼睫毛也抹一抹,然后一吊眉,一照镜子,喜欢得简直就没法形容了,不但眼大了,好看了,也精神多了。我叫大人们看看,谁看谁喝彩。我高兴得直向庄王爷鞠躬致谢。我的眉眼一抹好,对我来说真是锦上添花啦。
创造一点新东西真是艰难啊!失败再失败,返工再返工,我常常为这着急。那时的生活环境,使我无从借鉴,无法模仿,全靠自己思索,琢磨,而我那时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圆脸、小眼、黄眉三大缺点,都已弥补了,塌鼻梁问题也随着画眼和用胭脂的改革逐步解决了,我脸上的缺点全用我的双手给改变了。这是我在13岁时,在豫剧旦行方面化装的革新,我成功了。在化装方面,我不仅仅是改革了贴鬓、画眉、画眼的方法,就连如何用胭脂、粉、口红、干油、眉笔等我也进行了创新。1949年初,我开始用油彩化装,两年以后。豫剧中才逐渐用了油彩。杞县农村的一天三场戏,是磨练我的好机会。一年多的功夫,腔练好了,脸也变俊了,全亏这一日三场戏的上演,若没有这个实践的好机会,我的前途就不堪设想了。
1932年前后,我已经是红遍豫东了。那时我是14周岁的姑娘,长高了个头,像小老虎般健壮。我的嗓音洪亮,越唱越好。不过有时也唱送客戏。
何谓送客戏呢?在开封那几个戏班子还没进入剧院之前,唱高台戏时,每场必有前后两个戏,前边一个叫头场,这头场戏归老生门的戏补丁唱。戏补丁扮个吕洞宾或诸葛亮似的人物,敲着小锣上场,念引子,坐下,念诗,表名,再表白一大套,然后是唱,慢板,流水,二八。在他念词时,每一个字都拉得很长,是专门为拖延时间的。原因是外老板去神棚,请老会首们点戏,演员全在后台等候,外老板不到后台,谁也不知人家点什么戏,也都没法化装。这个头场戏就是专为外老板点戏回来,演员们化装安排的。正戏第一场的角色都扮好了,外老板在后台喊一声:“熟了。”这个“熟了”,就是好了,唱头场的—听说“熟了”,他就唱着下场了,若后台不说“熟了”,他就得前三皇后五帝地唱,啥时候听见“熟了”,他的戏就算唱完了。送客戏归旦行的戏补丁唱,那时的好角,既不唱开场戏,也不唱大轴戏,全在中间唱。好角唱完后,即出来个唱旦的,把台下观众唱走为止,这就叫送客戏。这头场戏和送客戏,早在开封戏院子内废除了,高台戏依然照唱。我到杞县先前的一年多中,除了主角、配角场场上演以外,还附带着唱送客戏。因为送客戏归旦角这一门,我是小孩,也不知累,大人一说,我就唱了。旦角的送客戏并不限于一个人,可以是几个人唱的,只要观众一走,演员全下场了。1943年我在重庆看过一次川剧,正戏《四郎探母》演完后,出来个男旦青衣,扎腰包,他一边唱,观众一边走;已经是40年代了,重庆的戏园子竟然还保留着送客戏。
豫剧的板调不多,一般规律是飞板转栽板,栽板转慢板,慢板转流水,流水转二八板,二八板就可以连唱垛子板呀,狗撕咬哇,挂搭嘴呀,还有快二八,紧二八。还有两样不常用的,一是起板,二是滚白。每出戏上必用的只有三种:即慢板、流水、二八板。你只要把这几种板式的唱腔每种板式学会六句,你就算是把豫剧的整个唱腔全学会了。我到杞县,十之七八的戏是现学现唱的,怎么就那样容易呢?就是用不着学唱腔,只须大人们一说,上去唱啥板,转啥板,就行了。只有旦角唱的慢板五音和哭剑(“五音”和“哭剑”都是唱腔名)难唱,其他都简单极了。豫剧慢板五音的唱腔,除了我和田岫玲,大概是没有女演员再会的了吧。哭剑的唱腔,只在《头冀州》上用,而《头冀州》这出戏。自1935年以后就不演了,这个哭剑的唱腔,也随着这出戏终结了。1952年年底,我移植汉剧《宇宙锋》,排演时,我忽然想起了哭剑的腔适合装疯时用,于是我便把它又挖掘出来,用在《宇宙锋》上,效果很好。可五音唱腔自从1936年春我的嗓子坏了以后,就算是沉没了,如今是否还有人会,我就不知道了。
《三上轿》这出戏,我真不喜欢,更不敢唱,但在严母的威逼之下,我不敢说个不字。我那时已知珍惜名誉,我怕把大轴戏唱成个送客戏,我的脸面何存啊!我正在为难之时,想起了养父陈玉亭唱的《司马懿探山》了,那不也是一个人的独唱吗?李德奎老先生的《打沙锅》呢,不也是他一个人的独角吼戏吗?他们的独唱戏,非但没把观众唱走,唱睡,而且还非常红火,我为啥不能把死戏也唱活呢?我能改变化装,难道说就不能把唱腔也变变吗?想想这些,我就哼起戏来,要像陈老唱的《探山》那样,把这《三上轿》唱成个留客戏,于是我就又琢磨起来了。心里苦思苦想,口里不住地哼唱,在《三上轿》原腔的基础上,我这么唱唱,那么哼哼,左唱右唱,瞎哼胡哼,去厕所也唱,睡梦里也哼,就这样入迷似地哼来唱去的。痴诚感动了上帝,上帝赐给我一套从前没有过的新唱腔。内中的快二八连板的末一句转慢二八,词是:“俺举家讲不尽离别话,小媒婆不住来催我,开言来叫媒婆,李奶奶有话对你说。你把那翡翠珠冠来转过。”这五句是快唱连板,下句转慢,词是:“崔家女哭哭啼啼我把这孝衣脱,无计奈何,我换上紫罗。”这一句我可费了大劲了,因我想把这句戏唱得更精,更奇,更出色。我怎么哼也哼不出来我满意的新腔。不料我在梦里忽然哼出来日间没有想到的新唱腔,一哼出,我就醒了,一醒,即接连不断地哼。天一明,我就去给庄王爷磕头道谢,我认为是庄王爷在梦中教我的新唱腔。
那时的演员,没有和乐队合乐练唱的事,全是十三块板上见。所谓十三块板,便是农村的戏台上,只铺十三块板子,戏班中人谁和谁要是闹气的话,就会说:好,咱们十三块板上见,也即是说台上见。老辈人有没有在台下和乐队练唱的,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我毕竟还是个没有经验的孩子,生怕自己哼出来的新腔不行,在上场之前,几次在神桌前默求庄王爷保佑我,可别唱砸。没想到我哼出来的第一句慢板下韵的新腔就得了个满堂彩。往下再唱,就别提了,凡是我哼出来的新腔,唱一句,一个彩,就连陈老的《探山》,李老的《打沙锅》合在一起,也没我这出《三上轿》得的彩多。我万万没有料到会唱得这样子红火,做梦也想不到会得这么多的彩。我唱完回到后台,可了不得了,伯伯叔叔们把我包围了,这个夸奖,那个称赞,尤其是乐队的伯伯们,把我夸成了仙女,说我是庄王爷特派下凡的。我那时很信神仙,所以我的练腔、化装、创新腔,一切全归功于庄王爷了。
我没想到这出早被埋葬不演的《三上轿》,竟被我唱红了,死戏被我唱活了,送客戏变成了压大轴戏。我兴奋得好久睡不着。我体会到观众喜欢新唱腔,总守住老一套东西,不改改样,变变招,天长日久就厌烦了。观众一个劲地喝彩,不就是为我哼哼出的这些新腔吗?鼓掌是给我的奖赏,想叫我再哼出些新腔。我可不能辜负观众对我的希望,我应该把我所演的戏,都演成和《三上轿》一样的好,才对得起观众。
《三上轿》上的新腔,是我在豫剧唱腔方面革新的一个成果。我应该骄傲,可那时的我却不会骄傲,呆的很,《三上轿》的成功,增强了我的信心。我能把死戏唱活,那么活戏再下下功夫,不就更活更好了?我便在我常演的十几出戏上,一出一出地挨个琢磨起来了。一是把《三上轿》上的新唱腔移植运用,二是按剧情、唱词琢磨再哼哼新唱腔。我改变唱腔,可不是东拼西凑、生搬硬套别的剧种的唱腔硬加在豫剧中,更不是偷窃人家的唱腔硬吹成是自己的唱法。我全是在传统唱腔的基础上加工发展的,怎么唱,也没出豫剧的范围。河南人爱听我唱,也就是这个原因,说我没脱开豫剧的风味。1935年以前,我只在杞县看过河北梆子,再没看见过比豫剧好点的剧种,即使我想借鉴,也无处借鉴。我身上的这点东西,完全是我自己刻苦努力钻研出来的。写到这里,我就有无限的感慨。
关于唱腔一事,可惜我不会乐谱,不能把传统的唱腔和我创造的唱腔分别都谱出来,这真是件憾事呀!
在《三上轿》上演以后不久,在杞县城隍庙一带,便听见人们学唱我唱过的几句新调。同班人对我说:“你发明的新腔调,真打开了,到处都听见有人哼哼着唱。”
《三上轿》一打响,班主和戏院的经理派演这出戏的场次多了。去农村演,每个台口都少不了唱《三上轿》,还有的地方,四天中叫我唱两次。这也是那时豫剧界破天荒的事。我哼出的新腔,爱唱路戏的戏迷们哼哼唱唱,越传越远,传遍了豫东和开封,可见得民众的传播宣扬真了不起。
《春秋配》也是当时常演的戏。《捡柴》一场,就有三个慢板,而后边两个慢板中有五个过板,这五个过板的腔调大同小异,都极简单。《捡柴》一场是个重点场子,应该费费心,把这场戏表演得出众拔尖才对。于是我就又哼哼起来。这三个慢板共十七句的唱词,我一句一句地改,改变了原先的模样。《三上轿》和《春秋配》都是闺门旦戏,剧情都是很苦的,表演、唱腔都宜有些悲悲恻恻才好,老唱腔没这些区别,全在于演员的掌握了。我把《捡柴》一场唱好,费了很大的劲,但成功了。民众喜爱的新东西一出现,便普及得很快,后来者无人不学,无人不用,但他们哪知我这个创造革新的人。耗费了多少心力呀!可真是呕心沥血,绞尽了脑汁为豫剧的提高发展开辟道路哇!
创新腔救活了《三上轿》,我的名声也一跃百丈,小主演变成大主演了。我今天回忆起那时的我,只有心疼,难过,伤感,可怜我。那时我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没人疼,没人爱,没人管,没人细心教导,全凭自己单人独影,瞎胡摸索,又担负起重戏主演,和现在十四五岁的孩子一比,我难道不可怜吗?可那时我只觉得很有趣,很幸福,在戏台上是最美好的时候,演戏是最愉快的事,观众是最亲切的人,这些是我那时心灵中的感受。
在表演方面的努力
自从离开孙老先生,再没人像他那样仔细地教过我戏。我也算得有助手,这助手是镜子、月亮、还有太阳。我从小有个毛病,爱照镜子,爱看自己的影子,只要没人时,我就对着镜子出洋相,做出各种各样的脸:哭脸、苦脸、含悲脸、暗伤脸、饮泣脸、惊骇脸、恐惧脸、焦急脸、惶惑脸、气愤脸、仇恨脸、忧思脸、愁闷脸、烦躁脸、狠毒脸,惊喜脸、假喜脸、悲喜脸、大笑脸、轻笑脸、微笑脸、含笑、冷笑、苦笑、哭笑等等的怪脸。我把各种不同的感情做了出来,面对镜子自我欣赏,成了习惯。直至今日,仍然是一看见镜子,不自觉地就做起表情来了。我爱看自己的影子,日间,无论太阳多晒,只要有影子,我便来劲了。看着影子,就比划起来,这样走走,那样扭扭,扎扎架子,亮亮相,越玩越有趣,忘了烈日的酷晒。在月光下,更玩得美了,常常被妈妈大喊着,才回屋去睡觉。1931年之前,我是为玩,1931年以后,我逐渐懂事了,便注重着一个“美”字。照镜子,我不是只为玩了,要看脸上做起戏来,好不好看;尤其是哭脸,因为有些人演哭戏,脸上是笑容,有的咧个大嘴,不好看。我认为台上演戏,样样都宜好看,哭,也要哭得好看。我是见过好多不好看的表情动作,我生怕我也是那样,所以我力求表情动作样样都美。没人教导,没人帮助,我就用镜子、影子作我的助手。好的表情动作,就留用;不好的就扔了。
杞县化妆用的镜子,半块的多,完整的少。后来妈妈知道后台的情况,就给我买了个饭碗大小的镜子。这面镜子,一直陪我三年多,帮了我不少的忙。
在开封的舞台上
离开开封时我是个12岁的小黄毛丫头,返回时,已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离开开封时,是自己唱砸了锅,被观众轰下了舞台,含羞走的。回来呢?正如楚庄王所说的:“三年不飞,飞必冲天;三年不鸣,鸣必惊人。”
在开封,我是上演《反长安》唱砸的。回到开封,我依然先要上演《反长安》。单经理和家长都不同意我演这出戏。自从唱砸以后,我再没演过这出《反长安》。这次上演,我决心只能演好,不能失败。决定演《反长安》后,我自己便闭门琢磨起来,如何演唱得出色。为了把《反长安》上场头三句得倒好的羞耻洗刷掉,我把开封从来没人敢唱的慢板五音给用上了。《反长安》是出折子戏,虽然四年多没有演过,我用心在唱腔上加加功,创创新,一折戏就打响了。我得倒彩的头三句戏,捞回来四个正彩。我不仅仅是唱法新奇。开封观众没听见过;我的化装,也是开封爱看豫剧的观众从未见过的。不用说别的,只这两点,即可“一鸣惊人”了。
这时开封的红角,有山东梆子坤角王润枝,坠子改唱豫剧的马双枝,在火神庙很红,司凤英在国民舞台更红。正是因为司、王二位在开封红得发紫,同乐舞台的业务一天不如一天,直下降到只有三四成座。单经理如何不急?他老人家像三顾茅庐似地邀请我们回汴。
火神庙那班戏,原本和同乐、国民两班差得很远,王润枝一到火神庙,大红了一阵,把同乐和国民两班给压下了。国民一急,去郑州把杨金枝请回去了。杨金枝比我还大一岁,当然也长成大人了。她长得漂亮,又有一个好腔,一回开封,又改名叫司风英,逐渐地就把王润枝给压下去了。王润枝嘴头巧,唱山东调,和风英相比就差多了。凤英是坐科出身,文武双全,王润枝是半路出家,只会唱。司风英是17岁的姑娘,王润枝是二三十岁的妇人,王到开封压下了金玉美、李门搭,司风英又压下了王润枝。当凤英正在大红特红之时,单经理邀回了我。我一出折子戏,就打了个四面开花。接着上演旦角门的《樊梨花征西》、《穆桂英征东》、《姚刚征南》、《燕王征北》四大征和《双燕公主》、《对松关》(又叫《秦英征西》)、《大祭桩》等戏,就更响了。经理叫我上演《三上轿》我不演,我非留在最后上演不可。那个时候,河南唱戏不兴几天一重复,讲究的是能唱个一月四十天的不重戏才好,若是十天半月地一重复,这个角就不值钱了。我在豫剧几个唱响的坤角中资格是最老的,会的戏也算得上是最多的。若和老一辈的旦角相比,我会的戏就是最少的了。拿得出的像样的戏,也只有20多出,全是我为主的重活戏。另外会的虽不少,但大多是群戏或配角。当时为了延长日子,硬是拼凑了一个月没重戏。反正不论我演啥戏,只要有“陈素真”三个字,总是爆满。这个把月已经够红的了,到《三上轿》一上演,同乐的席棚戏园子几乎被挤塌。
《三上轿》上演,观众的情绪比在杞县上演时更热烈,更红火,并且打破了豫剧一个剧目在短期内不重复上演的旧例,一个礼拜得重演一次,还要在礼拜六夜戏上演。每次上演《三上轿》,不仅是站签两边拥挤不堪,池座的人行道上全加了座位,戏园子外边也有很多人听唱,每次演出都是这样,听唱的人还越来越多,说是不花钱要听《三上轿》。我怕老是礼拜六演,演得勤了降座。经理说是民众纷纷来信要多演的,还要求在每个礼拜天日场演呢。同乐舞台场场爆满,而国民和火神庙两剧院却冷冷清清。司风英虚心而不忌妒,是个温柔贤惠的人,她曾停演日场戏,去看我化装,看我的戏。不久她就离开开封去外县了。
1934年阴历十月间,有一天,我和陈素花、李金花到马道街华丰泰百货公司去买东西。我三人一进入华丰泰百货商店内,便被人们注意上了。他们交头接耳,不知嘀咕些什么。只听有人说:“这是咱河南的梅兰芳啊!”我不知啥是梅兰芳。金花说:“姐,他们骂咱,说你是‘美南方’。”我察言观色,看人家不是恶意。但我被他们看得很不好意思。回去便问我妈,啥是“美南方”啊?我妈说:你屋里贴的那张美人画就是梅兰芳。这我才知道,人家把我比成了画上的美人了。可我却自惭形秽。画上的梅兰芳太美了,简直就是仙女。又过些时,才知道梅兰芳是个男的,也是个唱戏的。我还纳闷,怎么把我比成个男角呢?我是个极不开通的土包子,哪会知道是开封的观众奖给我的一顶荣冠啊!
我在开封可以说是红极了,把以前的红角全比下去了。司凤英走了,王润枝也没影了,同乐舞台原先的主演金玉美、盖洛阳也走了,只剩下聂良卿给我当了配角。四年前,我给人家当丫鬟,人家还嫌我个小没腔,又难看。人们没有料到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观众真是最公道的,你尽了多大的心力,就给你多大的报酬。我回到开封仅仅两个月,观众称我为河南的梅兰芳,这是我在杞县四年耗费的心血换得的。
1935年阴历新年,有一次是日场戏,我上演神话传统戏《白莲花临凡》。在没有豫声剧院的时候,演这场戏我穿一件白布男蟒,腰系一条白绦子。因为白莲花应该全是白的。这时换了京戏的行头,白蟒比过去的沉重了两三倍。要再穿件男蟒,也不好看。但这堂行头也没女白帔。当时也是我年少无知,只图新鲜好看,没想想剧情合不合适,我就穿了一件大红绣花帔。豫剧的水袖,全是一尺左右长的一块白布,旦角穿帔或穿蟒,手中仍然拿着手绢、扇子,因为帔、蟒上的那两块白布水袖不起任何作用,在前场像是提着两只烧鸡似的。这时京戏的红帔上边绣满了大花,双袖上有三尺左右长的雪白的绸子水袖。当时我只顾得求美了,哪想到这两只水袖,竞成了我的障碍物了。我右手还拿着把拂尘,头上还戴着滴滴溜溜的双光头面。我兴高采烈地上场丁。一出场就踩住了长水袖,一绊栽了一下,几乎给观众来一个磕头拜年礼。吓的我心跳,头懵。这一来,把我上场前的十分高兴吓跑了三分。在我念完了点将,甩拂尘转身时,帔袖边上的绣花线又挂住了鬓边上的凤头,一时又摘不下来,我一急,猛地一扯,把偏凤也扯掉了。这一来,把七分高兴又吓跑了三分。待我登上了高场,转身就坐时,水袖又缠绕住了拂尘,伸不出手来,急得我汗流浃背,忘了台词。这一下,把仅剩的四分高兴也全吓跑了,只剩下羞愧与难过了。幸亏是我在开封已演了四个月,打下了极好的基础,观众没叫倒好,若是新来乍到,头天打炮的话,我可就砸到家了。我下场之后,即把红帔脱下,扔在大衣箱上。演完戏,我把头一卸,又把红帔穿上,就在后台和这两件使我丢脸的东西斗起气来,胡耍乱甩一气。我心里说,咱看谁行,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我赌上了气,没洗脸,没脱彩裤彩鞋,一个劲地胡耍八耍瞎抖弄,连饭也不吃了。我这场乱耍却耍对了。首次穿京戏的服装,和豫剧的服装差距太大,一下子连栽了三次,我觉得是很大的耻辱,若不能把水袖治服,以后还怎么穿呢?我绝不能被三尺绸子把我制住,我要把它治得服服帖帖的,听我使用才对。于是就在那儿乱耍、乱甩、乱抖弄的一阵子中,还真地摸索出些门道了。栽跟头是个丑事,然而若没有那三个跟头的话,也就引不起我的羞怒,不会下决心狠练了。这一来,反变成对于我在表演上的一大好事了。
我起初乱耍的目的是,只要别再绊脚、挂头、绕住手就行了。可我这个人偏偏却在艺术方面贪心不足,既得陇,又望蜀。当我练得不绊、不挂、不缠、不绕了,我就又琢磨起来了。这两只袖子,就只是为了好看,摆摆样子吗?若不使它在舞台上显露显露,岂不是怪可惜这么好的白绸呀?怎么让它显露呢?用它来配合剧情、唱词,作为衬托,能使唱、做更加出色。我想到这些,就又用心琢磨起来。三琢磨,两琢磨,我这两只水袖,便在舞台上展示出新鲜、奇特、精美的力量了。以我那时的表演,唱腔,再加水袖的运用烘托,真是锦上添花了。
河南有很多人说我是豫剧女演员的祖师爷。我乍一听,觉得有些过分了。但我仔细想想也有道理。豫剧中唱、念、做、舞、化装、水袖、扇子、辫子、台步、闪身等等,很多是我的独创。我创造出来的一些东西,早在抗战时就普及了豫剧界。可是我在表演艺术方面独创的东西被埋没了。我的成绩我不会表功,不会宣传。1951年5月,我受到打击迫害,被迫离开河南。1957年9月2日,我又被打成“右”派,受诬陷,受迫害,谁敢为我这个“右”派分子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呀?
“文革”以前,我从没表过功。总认为自己再有功,也不该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自己一说,不但降低了人格,也会惹人耻笑。我认为有功用不着自己表,观众就替我表了。哪知豫剧界的一些人接连而起学用我的独刨技艺,又不肯承认,又不敢说是她自创的。说学的是传统的,说学传统的于她面子上好看,因她们也当了什么“家”了。这水袖的运用,明明是我1956年冬在河南省第一次文艺会演时,在人民剧院,向河南及来自外省的演员,用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公开传授的,还传授了我那20多年所创造的其他东西。到了80年代了,新捧起来的“家”,这个说我的水袖是梅兰芳教的,那个说我的水袖是程砚秋教给我的。但我没教你们以前,你们怎么连个抖甩也不会呢?怎么水袖绕住了手,乱抓,乱拽呢?若不是豫剧界一些人不实事求是,我还真想不起来写些这些呢。这是她们启发了我,指示了我,我才写得出来的。
我是个极不保守的人,无论是谁,找我学,我全是尽心尽力教。我认为,找我学的人,就是佩服我的人,向我学,是看得起我。我喜欢教,不但是找我学的我教,而且我看见不行的,也主动伸手教。有人找我学戏,我感觉很是快乐,但对我的徒弟,我极严厉,也爱发火,三五遍不会,我就开打了。这是我的修养不够好哇。
杞县戏班只有30来个人,除了一个管帐先生,两个做饭的外,全是上台的。同乐舞台大约有50人左右。外县的场面(乐队称为场面)是八个人,一个也不能多,因没处坐。同乐的场面是九个人,多加个吹横笛的。外县箱官(管服装和给人穿衣服的)是两个人,同乐是三个,帽箱有专人负责。戏班里没有外行吃闲饭的。变成豫声之后,樊粹庭先生要革新,要大干,便嫌原班人少,除了我带回开封的陈素花、李金花,小生刘朝福以外,樊先生又把国民舞台的做工老生张子林要了过来。还有慕名来的,有位叫田子林还是田子玉,我记不清了,这位田大伯是演武生的,嗓子不行,人也老了,只能演演配角。他女儿叫田秀玲,13岁,会唱《断桥》、《三上关》。田大伯再三要求,要我收他女儿小田为徒,樊、杨、张三位先生也出面了,结果我收了个小师妹。我是这班里的台柱子,日夜两场出演,哪有闲空仔细教戏呢,只有粗教,让她们多看。大约是过了正月,栾经理去山东搬来一班山东梆子,和张凤枝、王润枝的口音、腔调一样。这个戏班全是男的。这班里的四梁四柱是:须生刘岱云,花脸孙志高,小生赵义庭,正旦曹雪花,小旦王桂花,樊先生给他改名叫玫瑰花,二套旦角王学义,其他人的姓名我全忘了。这一班也是30来人。他们一进豫声,也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样,什么都稀罕。他们的唱腔,比豫剧柔媚耐听。难怪王润枝一到开封就唱红了,因为别是一种风味。玫瑰花比个大闺女还腼腆,20岁左右。赵义庭才19岁。这班人一上演,显得“土包子”气,没多久,多数人被打发走了。留下了玫瑰花、王学义、赵义庭、陈五虎、袁玉文、刘岱云、孙志高,一个二路老生,我忘了他的姓名,还有打鼓的张春尧和他的儿子,奶名叫小臭,后起名叫张景萌。那年小臭才7岁,聪明绝顶,能打鼓、打锣,配演小孩,还有个拉板胡的叫张同如。豫剧原先并没有板胡,主弦是二弦,从山东班到开封后,人家的主弦呈板胡,比二弦好听得多,樊先生才废除了二弦,留下了张同如。豫剧从这时起才有了板胡。这便是豫剧有板胡的起源。一些冒充专家行家的人,不懂装懂,硬把板胡说成是豫剧传统的主弦。别处我不知道,开封和杞县附近几县早先演豫剧没有板胡。
过正月不久,樊先生拿来了陕西省的两个秦腔剧本,一本《三回头》,是青衣戏;一本《柜中缘》是小旦戏。两出戏全是折子戏,要我排演。我很讨厌这两出戏,但樊先生要排,又不能不服从,勉强排排上演了。这能演得好吗?我自知演得很不好。说也真怪,尽管我只演40来分钟的戏,唱做也很一般,可观众还是照样踊跃热情,这使我很是惭愧。演了几次,我的拗劲一起,说啥也不演了。我不能欺负观众,再演这种戏,我的名誉就完了。不料被我扔弃的两个小戏,竟然流传于豫剧的后进者,上演的人还不少。可能她们还不知这两出戏的来历吧。我也说不上来,为啥对这两戏这么讨厌,自己不演也不看,勉强看,也心不在焉。
一天,樊先生召集大伙,宣布他自编一出大戏,取名《凌云志》,以《聊斋》上姐妹易嫁的故事为题材。这出戏,虽是樊先生的处女作,可编得很有趣,我很爱演。剧情是:赵元勋、吴忠道、刘鸿善是结义兄弟。老大赵元勋有儿子叫赵志刚,老三刘鸿善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刘玉芳,二女儿叫刘桂芳。老二吴忠道作媒,使玉芳配与志刚。赵元勋中年去世,其子赵志刚是个书生,家境贫困。玉芳嫌贫爱富宁死不嫁赵生。桂芳贤孝,替姐上轿出嫁,洞房中说明真情,赵生感激,夫妻相敬相爱。赵生发愤攻读,考中进士,锦衣荣归。玉芳嫁一富家公子卞学礼,卞生喜新厌旧,不务正业,因奸情杀人,家产被抄没,玉芳沦落为乞丐。这出戏共16场,演了两个半小时。主角是刘桂芳,由我演。赵志刚由刘朝福演,吴忠道由张子林演,刘玉芳由聂良卿演,刘鸿善由里子(里子是演配角的)老生刘全义演,刘妻由正旦王学义演,赵母由老旦朱庆喜演,刘家小郎刘升由朱长兴演,刘家丫鬟由田蚰玲演(樊先生把田蚰玲的原名“秀”字改成“岫”字,把李金花改成李镜花),媒婆是冯存之演,卞学礼是山东的丑角演,我忘了演员名字,店主人是张鸿盘演。再便是轿夫、民众、报喜人、听差、龙套了。剧情虽简单,却能使演员发挥表演的才能。
在这一年内,樊先生编导出七个大剧目。《凌云志》是第一出,是闺门旦戏。第二出是《义烈风》,是悲剧,青衣戏。《凌云志》一上演,别说我了,樊粹庭的名字跟着这个戏也响了起来。《义烈风》是悲剧。一个喜剧,一个悲剧,两方面不同的人物性格、情节、服装、表演、唱腔,前后一出演,效果真是别说多好了,樊粹庭三个字,家喻户晓,红遍了开封。第三个戏是《三拂袖》,这出戏一上演,更了不得了,观众这时赏赐我一顶荣冠,称誉我为“豫剧皇后”。
这出《三拂袖》,是樊先生要考试我,考试我究竟有多大的天分、才能。这出戏,先是闺门旦,然后是刀马旦,武生,扇子生,末后恢复闺门旦,我都演得出他意料之外的成功、精彩。樊先生在全体大会上说:“我实在服了大姑娘了,真是天才,天才!”
樊先生编的戏,是按照我的条件编的,他反对偏重于一方面的戏。他给我编的戏,先后共12出,第一出是喜剧,第二出是悲剧,这两出戏是文戏,唱、念、做的三重戏。第三出是《三拂袖》,武戏,但也并不狠打、老打,是唱念做打四并重戏。四是《柳绿云》,这出戏是群戏,我开场便上,但中间有个把小时没事,把我拖累得不轻,因此我不喜欢这个戏。樊先生说:《三拂袖》一剧,你太累了,这是专为给你编个歇工戏。五是《霄壤恨》,是个特大的悲剧,唱做极重的累人戏。我说《柳绿云》我太轻松了,樊先生跟着便来个唱做并重的大悲剧。可这出戏被我演得比《义烈风》更精彩,更出色,成为我所演出的悲剧中的冠军了。六是《涤耻血》,是抗敌救国的武戏,唱念做打四重戏。七是《女贞花》,是唱念做三重的文戏。这些戏是1935年春至1936年春编导出来的。樊先生是杰出的剧作家。他给我编的戏,没有一出是偏重于一面的,我也讨厌那死唱、傻唱、狠唱的戏。
这里我要说的是,有人说,陈素真的红,是樊粹庭捧起来的,不是樊粹庭捧,陈素真可红不起来。而事实上,我是1932年在杞县就唱红了。1934年秋我回到开封,可以说是更红了,直到我被誉为是河南的梅兰芳,那时我还不知樊粹庭是何许人。那个时候,可是凭本事的,可不是哪个掌权的人看中了谁,谁便成了表演艺术家的。我那时红可不容易呀,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大的辛苦劳累呀! 1935年以后我得到了樊先生的很大的帮助。有他的启发帮助,我在表演艺术上有了更快的提高。有他编导的七个大戏,使我红上加红。1935年,人们誉我为豫剧皇后,即是演唱樊先生编导的前三出戏得到的。1940年在西安我被誉为豫剧大王,也是演樊先生这几个新戏得到的。可以这样说,由于樊先生的编导和创办的剧团,把我的表演艺术推向了高峰;在艺术方面,樊先生和我的合作,可以说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我是沾了樊先生的大光了。
记不清是1935年什么季节了,京戏的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先生到开封,在人民会场演出。樊先生特意让我歇了个夜场戏,去看程先生演的《青霜剑》。我没白看,偷了他老人家一个动作,回家就模仿练习,琢磨加工,然后便用在《义烈风》上《刺杀仇人》那场了,效果很好。我又专为程先生演了《义烈风》。他看后向樊先生要这个戏的剧本。当时没有剧本也就算了。樊先生编的前五个戏,都没剧本,他只写个提纲,叫演员自己编词,编不出的或编得不好的,他们三位秀才再帮忙。直到《涤耻血》时,他才自己编词,有了剧本。
程先生回北京之后,给我写了个条幅,用红色带金星的纸,裱好寄给了我,上句是“清萍白璧原无价”,下句是“海马云龙自不群”。落款是“素真女士指正。御霜程砚秋”。
1934年中秋节到腊月初八,是同乐开办以来的鼎盛时期。同乐改为豫声剧院后,兴旺的气焰更盛,豫声是一切都变新了。从1935年正月初一到这年夏天,豫声的事业是一帆风顺,蒸蒸日上。省主席刘峙带全家去看戏,程砚秋先生去看戏,这在豫剧界是空前的。但就在豫声剧院事业兴旺的时候,也出了一些麻烦。
夏天,有一天演夜戏,我演《桃花庵》(那时《桃花庵》中的道姑是正角),在与“张夫人”对坐闲谈时,忽见闯入剧院一二十个身着雪白衬衫的人。我的视力特别好,尽管他们站在最末一排的后边,我已看出他们不像是来看戏的。待我跪下唱“我哭了声”这一句后,一个大痰桶忽地直冲我头上飞来。我急忙一趴,躲过了痰桶,飞奔入后台,池座中炸了起来,后台也惊慌忙乱起来。我惊慌失措,跳到我化装室的桌子上,踢开了后窗户,不顾高低深浅,猛往下跳。哪知这窗外全是破瓦烂砖铁片铁条之类的东西。我跳下去的院子里设着保安队的队部。保安队的人听见了响声,用手电乱照。他们一看是我,即把我送回家。我的脚脖和手都扎伤了。我回家卸了装,好久心还在跳。
樊先生次日还要演员坚持上演。我说,这一下子谁还敢再来看戏呀。但我是演员,一切事得听主任和经理的。我提心吊胆,心想今晚恐怕连半堂人也不会有。我上场一看,天哪,虽不是爆满,也还是满的。这使我多么的感动啊,观众们是来和我同生死共患难的呀!
这晚演的是《玉虎坠》。又是在我跪下唱“我哭了声”时,一把茶壶冲我背后砸来。因我是面向灵位跪的,后背便冲着观众。茶壶从我肩头过去。我爬起来就跑哇,直奔后窗,猛向西北远处跳。这次跳得干净利落,没受伤,跑回了家。豫声剧院成了什么样子我没看见,也没问过。
戏停演了大约有四五天。一天下午,杨经理派人叫我去剧院,我不去。又来人说有重要事,不去不行,我去了。一进去,院子里依然是整整齐齐的,和没砸过一样。只见台上坐满了人。樊、杨,张三位全在,演职员们也都在。有一位面生的官员,见我走上台来,立即站起向我含笑致敬。经樊先生介绍,他是军官总队的正头头,姓陈名扶弱,30岁左右,身材适中,面貌英俊,风度文雅。他已来了好久了,和戏班的人谈了好长时间的话了,对大家道歉,安慰,鼓励。他见了我,直是道歉安慰,并保证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他走后,我才知道闹事的人全是军官总队的。陈扶弱先生说话算数,这以后豫声再没有捣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