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

更新时间:2024-09-03 17:22

《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是宋代陈亮编写的图书

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

南宋-陈亮

臣闻有非常之人,然后可以建非常之功。求非常之功,而用常才、出常计、举常事以应之者,不待智者而后知其不济也。前史有言:“非常之原,黎民惧焉。”古之英豪,岂乐于惊世骇俗哉?盖不有以新天下之耳目、易斯民之志虑,则吾之所求亦泛泛焉而已耳。

皇天全付予有家,而半没于夷狄,此君天下者之所当耻者。《春秋》许九世复雠,而再世则不问,此为人后嗣者之所当愤也。中国,圣贤之所建置,而悉听其沦于左衽,此英雄豪杰之所当同以为病也。秦桧以和误国二十余年,而天下之气索然而无余矣。陛下慨然有削平宇内之志,又二十余年,而天下之士始知所向。其有功德于宗庙社稷者,非臣区区之所能诵说其万一也。

高宗皇帝春秋既高,陛下不欲大举以惊动慈颜。仰心俯首,以致色养,圣孝之盛,书册之所未有也。今者高宗皇帝既已祔庙,天下之英雄豪杰皆仰首以观陛下之举动,陛下其忍使二十年间所以作天下之气者,一旦而复索然乎?

天下不可以坐取也,兵不可以常胜也,驱驰运动又非年高德尊者之所宜也。东宫居曰监国,行曰抚军。陛下近者以宅忧之故,特命东宫以监国。天下之论,皆以为事有是非可否,而父子之际至难言也。东宫聪明睿知,而四十之年,不必试以事也。故东宫不敢安,而陛下亦知其难矣。陛下何不于此时命东宫为抚军大将军,岁廵建邺,使之兼统诸司,尽护诸将,置长史、司马以专其劳。而陛下于宅忧之余,运用人才,均调天下,以应无穷之变。此肃宗所以命广平王之故事也。兵虽未出,而圣意振动,天下之英雄豪杰靡然知所向矣。天下知所向,则吾之驰驱运动亦有所凭藉矣。臣请为陛下论天下之形势,而后知江南之不必忧,和议之不必守,虏人之不足畏,而书生之论不足凭也。

臣闻吴会者,晋人以为不可都,而钱镠据之以抗四邻,盖自毗陵而外不能有也。其地南有浙江,西有崇山峻岭,东北则有重湖沮洳,而松江、震泽横亘其前,虽有戎马百万,何所用之?此钱镠所恃以为安,而国家六十年都之而无外忧者也。独海道可以径达吴会,而海道之险,吴儿习舟楫者之所畏,虏人能以轻师而径至乎?破人家国而止可用其轻师乎?书生以为江南不易保者,是真儿女子之论也。

臣尝疑书册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邺。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傍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昔人以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而北府之兵为天下雄。盖其地势当然,而人善用之耳。臣虽不到采石,其地与京口股肱建邺,必有据险临前之势,而非止于靳靳自守者也。天岂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而为一哉?江傍极目千里,固将使谋夫勇士得以展布四体,以与中国争衡者也。

韩世忠顿兵八万于山阳,如老罴之当道,而淮东赖以安寝,此守淮东之要法也。天下有变,则长驱而用之耳。若一一欲堑而守之,分兵而据之,出奇设险如兔之护窟,势分力弱,反以成戎马长驱之势耳。是以二十年间,纷纷献策以劳圣虑,而卒无一成,虽成亦不足恃者,不知所以用淮东之势者也。而书生便以为长淮不易守者,是亦问道于盲之类耳。

自晋之永嘉,以迄于隋之开皇,其在南,则定建邺为都,更六姓,而天下分裂者三百余年。南师之谋北者不知其几,北师之谋南者盖亦甚有数,而南北通和之时,则绝无而仅有。未闻有如今日之岌岌然以北方为可畏,以南方为可忧,一日不和,则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谋夕也。罪在于书生之不识形势,并与夫逆顺曲直而忘之耳。

高宗皇帝于虏有父兄之雠,生不能以报之,则殁必有望于子孙,何忍以升遐之哀告之雠哉?遗留报谢,三使继遣;金帛宝货,千两连发,而虏人仅以一使如临小邦。闻诸道路,哀祭之辞寂寥简慢,义士仁人痛切心骨,岂以陛下之圣明智勇而能忍之乎?

意者执事之臣忧畏万端,有以误陛下也。南方之红女,积尺寸之功于机杼,岁以输虏人,固已不胜其痛矣。金宝之出于山泽者有限,而输诸虏人者无穷,十数年后,岂不遂就尽哉?陛下何不翻然思首足之倒置,寻即位之初,心大泄而一用之,以与天下更始乎?!未闻以数千里之地而畏人者也。刘渊、石勒、石虎、苻坚皆夷虏之雄,曾不能以终其世。而阿骨打之兴,于今仅八十年,中原涂炭又六十年矣。父子相夷之祸,具在眼中。而方畏其为南方之患,岂不误哉!

陛下倘以大义为当正,抚军之言为可行,则当先经理建邺,而后使临之。今之建邺,非昔之建邺也。臣尝登石头、钟阜而望,今也直在沙嘴之傍耳。钟阜之支陇隐隐而下,今行宫据其平处以临城市,城之前则逼山而斗绝焉。此必后世之读山经而相宅者之所定,江南李氏之所为,非有据高临下以乘王气而用之之意也。本朝以至仁平天下,不恃险以为固,而与天下共守之,故因而不废耳。

臣尝问之钟阜之僧,亦能言台城在钟阜之侧,大司马门适当在今马军新营之旁耳。其地据高临下,东环平冈以为固,西城石头以为重,带玄武湖以为险,拥秦淮清溪以为阻。是以王气可乘,而运动如意。若如今城,则费侯景数日之力耳。曹彬之登长干、兀术之上雨花台,皆俯瞰城市,虽一飞鸟不能逃也。

臣又尝问之守臣,以为今城不必改作,若上有北方之志,则此直寄路焉耳。臣疑其言虽大,而实未切也。据其地而命将出师以谋中国,不使之乘王气而有为,虽省经营之劳,乌知其异日不垂得而复失哉。纵今岁未为北举之谋,而为经理建邺之计,以震动天下而与虏绝。陛下即位之初志,亦庶几于少伸矣。第非常之事,非可与常人谋也。

陛下即位之初,喜怒哀乐,是非好恶,皦然如日月之在天;雷动风行,天下方如草之偃。惟其或失之太怯,故书生得拘文执法以议其后。而其真有志者,私自奋励以求称圣意之所在,则陛下或未之知也。陛下见天下之士皆不足以望清光,而书生拘文执法之说往往有验,而圣意亦少衰矣。故大事必集议,除授必资格;才者以跅弛而弃,不才者以平稳而用;正言以迂阔而废,巽言以软美而入;奇论指为横议,庸论谓有典则。陛下以雄心英略,委曲上下于其间,机会在前而不敢为翻然之喜,隐忍事雠而不敢奋赫斯之怒。朝得一才士,而暮以当路不便而逐;心知为庸人,而外以人言不至而留。冺其喜怒哀乐,杂其是非好恶,而用依违以为仁,戒喻以为义,牢笼以为礼,关防以为智。陛下聪明自天,英武盖世,而何事出此哉?天下非有豪猾不可制之奸,虏人非有方兴未艾之势,而何必用此哉!

夫喜怒哀乐爱恶,人主之所以鼔动天下而用之之具也。而皇极之所谓“无作”者,不使加意于其间耳,岂欲如老庄所谓槁木死灰,与天下为婴儿,而后为至治之极哉?

陛下二十七年之间,遵养时晦,示天下以乐其有亲,而天下归其孝;行三年之丧,一诚不变,示天下以哀而从礼,而天下服其义。陛下以一身之哀乐而鼔天下以从之,其验如影响矣。

乙巳、丙午之间,虏人非无变故,而陛下不独不形诸喜,而亦不泄诸机密之臣;近者非常之变,虏人略于奉慰,而陛下不独不形诸怒,而亦不密其简慢之文。陛下不以喜示天下,而天下恶知机会之可乘?陛下不以怒示天下,而天下恶知雠敌之不可安!弃其喜怒以动天下之机,而欲事功之自成,是闭目而欲行也。

小臣之得对,陛下有卓然知其才者;外臣之奉公,陛下有隐然念其忠者。而已用者旋去,既去者无路以自进,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爱也。大臣之弄权,陛下既知其有塞路者;议人之多私,陛下既知其有罔我者。而去之惟恐伤其意,发之惟恐其怅恨而不满,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恶也。陛下翻然思即位之初心,岂知其今日至此乎?臣犹为陛下怅念于既往,而天生英雄,岂使其终老于不济乎!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苟得非常之人以共之,则电扫六合,非难致之事也。

本朝以儒道治天下,以格律守天下。而天下之人,知经义之为常程、科举之为正路,法不得自议其私,人不得自用其智,而二百年之太平繇此而出也。至于艰难变故之际,书生之智,知议论之当正,而不知事功之为何物,知节义之当守,而不知形势之为何用。宛转于文法之中,而无一人能自拔者。陛下虽欲得非常之人以共斯世,而天下有谁肯信乎?

臣于戊戌之春正月丁巳,尝极论宗庙社稷大计,陛下亦慨然有感于其言,而卒不得一望清光,以布露其区区之诚。非廷臣之尽皆见恶,亦其势然耳。臣今者,非以其言之小验而再冒万死以自陈,实以宗庙社稷之大计不得不决于斯时也。陛下用其喜怒哀乐爱恶之权,以鼔动天下,使如臣者得借方寸之地,以终前书之所言,而附寸名于竹帛之间,不使邓禹笑人寂寞。而陛下得以发其雄心英略,以与四海才臣智士共之。天生英雄,殆不偶然,而帝王自有真,非区区小智所可附会也。

干冒天威,罪当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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