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家房东

更新时间:2024-09-11 16:25

《我的两家房东》是康濯创作的一本网络小说。

创作背景

写于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1946年5月定稿于张家口。小说以1940年晋察冀边区实行二五减租,开展民主运动,宣传边区施政纲领二十条为背景,写了党的干部“我”的两家房东的青年男女的恋爱婚姻故事,表现出解决区青年男女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与追求,老一代农民摆脱传统意识桎梏的艰难,以及终将摆脱这种桎梏的历史趋势,从而涵盖了更为深广的生活层面。作品中的人物也都有较鲜明的个性:金凤的大方与勇决,拴柱的腼腆与执着,金凤姐姐的忧郁与深沉,金凤姐妹的父亲陈永年的保守与本分,甚至连小弟弟金锁的天真与顽皮,都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尤应予以首肯的是,作品较好地写出了陈永年与金凤姐姐思想、性格与命运的变化,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社会解放与人的解放之关系。作家善于通过人物的行为举止动作表现人物的思想与性格。如反复写拴柱对一本字典的心向往之,这样就赋予他与金凤的恋爱生活以更高层次的内容:他们的恋爱乃是对于一种更新的、更高的生活的追求的一部分,而这又是解放区社会环境给人们提供了实现的可能。而所有这些,又都是以极为亲切、朴实的笔法出之,毫无雕琢、做作之处。因而作品也就从整体上呈现出一种淳朴、清新的艺术风格。

原文内容

《我的两家房东》

作者:康濯

明天,我要从下庄搬家到上庄去。今天去上庄看房子,分配给我的那间靠上庄村西大道,房东老头子叫陈永年。回到下庄,旧房东拴柱问了问我看房子的情形,就说明天要送我去;我没有答应他;

“我行李不多!你个干部,挺忙;冬学又刚开头,别误了你的工作!”

他也没有答应我;他说:

“五几里地嘛!明儿我赶集去,又顺道。冬学动员得也不差甚了,不碍事。”

第二天,我到底扭不过拴柱的一片心。他把我的行李放在他牲口上,吆着驴,我们就顺着河槽走了。

这天,是个初冬好天气,日头挺暖和。河槽里结了一层薄冰的小河,有些地方冰化了,河水轻轻流着,声音象敲小铜锣。道儿上,赶集去的人不多不少,他们都赶到前面去了。我跟栓柱走得很慢,边走边谈,拴柱连牲口也不管了。他那小毛驴也很懂事,在我们前面慢慢走着,有时候停下来,伸着鼻子嗅嗅道儿上别的牲口拉的粪蛋蛋,或是把嘴伸向地边,啃一两根枯草,并且,有时候它还侧过身子朝我们望望,好像是等我们似的;等到拴柱吆喝一声,它才急颠颠地快走几步,于是又很老实地慢慢走了。

拴柱跟我谈的最多的,是他的学习。他说,我搬了家,他实在不乐意哩!

“往后,学习可真是没法闹腾啦!再往那儿寻你这样的先生啊!”

“学习,主要的还是靠自己个嘛!再说,这会儿你也不赖了,能自己个捉摸了!”

于是,他又说,往后他还要短不了上我那里去,叫我别忘了他,还得象以前那工夫一样教你他;他并且又说开了,如今他看《晋察冀日报》还看不下,就又嘱托我:

“可别忘了阿,老康,买个小字典……呃,结记着呀!”

“可不会忘。”

“唉!要有个字典,多好啊!”他自己个感叹起来,并且拍了拍我的肩膀,停下来望我一眼。他们这一湾子的青年们,也不知道在甚么时俟,从区青救会主任那里,见到过一本袖珍小字典。又经过区青救会主任的解说,往后就差不多逢是学习积极分子,一谈起识字学习甚么的,就都希望着买个字典。可是,敌人封锁了我们,我为他们到处打听过,怎么也买不到,连好多机关里也找不到一本旧的;和我一个机关工作的同志,倒都有过字典,可是,他们不是早送给了农村里来的干部,就是反“扫荡”中弄丢了……

走在我们前面的小毛驴,迎面碰上了一头叫驴,它两个想要靠近亲密一下,不觉不三不四地挤碰起来;那个叫驴被主人往旁边拉开,就伸着脖子“喔喔……”嗥叫。拴柱跑上去拉开了牲口,我们又往前走。好大一会我们都没说甚么;忽然,拴柱独自个“吃吃”笑了声,脸往我肩膀头上靠了靠,眯着眼问我:

“老康,你真的还没有对象么?”

“我……我……我甚么时候骗过你?”我领会了他的话,不自觉地脸上一阵热,就很快地说。“我捉摸你可准有了吧?”

“没,没,可没哩!”他的脸“唰”地红了,忙向旁边避开我,低下脑瓜子笑了笑,机灵地吆喝他那牲口去了。这时我才忽然注意上他:原来他今天穿了新棉袄,破棉裤脱下了,换了条夹裤,小腿上整整齐齐绑了裹腿,百团大战时候他配合八路军上前线得的一条皮带,也紧在腰上,头上还包了块新的白毛巾。没有甚么大事,他怎么打扮起来了啊?他比我还大一岁,今年二十二了哩!照乡村的习惯,也该着是娶媳妇的年岁了啊!莫非他真有个甚么对象,今儿个要去约会么?我胡乱地闪出这么些想法,就跑上去抓住他的肩膀:

“拴柱,你可是准有了对象吧?可不能骗……”

“没,没,可没哩!”他脸上血红,忙把手上的鞭子“拍”地击打了一下,牲口跑走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快……快……呃,眼看到啦,紧走两步吧!”

真个,不大会儿,进上庄村了,我就忙着收拾房子。我从陈永年家院里出来,去牲口上取行李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拴柱忽然那么忸忸怩怩:他又要给我把行李扛进去,又不动手,等我动手的时候,他可又挤上来帮我扛;他好像是在捉摸着要不要进这个院子似的,还往院里偷望了两眼,最后倒还是帮我把行李扛进去了。

房东老太太嚷着:“来了么?”就颠着小脚进了屋子,手里拿了把笤帚,一骨碌爬上炕,跪着给我扫炕。房东小孩靠着门边怯生生地往屋里望了两眼,一下就发现我挎包上拴着的大红洋瓷茶缸,就跳进来,望我一眼,我一笑,他就大胆地摸弄那茶缸去了。我跟拴柱都抽起了一锅旱烟,只有拴柱好像周身不灵活不舒展了,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拍掉,一会儿又取下头巾擦擦汗,一会儿叫我一声,可又没话……我无意地回眼一望,才发觉门口站了两个青年妇女。

那靠门外站的一个,是我昨天见了的,见我望她,就半低了头,扯扯衣角,对我轻声说了句;“搬来了呀?”靠门里的一个,年岁大些。望我笑笑,还纳着她的鞋底。我又望望拴柱,他把头巾往肩上一搭,说:

“我……我走…”

“你送他来的么?”

我还没开口哩!可有谁问拴柱了;是靠门外站的那个妇女,这会儿,她把门里那个往里挤了挤,也靠进门里来了。

“我……我赶集去,顺道给同志把行李捎来的!”

“你们认识么?”

他两个谁也没回答我,都笑了笑,拴柱又取下毛巾擦汗。那个小孩这会儿才转过身来说:

“他是下庄青救会主任,我知道!姐姐你说是不是?”

“是就是呗!”那个纳底子的妇女随便说了一句。

老太太扫炕扫完了,翻身下地,拍打着自己的上衣,跟我聊了两句,就问开拴柱:

“你是下庄的么?下庄哪一家呀?是你送这位同志来的么?……”

“人家是下庄大干部哩!青救会主任,又是青抗先队长!”门口那个年轻妇女,代替拴柱回答她娘;她仰起脸来,可又望着院子里说:“娘,集上捎甚么不?”

“你爹才去了嘛,又捎甚么?”

“人家也赶集去呀!”

“对,我……我得走了……”

拴柱说着,猛转过头朝那年轻妇女“闪”地一下偷望过去,就支支吾吾走了。当他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妇女脸一阵红,脑瓜子低得靠近了胸脯;我也看见拴柱走到院子里,又回头望了一眼,而那个年轻妇女,也好像偷偷地斜溜过眼珠子去,朝拴柱望了望。纳底子的妇女这才愣了身旁那个一眼,推着她走了。

人们都走了,我慢慢地摆设开我的行李和办公用具。连个桌子也没有啊!只小孩给我搬来了个炕桌。不一会,老太太抓了把干得挺硬的脆枣,叫我吃,一边又跟我拉开了闲话。

趁这个机会,我知道了:这家房东五口人,老头子五十岁,老太太比她丈夫大三岁,小孩叫金锁,那两个妇女是姐妹俩,妹妹叫金凤。老太婆头发灰白了,个子比较高大,脸上也不瘦,黄黄的脸皮里面还透点红,象是个精神好、手脚利落、能说会道的持家干才。小孩十一岁,见了我的文具、洗漱用具、大衣等等,都觉得新奇,并且竟敢大胆地拿起我的牙刷就往嘴里放;他娘拿眼瞪他,他也不管,又拿起我的一瓶牙膏,嚷着往外跑去了:

“姐姐;姐姐!看……看这物件儿……”

下午,我开会回来,拿了张报纸,坐在门槛上面看。我住的是东房,西屋是牲口圈;北屋台阶上面,那两个妇女都在做针线活。妹妹金凤,看样子顶多不过二十挂零,细长个子四方脸,眼珠子黄里带黑,不是那乌油油放光的眼睛。转动起来,可也“忽悠忽悠”地有神;可惜这山沟里,人家穷,轻易见不着个细布、花布的,她也跟别的妇女一样,黑布袄裤,裤子边是补了好几块的,浑身上下倒是挺干净;这会儿她还正在补着条小棉裤,想是她弟弟的吧!她姐姐看来却象平三十子年岁了,圆脸上倒也有白有红,可就是眼角边、额头上皱纹不少,棉裤裤脚口边用带子绑起来了,一个十足的中年妇人模样;她还在纳她的底子。我看看报,又好奇地偷望望她们,好几次可发现金凤也好像在愉望我;我觉得浑身不舒展,就进屋了。

晚饭后,我忙着把我们机关每个同志的房子都看了看,又领了些零碎家什,回得家来,天老晚了;我点上灯,打算休息一会。那时节,我们还点的煤油灯,比农民家点的豆油灯亮得多,怕是这吸引了房东的注意吧!老太太领着金锁进来了,大闺女还是靠门纳底子,金凤可端了个碗,里面盛了两块黄米枣糕,放到炕桌上,叫我吃,一边就翻看煤油灯下面我写的字。我正慌忙着,老头子也连连点着头,嘻嘻哈哈笑进来,用旱烟锅指点着枣糕说:

“吃……吃吧,同志,没个好物件。就这上下三五十里,唯独咱村有枣,吃个稀罕,嘿嘿!”

我推托了半天,就问老头:

“赶集才回来么?买了些甚么物件?”

“回来功夫不大!呃,……今儿个籴了几升子黄米,买了点子布。”

“同志!说起来可是……一家子,三几年没穿个新呀,这会儿才买点布,盘算着缝个被子、鞋面啦、袜子啦,谁们衣裳该换的换点,该补的补点呗!唉!这光景可是‘搁浅’着哩!”老头子蹲在炕沿下面,催我吃糕,又一边打火镰吸烟,一边接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

“今年个算是不赖哩!头秋里不是开展民主运动么?换了个好材长。农会里也顶事了,我这租子才算是真个二五减了!欠租嘛?也不要了!这才多捞上两颗。”

“多捞上两颗把,也是个不抵!”老太太嘴一翘,眼睛斜愣了丈夫一眼,对我说,“这一家子,就靠这老的受嘛!人没人手没手,净一把子坐着吃的!”

“明年个我就下地!”金凤抢着说了句。金锁也爬在娘怀里说了:

“娘,我也拾粪割柴火。行吧?娘!”

“行!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只要一家子齐心干,光景总会好过的!”

我说了这一句,就吃了块糕。金锁问他爹要铅笔去了。金凤忙从口袋里掏出根红杆铅笔来,晃了晃:

“金锁,看这!”

姐弟俩抢开了铅笔,老太太就骂开了他们。门口靠着的妇女嚷着,叫别误了我的工作;老头子才站起来。

“锁儿!你也有一根嘛,在你娘那针线盘里,别抢啦!”

锁儿跑去拿铅笔去了,人们也就慢慢地一个个出去。金凤走在最后,她掏出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叫我给写上名字,还说叫我往后有工夫教她识字:这么说了半天才走。我送到屋门口,望望回到了北屋的这一家子,觉着我又碰上了一家好房东,心眼里高兴了。实在说,下庄拴柱那房东,我也有点舍不得离开哩!

往后的日子,我又跟在下庄一样:白天紧张地工作,谁也不来打搅;黑夜,金凤、金锁就短不了三天两头地来问个字,或就着我的灯写写字。我又跟这村冬学讲政治课,跟这村人就慢慢熟识了。有的时候,金凤还领着些别的妇女来问字,她并且对我说:

“老康同志!你可得多费心教我们哟!要象你在下庄教……教……教拴柱他们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下庄教拴柱他们?”

“我怎么不知道呀?”

另外两个妇女,不知道咬着耳朵叨叨了两句什么,大家就叽叽喳喳笑开来;金凤扭着她们打闹,还骂道:“死鬼!死鬼!”扭扭扯扯地出去了。

拴柱往后也短不了来。有一回,他来的时候,陈永年老头子出去了,老太太领着金锁赶着牲口推碾子去了。他还是皮带裹腿好装扮,随便跟我谈了谈,问了几个字,就掏出他记的日记给我看;那也是一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本本似的,我一面看,一面说,一面改,并且赞叹着他的进步。这工夫,房东姐妹俩又进来了,拴柱可又好像满身长了风疙瘩,周身不舒展起来。

今天,姐姐在做布袜子,她靠炕边的大红柜立着,还跟往日一样,不言不语,低头做活。金凤是给她爹做棉鞋邦;她可嘻嘻笑着,走近炕桌边,看拴柱的日记:

“这是你写的吗?拴柱?”

“可不!”

“写了这么半本本了呀!”

拴柱好像不乐意叫金凤看他的日记,想用手捂着,又扭不过我硬叫金凤看。拴柱只好用巴掌抹了一下睑,离开炕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对金凤说:

“人家拴柱文化可比你高哩!”

“人家大干部嘛!”

“别说啦,别说啦!”拴柱把他的日记本抢走,就问金凤:

“你学习怎么样啦?也该把你的本本给我看看吧!”

“别着急!我这会儿一天跟老康学三个字,怕赶不上你?”

“拴柱,我说你怎么知道她也有个本本啊?”

我这么一问,拴柱脸血红了,就赶忙说开了别的事。后来,又瞎扯了半天,他又问了问我买小字典的事,就往外走。金凤追了上去:

“拴柱!你回去问问你村妇救会……”

下面的话,听不清,只好像他们在院子里还叽咕了半天。金凤她姐望了我一眼,又望了望院子外面,忽然不出声地叹息一声,也往外走。

“我说,你怎么也不识个字?”我无意地问了问金凤她姐,她又叹息了一声:

“唉,见天愁楚是不行,没那个心思……人也老啦!”

她对我笑了笑,就走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愁楚心事啊?她那笑,就好像是说不尽的辛酸似的……说她老么?我搬来以后,还见到过好多回,她和她妹子,和村里青年妇女们一道,说笑开了的时候,她也是好打好闹的,不过象二十五六子年岁呀!她……她很象个妇人了,她出嫁了吗?

那时节,是一九四0年,晋察冀边区刚刚在这年进行了民主大选举;八路军又来了个百团大战,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中国共产党中央晋察冀分局,还在这年八月十三,公布了对边区的施政纲领二十条。冬学的政治课,就开始给老百姓讲解这“双十纲领”了。边区老百姓是多么关心这个纲领啊!我每回讲完了一条纲领以后,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晚上,金凤就要跑到我那里来,叫我再把讲过的一条给她讲一遍;她爹也每回来听,老太太和金锁也短不了来,连对学习是那么冷淡的那个房东大闺女,偶尔也来听听。他们一边听,有时候还提出许多问题来;讲到深夜,他们好像也不困。有时候金锁听着听着,就趴在娘怀里睡着了;有时候,他又会站在炕上,抱着我的脖子,一连串问我:“共产党是怎么个模样的啊?你见过共产党么?怎么共产党就这么好啊……”逢当这时候,坐在我对面的金凤,就要瞪着眼横她弟弟,直到老太太把金锁拉走了,她才又静静地望着我,眼珠子“忽悠忽悠”地转着,听半天,又趴在炕桌上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个什么……

这是个平静的家庭。冬闲时节,女人们做针线,老头喂喂猪,拾拾粪,小孩也短不了跟爹去坡里割把柴火,老太太就是做饭、推碾、喂鸡。边区民主好天地,他家租种的地又减了租,实在说:光景也不赖啊!一个月里面,他们也吃了三两顿子白面哩!

可是,凭我的心眼捉摸,这个家庭好像还有点什么问题:一家子好像还吵过几回嘴。只是他们并没有大嚷大闹,而且又都是在屋子里嚷说的,我怎么也闹不清底细。我问过他家每一个人,大家可都不说什么,只金锁说了句:

“姐姐的事呗!”

“姐姐的什么事?”

“我不知道!”

有一回,我又听见他们吵了半天,忽然老头子跑到院子里嚷起来了。我忙跑出去,只见陈永年对着他家北屋,跳着脚,溅着唾沫星子直嚷:

“我……我不管你们这事!你们……你们自已个拿主意吧,我不白操这份心!”

说着,就气冲冲地往外走去,我问他,他也没理。北屋里干什么呢?谁抽抽搐搐地不舒展啊?我问金锁,他说是他大姐啼哭啦!我不好再问,只得回到屋子里发闷。

不过,他家一会儿也就没了什么,好了,又回复平常的日子,我也就不再发急了。

这一天,晌午我给妇女冬学讲了“双十纲领”,晚上,房东们早早地就都来了。我还有工作哩!我说明儿讲行么?大闺女却忽然跟平常不同,笑着说了话:

“就今儿个吧!你讲了我们就……”

“讲吧,老康同志!”金凤也催我,我只好讲。一看,老头子没来,我问了问他是不是要听?人们都说别管他啦,我就讲开了。

今天讲的是“双十纲领”第十四条。我隔三五天讲一条,讲的日子也不短了!这会儿,已经是腊月初,数九天气,这山沟里冷起来了,今天早上飞了些雪片,后来日头也一直没出来,我觉得浑身凉浸浸的;我把炕桌推开,叫他们一家子都上炕,围着木炭火炉坐着。房东的大闺女,把手里的活计搁在大红柜上,但不上炕,站在炕沿边,低头静听。老太太的眼一直没离开我,我说几句,她就“呵!呵!”念道着;金凤可有好多问题。今天我讲的是关于妇女问题的一条:妇女社会地位啦、婚姻啦、童养媳啦、离婚结婚啦……金凤就一个劲儿问;“怎么个才算童养媳啊?为什么男二十女十八才叫结婚啊……”她姐姐,也不时抬起头来,偷偷地望我。

外面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呜——呜”地刮着,我的房门没关严实,突地被刮开了,炕桌上的煤油灯火苗也晃了两下。爬在我大衣里面睡着了的金锁,往我身边更紧地挤了挤,迷胡地哼着:“娘,娘……”我的窗子外面,可好像有个什么老头子被风刮得闷咳了两声。我忙问是谁,金凤也突然叫了声:“爹!”却没人答应。房东大闺女关了门,我又说开了。

今天说的时间特别长,金凤的问题也特别多。他们走了,我实在累了,但还不得不开了个夜车,完成了工作。

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胡乱吃了点饭,出去开了个会,回来,房东家已经做午饭了。房东大闺女在北屋外面锅台边拉风箱,屋子里,老太太好像又跟谁在嘀咕什么。只听见大闺女忽然把风箱把手一推,停下来,对屋里嚷:

“娘!你那脑筋别那么磨化不开呀!眼看要憋死我了,又还要把金凤往死里送么……你,你也看看这世道!”

屋里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见。我这两天工作忙一些,也没心思留心他们的事了。

我们机关里整整开了三天干部会。会完了,我松了口气;吃过早饭,趁天气好,约了几个同志,去村南球场上打球。就在那道口上,忽然看见陈永年老头子骑着牲口往南去。我好像觉着这几天他心眼里老不痛快似的,而且差不多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这会儿,就走上去问了问他:

“上哪去?”

“嘿嘿,看望个亲戚!”

看他那模样,还是不怎么舒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打了会子球,回到家里,刚进院,房东大闺女就望着我笑;金凤忙扯着她姐姐的衣角,打她姐姐,她姐姐可还对我笑,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问是怎么回事,金凤可低着头跑进屋里去了。金锁问我:“你们这几天吃什么饭啊?”他大姐也问我:“明儿你们不吃好的吗?”我说:“这些天尽吃小米!”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又问这?我还是不知道。房东大闺女这几天不同得多,老是诡诡谲谲地对我笑;而金凤,见了我就低着头紧着溜走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问字了,也不学习了,连冬学上课的时候,我望她一眼,她就脸红:这才真是个闷葫芦!

第二天,我见全凤捉了只母鸡在杀,又见她家蒸白面馒头:这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一天金凤更是见了我就红着脸跑了,她姐姐还是望着我笑。我憋闷得实在透不过气来。下午,老太太忽然拖我上她家吃饭去,我吓得拚命推辞,她可硬拖,金锁也帮她拖。我说:

“那么着,我要受批评哟!”

“批评!你挨揍也得去!特地为你的,有个正经事哩!”

我红着脸,满肚子憋闷,上了北屋。屋里,炕桌擦得净净的,筷子摆好了,还放了酒盅,金锁提了壶热酒过来,老太太就给我满酒。我慌乱得话也说不出,可忽然听到窗子外面锅台旁边,两个女人细声地争吵起来了:“你端嘛!”“我不!”“你不端拉倒!又不是我的事情!”“吃吃吃”一阵不出声的笑,象是金凤她姐。又听见象金凤的声音:“我求求你!”“求我干什么?求人家吧!‘吃吃吃’……”“你个死鬼!”于是金凤脑瓜子低得快靠近胸脯,端了一大盆菜和馒头,进来了;她拚命把脸背转向我,放下盆,脸血红地就跑了,只听见外面又细声地吵笑起来。

老太太硬逼着我喝了盅酒,吃了个鸡腿子,才把金锁嚷出去,对我说开了话:

“那黑夜你不是说过么,老康?这会儿,什么妇女寻婆家,也兴自个儿出主意?两口子闹不好,也兴休了……呃,你看我又忘了,是……是兴离婚么?唉!就为的这么个事!你……老康,你不知道我是好命苦哟!”

老太太隔炕桌坐在我对面,上半身伸向我,说不两句,就紧着扯衣角擦眼睛;刚擦完,我见她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往外涌。她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就更俯身向我说:

“我那大闺女,十六上给了人家,到如今八年啦!她丈夫比她大十岁,从过门那工夫起,公婆制的她没日没夜地受,事变啦,还是个打她哩!饭也不叫吃!唉……别说她整天愁楚得不行,我也是说起来就心眼痛哩!闺女,闺女也是我的肉啊!”

老太太又啼哭得说不下去了。我可吃了一惊:那个女人还只有二十四岁!我问了:

“她什么工夫回来的?”

“打年时秋里就回了,不去了,婆家年时来接过一回,往后就音讯全无,听说她男人还……唉,还瞒着人闹了个坏女人哩!可怎么会想到她?她也发誓不回啦!婆家又在敌区的!”

“那就离婚呗!条件可是不差甚呀!”

我心里头早被这些情由和老太太的啼哭闹得发急的不行,老太太可又说:

“老康,不,先说二闺女吧!大闺女闹下个这,二闺女差不大点也要闹下个这!金凤嘛,今年个十九罗,十四上就许给人家了呀!男的比她大七岁,听说这会儿不进步,头秋里闹选举那工夫,还被人们斗争来哩!那人嘛我也见过,呃……你,你吃吧,老康!”

她又给我满上酒,还夹了一大块鸡肉:

“人没人相没相的,不务庄稼活,也是好寻个人拉个胡话,吃吃喝喝。听说也胡闹坏女人哩!头九月里,也不知道他赶哪儿见着我金凤一面,就催亲了,说是今年个冬里要人过门!金凤死不乐意,她姐也不赞成,我就一个劲儿拖呗:拖到这会儿,男家说过年开春准要娶啦!你说,老康,这,这可怎么着?唉,我这命也是……”

“那可以退婚嘛!”

“你说怎么个?”

“不只是说定了么?这会儿,金凤自己个不愿意。男的年岁又大那么些,要是男的真个不进步,那也兴退婚,也兴把这许给人家的约毁了呀!”

“那也兴么?”

“可兴哩!”

老太太眼一睁,嘘了口白气,象放下块大石头似的,又忙叫我喝酒。我喝了两口,也松了松劲,朝门口望望,见门槛上坐的好像是老太太的大闺女,半扇门板挡了,看不怎么真。忽然,我又发现我背后的纸窗外面,好像有个什么影子在偷听,就忙回过头望,于是那个人影子赶紧避开了;我又回过来给老太太说话,可好像觉得窗外的影子又闪回来了。我想起了那天黑夜,为什么我讲到离婚的时候,金凤她姐直愣愣地看着我。而“双十纲领”上是没有提到退婚这件事的,我也忘了说;金凤那黑夜直到走的时候,还好像有个什么问题要开口问可又没开口的……

“老康,我家计议着就先跟金凤办了这事,回头再说我大闺女的。那离婚,不是那条领上说兴的吗?自打那黑夜,我大闺女可高兴了哩!她那个,慢着点子吧!唉!那黑夜,你看,你又没说金凤这也行的!闹得咱们家好吵闹了一场!”

老太太抿着嘴,好像责备我,可又笑了。

“你想:结了婚还兴离,没结婚的就不兴退吗?”

“咱们这死脑筋嘛!唉……说是说吧,我可还是脑筋活泛着点,我老头子可就是个不哩!这不是,争吵得他没法,他出门去打听金凤男家那人才去了哩!呃,等他回吧!”

“行!没问题!只要有条件,找村里、区里说说,就办了。”

院里,两个女人又吱吱喳喳吵闹开了。金锁进屋来,他娘抱他上抗吃饭,我就硬下炕走了。我走到院里,金凤她姐拍着巴掌笑起来;我叫她们吃饭去,金凤脸血红的溜过我身边,就紧着跑进了北屋。她姐对我笑了笑,追着她妹子嚷:

“哈,兴啦,兴啦,兴啦……”

往后,他们一家好像都高兴了些,只是陈永年老头子回家来以后,还是不声不响,好几天没跟我说话;我只见他每天在街里,不是蹲在这个角落跟几个老人们讲说什么,就是蹲在那个角落跟村干部讲说什么。不多日子以后,村干部们又跟我说过一回金凤的事,并且告诉我:金凤那男人着实不进步,还许有问题哩!又过了几天,我从村干部那里打听到,区里已经批准金凤解除婚约了。我回到家里,又问了问金凤他姐,她也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她并且说:等开了春,她也要办离婚了哩!

想不到这么一件小事,也叫我高兴得不行,我并且也不顾金凤的害躁劲,就找她开玩笑了。这么一来,金凤倒变得一点也不害臊了,又是认字又是学习的,并且白天也短不了一个人就跑到我屋子里来,有时候是学习,有时候可随便来闹一闹。我觉得这不很好,又没恰当的话说,就支支吾吾地说过几句;这一来,金凤她姐就冲着我笑了:

“哟!老康同志,你也害臊咧?”

“你是领导我们老百姓教育工作的呀!你也封建吗?”

我不觉也红了脸。好在这么一说,往后金凤白天也不来了,晚上来,也总是叫上她娘、她弟弟,或是她姐,或是别的妇女们同来,这倒是好了。

日子过得快,天下了两场雪,刮了两回风,旧历年节不觉就到了。这天上午,我正工作,忽然,拴柱跑来了。他大约有二十来天子没来过了吧!今儿个还是皮带裹脚打扮,脑袋上并且添了顶自己做的黑布棉军帽,手上还提了个什么小包包。

“没啥物件,老康,这二十个鸡蛋给你过年吃!”

我真要骂他!又送什么东西啊!他把日记本交给我看,一眼见到我炕桌上放了一本刚印好的“秧歌舞剧本”,就拿去了:

“哈!正说是没娱乐材料哩!这可好了!”

我工作正忙,就说今天没时间看他的日记。他说不吃紧,过两天他再来拿。房门外,是谁来了,拴柱就跟外面的人说开了话:是金凤!两个人细声细气地说什么啊?后来还同到我屋子里,两个人靠大红柜谈着。可惜我埋头写字去了,一句也没听。

过了年,拴柱来得更勤,差不多三五天、七八天总得来一回。每回来,总是趁我晌午休息的时候,一进院子就叫我,我走出去,叫他送来,他又不肯进来;他总是在院里把日记给了我,或是讲说个什么事,就急急地走了。后来,我并且发现:白天,金凤姐妹俩总坐在北屋台阶上作针线的;每回拴柱来了,金凤马上就进北屋去了。他俩好多日子没打过招呼、说过话的;我可迷糊不清了!到底又是怎么回事?村里面可是谣传开来,说金凤和拴柱自由咧,讲爱情咧……我问金凤她姐,她只说,

“他们早就好嘛!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个的,我问金凤,她也不说。你问问拴柱吧!”

拴柱也不跟我说什么,当我问到这,他只红着脸,笑笑,叫我往后看。

往后。村里面谣言更厉害,村干部和我们机关的同志还问起我来了。我知道什么啊?我只知道:拴柱还是不断来找我,问学习什么的,也不进我住的屋子,也没见他跟金凤说过半句话!他一来,金凤又赶紧上北屋去了。再说别的嘛,只是我发现:这些日子金凤也短不了出去。有一回,金锁忽然从外面急急地跑进来,大声嚷着:

“啊啊……二姐跟拴柱上枣树林里去了啊,啊……”

“嚷什么哩?”老头子向金锁一瞪眼。金锁又说:

“我见来着麻!”

“你见,你见……你个狗日的!”

老头子踩着脚,就跑进北屋,乱骂开了。我拉过金锁问,也没问出个什么情由。只是村里谣言还很重,老头子陈永年脾气好像更大了:好多日子也没跟我说过什么话,还短不了随便骂家里人。但是,金凤来了,他可不骂金凤,只气冲冲出去了。

天气暖和起来,开春了!杨花飘落着,枣树冒出了细嫩细嫩的小绿叶,也开出了水绿水绿的小花朵朵,村里人们送粪下地的都动起来了。这天后晌,我吃过晚饭,也背了个铁锹,去村西地里,给咱们机关租的菜园子翻地。傍黑,我回来的时候,一个同志找我谈谈问题,我们就在地边一棵槐树下坐着,对面不远,大道那边,日头的余光正照在我们住的院子门口。那门口外面,一大群妇女挤着坐着,在赶做军鞋,吱吱喳喳地闹个不止。忽然我见拴柱背着个锹,从大道北头走来,我记起了他还有一亩山药地在上庄北沟里。正在这当口,我房东家门口的妇女怕也是发觉了他,都赶紧挤着扯着,没有一个说话的,而且慢慢地一个个都把小板床往大门里搬,都偷偷溜到门里坐去了。拴柱忽然也周身不舒服似的,那么不顺当地走着,慢慢地,一步一个模样。门外面只剩下金凤一个人了,她好像啥也不知道,楞楞地回头一望,就赶紧埋下脑瓜子,抿紧嘴做活。我撇开了身边那个同志,望着前面,见拴柱一点也没看见我,只是一步一步地硬往前挪脚步:直到他走过那个大门口好远,要拐弯了,才回过头朝门口望了望,又走两步,又停下来回头望;他停了好多回,也望了好多回;而大门口这边,我明明看见:金凤从埋着的脑瓜子下面,硬翻过眼珠子,“忽悠忽悠”地也直往前面望哩!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下庄找拴柱去了。

拴柱还没起来,他娘、他哥、他嫂迎着我,一边给我端饭,一边说:

“他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闹的!一句话也不说,身子骨老是不精神。说他有病吗,他说没,见天吃过饭就下地里闷干!”

“不要紧,我给他说说就行的。”

我拉拴柱起来,吃过饭,就跟他一道下地。我们坐在地边上,我问他:

“怎么个的?干脆利落说说吧!”

他可一句话也不说。我动员了好久,他还是闷着个脑瓜子,我急了,跳起来嚷着:

“你怎么个落后了啊?你还是个主要干部哩!”

他这才对我笑笑,拉我坐下,说了一句:

“干脆说吧,我早就想请你帮个忙哩!”

“那还用说?一定帮忙嘛!你说吧!”

“我跟金凤早就好罗!我俩早就说合定了的哩!”

“那怎么不公开?”

“笨人嘛!躁的不行,谁也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对谁们说!”

“这会子你们怎么老不说话了呀?”

“嘿……说得才多哩!”

拴柱一把抱住我的脖子,笑开了。我问他,他说,他每回上我那里去,就是去约会金凤的:他们都在枣树林僻静角落里说话。他每回到了我住的院子里,金凤就回北屋去,用缝衣裳的针给他作记号,要是针在窗子靠东第五个格子的窗纸上通三下,就是三天以后相会,通四下就是四天以后;在第七个格子上通三下,就是前晌,通五下,就是后晌。他这么说着,我可揍了他一拳头,仰着脖子大笑;他脸上一阵血红,马上把头埋在两个巴掌里,也“吃吃”笑。我跟他开了个玩笑:

“你们没胡来么?”

“可不敢!只象你们男女同志见面那样,握过手!”

我又揍了他一拳,他臊的不行,就做活去了。我向他保证一定成功,就回到他家。他娘、他哥听了我的解说,都没有什么意见。回到上庄,我跟房东老太太和金凤她姐说了,他们也说行。最不好办的,就是陈永年老头子了。晚上,我把他约来,很耐心地跟他谈了谈。他二话没说,直听到我说完,才开口:

“这事吧,我也不反对,反正……老康,我对你实说:咱们这老骨头,别看老无用啦,可这心眼倒挺硬,这死脑筋也轻易磨化不开的。嘿嘿,”他对我笑了笑,吸了口烟,“咱们这脑筋,比年轻人这新式脑筋可离着远点子哩!我跟我那些个老伙计们说叨说叨再看吧!你说行不?哈哈……”

这以后,事情还没有办妥,我可要下乡了。我把事情托给了村干部,又给区里青救会和妇救会写了封信,就往易县工作去了。

下乡时候,我还老惦记着这件事。好在,二十来天很快过去,我急急往回走。道儿上,在山北村大集上,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从保定来的“学生袖珍小字典”,我马上买了。我很可惜:为什么这小字典只有一本啊!回得家来,金凤见了这,听说是小字典,就抢过去了。我急得不行,我说那是拴柱叫我买了一年多的啊!她可硬不给我,只问我多少钱;我一气,就不搭理她了。

两天以后,我汇报完了工作,村干部告给我:拴柱和金凤的事成功了!两家都同意,区里也同意,正式订了婚。我回到我住的地方,高兴地就直叫金凤。金凤跟她娘推碾子去了,她姐出来告给了我;我马上问她:

“金凤他俩订了婚么?”

“订了。我也离婚了哩!”

我欢喜得跳起来。她又说:

“他们前儿个换了东西。拴柱给她的是两条毛巾、两双袜子,还有本本、铅笔的。她给拴柱的是抢了你的那本小书,一对千层底鞋、一双纳了底子的袜子,也有本本、铅笔。”

“你们瞎叨叨什么哩?”金凤跑进来了。我大声笑着,拱着手给她作揖,她脸上一阵血红。她姐可从口袋里掏出条新白毛巾,晃了晃,给我送过来,对她妹子说:

“你这毛巾还不该送老康一条?我见老康回了,就拿了一条哩!怎么个?行吧?”

“那可是该着的哩!”她娘一进来,也就这么说。金凤从她姐姐手里抢走了毛巾,斜溜了我一眼,说:

“他有哩!后响拴柱来,白毛巾一条,还有我纳了底子的袜子也给他哩!那毛巾,比我这还好啊!”

金锁也回了。大家笑着,他就一边跳,一边伸着脖子叫:“呵,呵!”陈永年老头子一走进院,见了这情由,也一边笑着,一边跺着脚,嚷着:“嗨,嗨……”不好意思似地朝我们这边望望,紧着往北屋走去了。

1946年5月23日夜改作于张家口

作者信息

康濯(1920-1991),湖南省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现代作家。原名毛季常,湖南省湘阴县(今湖南省汨罗市红花乡)人。代表作有短篇集《我的两家房东》、《太阳初升的时候》,长篇小说《东方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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