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8-24 13:46
《我的第一个上级》是197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图书。该书是由马烽编写的一本小说。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农村干部老田的形象,突出了他的实事求是、尊重科学、为人民长远利益着想的优秀品格。没有一言正面抨击浮夸风,然而人物的一切行为本身,就是浮夸风、主观主义的坚决反对者。
马烽,山西孝义人。作家。笔名闰志吾、孔华联。著有短篇小说集《村仇》、《太阳刚刚出山》、《三年早知道》,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与西戎合作),长篇纪实文学《刘胡兰》等。另有《马烽小说选》出版。
马烽的小说主要描写农民在不同历史时期精神世界的变化,生活画面广阔,人物形象丰满,表现手法丰富,文笔朴实、生动、幽默。曾任中国作协主席
去年夏天,我在省水利学校毕业以后,很快就被分到这个县来工作。当时,心里觉得很不平静,说不来是兴奋,还是紧张。大约初次走上工作岗位的青年学生,都有过这种心情。
那次,我是骑着自行车,带着行李赶来“上任”的。所以不搭汽车,目的是要做一次长途锻炼。今后要在农村工作了,没有这种本领还行?那天,我天不明就动身走,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一进城就碰了件不顺气的事:我骑着自行车正往前走,迎面来了个老头,这真是个怪人。天气这么热,正是三伏时候,街上所有的人都穿着单衣服,有的只穿着个汗背心;可他却披着件夹衣,下身穿着条黑棉裤,裤脚还是扎住的,头上又戴了顶大草帽。这不知道是嫌热,还是怕冷?他低着头,驼着背,倒背着手,迈着八字步朝我走过来。我早就响起了车铃,他连头都没有抬一下,仍然慢吞吞地在街心迈八字步。直到相离只有几尺远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向右边挪了两步。可是,已经晚了。因为我见他不让路,本打算从右边绕过他去,谁知他也往右边躲,正好碰上。“说时迟,那时快”,猛然一下就把他撞倒,我也从车上跌下来了。我走的又累又饿,刚才他不让路就窝着一肚火,这一下更火了。我爬起来边扶自行车,边大声吼道:“你就不长着耳朵?听不见铃响?”我说了这么一句没礼貌的话,当时就有点后悔,他并不是不让路,只是迟了点。再说他被自行车撞倒,心里还能痛快?我想他决不会和我善罢甘休,看来是非吵一架不可了。谁知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捡起草帽,一边慢慢往起爬,一边和和平平地说道:“你也别发火,我也不要生气。反正都跌倒了,各人爬起来走吧!”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面孔,原来不是什么老头,看样子多不过四十岁。四方脸.光头,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他站起来看了我一眼,拍拍身上的土,照旧背起手,低着头,迈着八字步走了,好像根本没和我发生任何纠葛一样。我被他这种冷淡的态度,弄得不知该怎么好了。一直望到他拐进另一条街,我才推上自行车继续往前走,心里不由得说:这可真是个怪人。
那一天,我一到县委组织部,马上就把工作确定了。组织部要我暂时先到防汛指挥部去协助工作。我二话没说就去了。
防汛指挥部就在组织部这个院子里,占着一间大南房。接待我的是一个岁数和我差不多的小伙子。他自我介绍道:“我叫秦永昌。以后你就叫我老秦吧。叫小秦也可以,随你的便。”接着又指指这间房子说:“这就是我们的办公室,也是宿舍,也是会客室……这叫综合利用。”看起来小秦是个性格很开朗的人,也是个热情的人,他边说边就帮我铺床、整理东西,一转身又打来了洗脸水,还端来半个大西瓜。没过了一个钟头,我们就像朋友一样熟悉了。
午睡起来以后,小秦给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工作情况:防汛指挥部是个临时组织,总指挥是县委第一书记,副总指挥是农建局田副局长,其他各股的负责人,也都是各单位负责干部兼任的。说来说去,实际上专职搞这个工作的只有他一个人,而他也是临时从水利科调来的。我问小秦:“具体业务谁领导?”小秦说:“田副局长。走,我先引你去见见他。”说着站起身来就往外走。我也只好跟着他去。
农建局就在县委会斜对门,是一座普通的四合院。田副局长住在东房里。我们进去的时候,见田副局长蹲在椅子上,低着头,好像在写读书笔记。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毛泽东选集》,字里行间画了许多圈圈道道。小秦说:“老田,组织部给咱们调来个同志。”他连头都没抬,只说了句:“好嘛!”小秦忙又向他介绍道:“这是彭杰同志。水利学校刚毕业的洋学生”这时他才放下笔,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我一看到他的面孔,不由得吃了一惊。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我的这位“顶头上司”,就是上午被我在街上撞到的那个人,我想起那句没礼貌的话,心里觉得很不好意思。
小秦在这里好像是主人一样,他搬了个椅子让我坐,又从暖水瓶里给我倒了一杯水,随手又去整理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书报。老田蹲在椅子上没动,向我简单地说了说应该做的工作:他要我先熟悉一下全县的河流渠道,然后再到几个重点村去跑跑。他讲话的声音很低,很慢,好像没有吃饱饭一样。谈完工作,他飘然向我说道:“刚才我就看你有点面熟,好像见过。唔,对,是见过。”小秦抢着问道:“在哪里见过?”我觉得我的脸刷一下红了。不知该怎么说好了。幸好这时进来一个干部,给老田送来一份公文,要他签字,这才算救了我的驾。
我们回到办公室以后,小秦又追问我什么时候和老田认识的。我只好把上午撞车的事给他说了一遍。小秦说:“没啥,老田根本就不会计较这些事,你别多心。”我说:“当时我确实有点生气。我摇了半天车铃,他连头都没抬一下。”小秦笑着说:“你摇铃管啥用,就是打炮他也不一定理你,他就是那么个疲性子人!”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件老田的故事。他说:“有一次老田下乡去了,独个住在一间房子里。半夜里起了大风,忽然房顶上“咔嚓”一声巨响,把他惊醒了。他躺在被窝里动也没有动,拿手电向屋顶照了照,只见房梁快要折断了,好像马上就要坍塌的样子。他看了看,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信等不到明天!”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我听完,差点笑的眼泪出来。我说这是小秦编造的,他没敢肯定确有其事,只是笑着说:“信不信由你,仅供参考。”
我来了还不到一个星期,和老田接触还不多,他只来过我们办公室两次,我和小秦去给他汇报过一次各地防汛工作的准备情况。但就从这些接触当中,我觉着他确实是个疲疲沓沓的人。走起路来总是低着头,背着手,慢慢地迈着八字步;讲起话来总是少气无力;处理问题总是没紧没慢拖拖拉拉,好像什么事都不能使他激动。我遇到这么个倒霉上级,心里真有点恼火。不过,他交代给我的工作,我还是尽力去做了。
这期间,我的主要任务是熟悉情况,同时也要帮助小秦督促各乡进行防汛的准备工作。我把全县的河流渠道图看了好多遍,读了好多有关洪水的资料。全县境内,总共有三条河流,都是由西向东,由山区流向平川。说是河流,实际上都是干的。根据资料看,解放以来,只有一九五四年八月间,发过一次特大的洪水。以后,几年都是平安无事。我想今年大约也不会发生什么问题,因为眼看汛期就快过去了,还没有一点音讯。谁知就在我来到这里的第九天夜里,山洪暴发了。
那天白天,晴空万里,气象预报也没讲有暴雨。只是傍晚时候,西边有一片浓云。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小秦已经躺下了,我坐在灯下正给他读一篇小说。忽然电话铃响了,我忙扔下书本抓起了耳机。电话是张家沟水委会打来的,说永安河发山洪了,估计有一百多个流量。我听完吃了一惊,因为从资料上还没发现这条河有过这么大的洪水,一九五四年也只不过是七十个流量。我放下耳朵,忙把这个消息告给小秦。我们正在分头给沿河各村打电话的时候,另一个电话铃响了。是安乐庄打来的。这可真是个使人吃惊的消息,简直把我吓慌了。我扔下耳机说了句:“安乐庄决口了!”匆匆忙忙就往外跑,我得赶快把这消息告给老田。总指挥到地委开会去了,只有去找他商量办法了。我一口气跑到农建局,推开他的房门,就撞了进去。他已经睡下了,灯还没熄。我一进门就大声喊道:“老田,快起,永安河发洪水!安乐庄决口了!”他一只手撑着床,支起半个身子来问道:“安乐庄什么地方决口了?”我告他说在汽车路东,决口有四丈多宽。我想他一定会马上起来穿衣服,跟我到指挥部去。谁知他听完,反而躺下了,平平淡淡地说:“没甚要紧,这只是下游几个村少浇点地。”当时我又急又气地说道:“你知道有多么大流量?一百多个!”他不紧不慢地说:“那更没办法!反正堵也堵不住。任由它流吧。”我听他这么说,真想扑上去把他拉起来,狠狠地揍他一顿。这算什么防汛副总指挥?简直疲沓的太不像话了。
正在这时,小秦慌慌急急跑进了,一进门就大声说:“三岔河也发洪了!”他的话音刚落,老田就像中了电似地“呼”一下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急问道:“多大流量?”小秦说电话是三岔乡秘书打的,他弄不清流量,只说水已经漫到龙王庙背后了。老田说:“那至少有九十个。”他一面急忙穿衣服,一面向我们说:“赶快通知海门村、田家庄,全体上堤。快!”我和小秦扭身就往回跑。
我跑回办公室的时候,只见房里有好些人:新调来的郝书记,县委办公室王主任,兵役局牛局长,另外还有农村工作部的几个干事。很显然这是小秦通知他们的。他们有的在打电话,有的正围着河流渠道图争论什么。人们的脸色都很严肃,屋子里的空气非常紧张。他们一见我两个进来,都急着问道:“老田来了没有?”小秦说:“就来!”我忙去给海门村打电话。刚把电话打完,老田已经来了,一手提着根棍子,一手拿着件雨衣,虽然还是那身穿戴,但神气全变了。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脸上的表情又严肃又冷静。他大踏步跑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扔在床上,冲着兵役局牛局长说:“马上把民兵集合起来,带到东会南堤上去,你亲自去!”牛局长像是接到了将军的命令,什么话也没有讲,应了声“是”,转身就走了。老田又向办公室王主任说:“赶快把汽车开到门口。”然后他就抓起耳机来给各村打电话。
大家都悄悄地望着他,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他大声地对着耳机喊道:“电话局,马上接杜村,上舍,古城……杜村,你是谁?……我是老田。听着,把三支渠的闸拨开一孔……什么?已经全拔开了?我就怕你们来这么一手,马上闸住两孔……渠道是去年冬天新修的,怎么能一下放那么大的水?出了乱子怎么办?……不要担心浇不了多少地,后半夜有大水。你把闸口把守好吧!”他放下这个耳机,马上又抓起另一个,详细的指示上舍和古城:要防守哪段河堤,开哪个支渠闸,闭哪个支渠闸,先往哪个水库蓄,后往哪个水库蓄……我听他这么讲,忙把河流渠道图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根本没看一眼,继续讲他的。他连哪条斗渠应当如何,哪条浓渠应当怎样都讲了出来。他对这些渠道的熟悉程度,简直使人吃惊,好像在数自己的手指头一样。
老田打完电话,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对王主任说:“老王,你和小秦在这里守电话。郝书记,你们去睡觉吧。”回头对我说:“咱俩到海门去,恐怕那里南堤要出问题。”我说:“南堤很结实,是北堤单薄一些。”前天我才去了海门一趟,这点我知道的很清楚。他说:“你不看外边刮着的东北风?”他这么一讲,我才想起刚才出去的时候,外边确实是起风了。不过我根本没有注意风的方向。这时王主任对老田说:“你身体不好,我去吧,你在家指挥。”老田说:“你去不抵事!”说着拿上棍子和雨衣就往外走。我拿了件棉袄也跟了出来。吉普车早已停在大门口了。我们上了车,老田说:“到海门去,开快点。”车子马上就开动了。
这天晚上,老田的这种变化,给我留下了很强烈的印象。洪水一来,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我真没有想到他这么果断,自信心这么强!但也有些事使我迷惑不解:两条河都发了洪水,安乐庄还决了口,他一点都不着急,也没采取任何措施;而三岔河只有九十多个流量,为什么就急成那个样子?我知道三岔河以往是条害河,可是近几年筑了不少分洪工程。去年冬天还修了好几个平地水库。下游河道也很宽,可以通过二百个流量。难道九十个流量就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他说后半夜有大水,根据是什么呢?
在车上,我向他提出了这些问题。他反问道:“永安河坡度比例多少?”我说:“千分之五十。”他又问道:“上游来水面积有多大?”我说:“九平方里左右。”这些数字我早背熟了。他听完我的回答说:“对,这就是永安河的特点。坡度大,洪水来源少。别看来势猛,顶多四个钟头河里就干了,四个钟头能把口子堵住?再说,不堵危害也不大,安乐庄汽车路东种的都是高秆作物,过一下水也淹不死。水从那里漫下去就入了丰收渠,正好浇他们村北的老旱地。”我忙又问道:“三岔河后半夜真的会有大水?”他说:“没错,这九十个水量是正沟的水,南沟北沟山上覆盖多,水下来要慢一些,至少要差三个钟头。可不就在后半夜。”停了一下又说:“这条河愈往下游坡度愈小,到海门夹沙畛一带,只留下千分之一了!你想想,水量大,泄洪慢,这不要命?真要命!”他说完沉默了,显然是在为海门担心事。我也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我初来那天,小秦给我介绍情况的时候,曾经说过老田是县里的“土’水利专家,当时我没有在意,后来看到他是那么个样子,我只当小秦开玩笑。现在我才明白,小秦讲的是正经话,就凭这几手,老田确实也够得上个专家。
县城距海门有二十多里路,汽车开到离海门还有三里多的时候,老田要司机把车停下来。他说:“前边二支渠已经有水了,你返回去吧!”司机只好把车刹住,我也只好随他下了车。
天上月黑星稀。我们迎着东北风往前走。老田拄着棍子在前边引路,我紧紧跟在他后面。他走的飞快,我几乎是小跑才能追得上。走到二支渠上,渠里果然有水了。我们涉水过去,没进海门村,顺小路直奔南堤。通过一片高粱地,远远就看到堤堰上有许多灯笼晃来晃去。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水的吼声。老田步子更快了,我气喘吁吁地跟着他奔跑。爬上南堤的时候,只见河里的水已经漫到平台上来了。堤堰上到处堆着一捆一捆的芦席、椽子、沙袋……人们有的在搬运器材,有的在抬土培堤。人来人往,乱哄哄。我们穿过人群,顺堤往东走了一段,就到了防汛指挥所。这是一间泥土小房,房周围也堆着好多防汛器材。我们进去的时候,只见屋里挤满了人,乡党委翟书记,海门村和田家庄的支书、社主任都在里边。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有些人在拼命抽烟,满屋子乌烟瘴气。我们在门口站了半天,谁也没有理睬。这时从门外进来个年轻姑娘,身上背着个带红十字的背包,看样子是医生,她忽然发现了我们,惊喜地喊道:“啊,老田!”她这么一喊,把全屋人都惊动了。人们都站起来,乱纷纷地喊道:
“老田来了?”
“知道你要来的!”
“你可来了……”
人们的脸上愁云消散了,语音中充满深厚的情感。看得出来,大家对老田十分信赖。好像只要老田一来,洪水再大也没啥了不起。
老田问了问防汛器材准备的情况,抢险队组织了多少人,又问河水上涨的速度。翟书记说:“一个钟头以前还是半河槽水,刚才一下子就漫到阳台了。”老田沉思了一下说:“这是北沟的水下来了。待一会还要猛涨,赶快把席子敷到堤上,看样子风不会停。”他刚说完,就有几个人跑出去了。
老田满屋子扫了一眼说:“怎么老姜头没来?”海门支书老靳说:“刚才觉得不要紧,就没叫他。”老田生气地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说完随手拿起了电话耳机。老靳说电话线断了,正在派人修理。老田扔下耳机说:“你马上回村去把他请来。”回头又对我说:“你也跟他去,给牛局长打个电话,要他马上把席子敷到堤帮上,要特别注意王家坟那一段。”我听他吩咐完,连忙就跟老靳走出来。
我们从堤堰上走过去的时候,只见人们正在匆匆忙忙往堤上敷席子,有两个人在互相低声谈论:
“老田一来,这就不怕啦!”
“不怕啦?没危险老田来干甚?”
“你别提心吊胆,老姜头没来!”
我低声问老靳,老姜头究竟是个什么人。他说:“堵决口的行家。反正找他来就没好事!”他叹了口气又说:“要真的决了口,南边这七个村,都得灌了老鼠窝!”我听了,心里也觉得很沉重。我告诉他说,明年就没关系了,秋后要在三岔河上游修水库,我在县上看到过这个计划。
我们下了渠道,一口气就跑到海门村。老靳去找老姜头,我忙到社里打电话。过了不多一会,老靳扶着个白胡子老汉进来了。他给我介绍说这就是老姜头。看样子老姜头有七十多岁,走起路来一摇一晃,好像随时都可能摔倒。老靳要备牲口送他,他说:“你有事儿前头先走吧,我后边慢慢来。万一要出险,也在后半夜哩!”我也说:“老靳,你先走吧,我照护老大伯。”老靳匆匆忙忙走了。我便扶着老姜头,慢慢往堤上走。
路上老姜头问我道:“老田的病怎么样?好了没?”我反问道:“什么病?”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老田有病。老姜头说:“你不知道啊!他腿疼得要命,去年冬天连炕都下不来了。叫什么?……对了,关节炎!”
怪不得老田平常走路慢慢吞吞,怪不得这么热的天还穿着棉裤。我忽然想起他下了汽车以后走的那么快,心里说:“这不知道忍受了多大的痛苦啊!”
老姜头是个爱讲话的人。他告诉我说:老田的关节炎是一九五四年得的。那年秋天,雨多洪大,这一带都淹了。老田淋着雨渡着水指挥各村防汛排涝,一连在水里泡了七天七夜。等洪水过去以后,他的两条腿都被水浸得浮肿了。老姜头称赞地说:“真是个干家!比他爹还强!”接着他就给我讲起了老田的历史:
原来老田的家,就住在离海门村二里的田家庄。他爹活着的时候,和老姜头是最好的朋友,是这一带有名的水手头。从前,每逢决了堤,总是他们几个人负责堵。那时候,虽然县上在这里设有“河务委员会”,可是那些老爷们除了搂钱,什么都不管。每年老百姓不知道要出多少河务捐款,但河堤经常是破破烂烂,多少发点洪水就决口,一年至少要决一两次。有时候,一次就开两三个口子。每逢洪水下来,那些老爷们不要说上堤,早夹着尾巴跑了。结果,老百姓花上钱,还是要自己去堵。
老田十来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和老姜头在堤上干事,这人胆大、心细,有股钻劲。二十来岁的时候,就成了这一带的红人。解放后,县上提拔他当了水利技术员,后来又入了党,工作劲头更大了,整天起来东跑西颠,领导各村挖河、开渠……一九五三年在专署训练班学习了几个月,本事更高了。现在全县一些大的水利工程,都是他亲手设计的。
我们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南堤。老姜头不让从堤上走,要从庄稼地里绕到指挥所去,我问他为什么?他笑道说:“人们要看到我来,一定觉得不吉利。”我只好扶着他绕到指挥所那间小屋里。
屋里冷冷清清,只有老田和那个年轻女医生在。只听老田对她说:“桂兰,你就在这里守电话,不要乱跑,天塌了也不准离开!”看样子电话已经修通了。老田说完,一扭身看到了我们,忙亲热地和老姜头打招呼。老姜头说:“怎么?今晚上熬不过去?”老田皱着眉头说:“风太大,危险啊!大叔,您先上炕躺躺吧,需要的时候再叫你。我要到东边看看去。”说完就往外走。我也跟着他走出了屋门。
河里的水比我离开时候又涨了好多,虽然离堤顶还差一公尺左右,可是风浪很大,风拥着浪花不断向堤上猛扑,“刷——”扑上来,“哗——”退回去。接着又扑上来,又退回去。要不是堤帮上敷着席子,无论如何也招架不住这么冲刷。我和老田走了不长一段路,鞋袜全被溅上来的水花泼湿了。正走着,忽然前面传来“哇——”一声巨吼,接着就响起了紧急的锣声。
很明显,前边决口了。
我没等老田吩咐,灵机一动转身就去指挥所叫老姜头。路上只见抢险队的人们扛着器材,提着汽灯,叫喊着都朝响锣的地方奔跑。我跑到指挥所门口,老姜头正从屋里出来,他大声问我道:“哪里?哪里?”我向东指了指,他急忙就走,我忙过去扶他,他甩开我的胳膊,大踏步向前飞跑。我真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腿脚忽然变得那么灵敏了?
出了险的地方,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人们奔跑着,喊叫着,来来往往运送沙袋。大家见老姜头来了,忙往两边让路。我们走到前边,只见河堤决开有两丈多宽,洪水翻滚着浪花向外奔流,发出一种可怕的吼声。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简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老田站在那里正指挥人们往决口处填沙袋,他背对着我们,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动作和说话的声音中,可以感觉到。他没有一点惊慌的成份,反而显得更加沉着,更加冷静。
决口处流水太急,沙袋扔下去马上就给冲跑了。而且堤堰在继续倾塌,决口愈来愈大。对面翟书记和老靳也在领着人们填沙袋,但也不起作用。
老姜头来了什么话也没说,悄悄地站在那里观察水势,他看了好大一阵,这才大声叫道:“停下来!”老田忙转过身来,望着老姜头说:“怎么?要下桩?”老姜头说:“是,不过先要护好断头。”老田说:“你吩咐吧!”回头对我说:“快去给县上报警……告诉他们,我们一定能堵住!一定能堵住!”他的语气是那样的坚决,那样自信。我二话没说,穿过杂乱的人群,就又跑到了小屋里。
当我打完电话返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变得很有秩序了。人们排成两行站在堤上,陆续不断地往前传递木桩、芦席、沙袋等各种器材。我从堤边上绕到前边,只见已打下去五根木桩,贴着的木桩沙袋已填出水面。老姜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吆着号子,正指点人们打第六根桩。老田领着一些人,继续填沙袋。对面,翟书记也在指挥人们打桩。打桩声、号子声、水声、风声搅混在一起,给人一种又紧张、又严肃的感觉。
堵口工程进行的很顺利。决口慢慢在缩小,到夜里三点多钟的时候,只留下丈多宽了,眼看很快就可合龙闭气。可是,这时候水也更猛更急。木桩刚打下去一半,就被冲走了,一连冲走四五根。最后一次,连打桩的小伙子带老姜头,一下子都冲到水里去。幸亏他们腰里都拴着保险绳,没冲走多远,就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拉上岸来。
老姜头浑身是水,脸色灰白,冷得直打哆嗦。他一爬上堤堰,就气喘吁吁地对老田说:“堵不住啦!我是没有这个本事了!”站在跟前的一些人听老姜头这么说,都慌了。老姜头接着又向老田央求道:“趁早让人们回去吧!早点守住护村堰。要不,村子也得完蛋!”这一下,大家更慌了,议论纷纷,有些人转身就想跑。
这时只听老田大声喝道:“别动!谁敢挪动一步,马上把谁填到水里!”他的脸色铁青,眉眼恼的怕人,语气十分坚决。大家都吓呆了,立刻鸦雀无声。老田像只猛虎一样转脸对老姜头吼道:“非堵住不可!你再胡说八道惑乱人心,我先把你填到水里!你要敢离开这里一步,我马上把你推下去!”老姜头也给吓住了,蹲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敢说。老田又向决口那头喊道:“老翟,马上组织人,下水堵!”接着就听到翟书记用广播筒喊道:“会水的党员们、共青团员们,站出来准备下水。”
这时,老田一面叫喊让后面的人赶快往前运沙袋、木桩;一面把身上的笔记本、水笔都掏出来。看样子,他要亲自下水了。我忙说:“老田,你有关节炎,你不能下水!”老田瞪了我一眼,随即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转身向众人喊道:“会水的,跟着我来!”只听人群中乱纷纷地说:“老田下水了!”“咱们还愣着干吗?”马上就有五六个壮小伙子跑到他身边,接着又跑出来几个,又是几个……人们一个个手挽手连成一串。老田领着头下水了,浑浊的河水立时没到他们的腰里,很快就没到胸口。老田拉着长长的队伍往前走,湍急的河水冲得人们东倒西歪,但人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对面翟书记挽着一串人下到河里了,挣扎着往这边移动。老田和翟书记一次又一次想靠拢拉起手来,但一次又一次被巨浪打开了。老田一连被水冲倒了三次,他爬起来跌倒,跌倒爬起,继续挣扎着前进。堤上的人都急得要命,都替他们提心吊胆,可是谁也没有办法。
蹲在地上的老姜头,猛一下站了起来,向堤上的人喊道:“快!抬一根长电线杆来!”电线杆很快抬来了,他指挥人们把电线杆横卡到决口上,又向水里喊道:“快,扶住杆子走!”老田和翟书记靠着电线杆,终于挽到一起了。水里的人也都一个个紧挨着,靠在了电线杆上。这时,堤上又有很多人呼喊着手挽着手下到水里。转眼间,决口上就排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结成了一条冲不断的堤。
大股的洪水终于被拦住了。可是风浪也更加凶猛起来。一个巨浪接着一个巨浪,照他们劈头盖顶反扑。当巨浪扑上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被吞没了;当巨浪退下去的时候,无数的头才又露出水面。他们吐掉嘴里的泥浆,大声地喘口气,准备着迎接再一次的冲击……
我们在堤上的人也紧张极了。老姜头大声地吆喝号子,指挥人们继续打桩;我和另一些人把传递上来的沙袋匆忙往决口处填。风浪继续不断地反扑,站在水中的人们继续坚持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一根根木桩打下去,一袋袋沙土传过来。决口逐渐在缩小,沙袋堤逐渐在增高……
天色愈来愈黑暗,气候愈来愈冷。我站在岸上穿着棉衣还冷的打战,站在水里的人可想而知了。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是紧咬着牙关,忍受着风浪和寒冷的袭击。老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嘴里不住地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像是在鼓动别人,又像是在鼓动自己。
黎明时候,决口终于合拢阔气了。洪水只好顺着河槽奔流。当老姜头喊出“合拢了!”的时候,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水里的人也叫喊着爬上堤岸。一个个满身泥水,冷得直打哆嗦,他们脸上都是泥浆,像是泥塑的一样,但都在咧开嘴傻笑。堤上立刻烧起几堆大火,让他们烘烤。这时我发现水里还站着一个人,我忙过去端详了半天,才认出原来是老田。只见他闭着两眼,咬着牙关,两手紧抓住电线杆,身子趴在沙袋上一动也不动。我一看这样子,吓得大声乱叫:“救人啊!救老田啊!”翟书记、老姜头和其他一些人,急忙都跑过来,大家七手八脚才把老田拉上堤岸。他已经人事不省了。两条腿弯曲得像两张弓,鼻子里只有一点微弱的气息。我们连忙把他抬到指挥所小屋里,翟书记忙让人去绑担架,接着又给县上打电话,要汽车马上来。我们给老田把湿衣服剥下来,老姜头含着两眶热泪,脱下自己的夹袄,轻轻地盖在老田身上。我也连忙脱下棉袄,盖在他腿上。接着从门外传来一件又一件的干衣服,这些衣服都是人们刚从自己身上脱下来的。我向门外看了看,门口站满了人,都在关心地打问老田的消息。
桂兰匆忙给老田打了两针,又用松节油擦他的两腿,这时我才发现他的两个膝盖完全红肿了,小腿上布满了一楞一块的青筋疙瘩。
过了半个多小时,老田渐渐缓过气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老姜头趴在他耳边大声呼唤。老田慢慢睁开眼看了看说道:“大叔,我骂你了,我……”老姜头哭着说:“孩子,别说这话,你骂得对……”
担架已经绑好了,不知谁还跑回村里去拿来两床被子,我们把老田安置在担架上,人们就抢着来抬。当我们出了小屋走上堤的时候,太阳已经出山了,风早已停止,河水缓缓地流着。堤上的人们都用一种感激的眼光望着担架。我们过了二支渠,汽车早已等在那里,我们把老田抬上汽车,就一直开到县立医院……
两个月之后,老田出院了,我这一次又是在街上碰到他了。他还是那个样子:驼着背,低着头,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只是步子迈得更慢了,背更驼了。我远远地望着他走过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我知道走过来的并不是什么怪人,而是我的第一个上级。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领导干部,同时也是一个值得受人尊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