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6-27 11:49
《报孙会宗书》是西汉杨恽写给孙会宗的一封书信。此信以针锋相对地文辞回复了孙会宗作为朋友的善意的忠告,总述回信意旨,交待了作者遇祸的经过,描述了作者罢官的生活,对孙会宗的指责一一分辨,共有四层意思:首先表述作者与孙会宗不同的意见,概括回信大旨;然后表述作者归乡置田兴财闲居,自甘卑贱是作者最后的退路,指责孙会宗不理解他,不该对此加以嘲讽;接着描写作者乡居生活的自由快乐,当个百姓是另一种生活境界,指责孙会宗不该再拿一个卿士大夫的规矩来要求他;最后表述人各有志,祝愿孙会宗鹏程大展,讽刺了孙会宗汲汲于功名的势利而浅薄。全信笔调轻快,以叙立论,行文顿挫跌岩,前呼后应,曲折有致,锋芒毕露,锐气逼人。
报孙会宗书1
恽材朽行秽2,文质无所底3,幸赖先人余业4,得备宿卫5。遭遇时变6,以获爵位7;终非其任8,卒与祸会9。足下哀其愚蒙10,赐书教督以所不及11,殷勤甚厚12。然窃恨足下不深惟其终始13,而猥随俗之毁誉也14。言鄙陋之愚心15,若逆指而文过16;默而息乎17,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18。故敢略陈其愚19,惟君子察焉20。
恽家方隆盛时21,乘朱轮者十人22,位在列卿23,爵为通侯24,总领从官25,与闻政事26。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27,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28,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29。怀禄贪势30,不能自退,遭遇变故31,横被口语32,身幽北阙33,妻子满狱34。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35,岂意得全首领36,复奉先人之丘墓乎37?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38。君子游道39,乐以忘忧40;小人全躯,说以忘罪41。窃自思念,过已大矣42,行已亏矣43,长为农夫以没世矣44。是故身率妻子45,戮力耕桑46,灌园治产47,以给公上48。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49。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50,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51,送其终也52,有时而既53。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54,岁时伏腊55,烹羊炰羔56,斗酒自劳57。家本秦也58,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59。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60。其诗曰:“田彼南山61,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62。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63!”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64,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65,逐什一之利66。此贾竖之事67,污辱之处68,恽亲行之。下流之人69,众毁所归70,不寒而栗71。虽雅知恽者72,犹随风而靡73,尚何称誉之有74?董生不云乎75:“明明求仁义76,常恐不能化民者77,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78,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79,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80!
夫西河魏土81,文侯所兴82,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83,漂然皆有节概84,知去就之分85。顷者86,足下离旧土87,临安定88,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89,子弟贪鄙90,岂习俗之移人哉91?于今乃睹子之志矣92。方当盛汉之隆93,愿勉旃94,毋多谈95。
我才能低下,行为卑污,外部表现和内在品质都未能修养到家,幸而依赖先辈留下的功绩,才得以充任宫中侍从官。又遭遇非常事变,因而被封为侯爵,但始终未能称职,最终遭到灾祸。你哀怜我的愚昧,特地来信教导我不够检点的地方,恳切的情意甚为深厚。但我私下却怪你没有深入推究事情的本末,而轻率地随从世俗的毁损与赞誉。直说我浅陋的看法吧,好像与你来信的宗旨唱反调而掩饰自己的过错;沉默而不说吧,又恐怕违背了孔子提倡每人应当各自言说自己志向的原则。因此我才敢简略地谈谈我的愚见,希望你能思考一下。
我家正当兴盛的时候,做大官乘坐朱轮车的有十人,我也备位在九卿之列,爵封通侯,总管宫内的侍从官,参与国家大政。我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有所建树,来宣扬皇帝的德政,又不能与同僚齐心协力,辅佐朝廷,补救缺失,已经受到窃踞高位白食俸禄的指责很久了。我贪恋禄位和权势,不能自动退职,终于遭到意外的变故,平白地被人告发,本人被囚禁在宫殿北面的楼观内,妻子儿女全关押在监狱里。在这个时候,自己觉得合族抄斩也不足以抵偿罪责,哪里想得到竟能保住脑袋,再去奉祀祖先的坟墓呢?我俯伏在地想着圣主的恩德真是无法计量。君子的身心沉浸在道义之中,快乐得忘记忧愁;小人保全了性命,快活得忘掉了自身的罪过。私下里自己反思,过错已经太大了,行为已经有亏阙了,即将长期当个农夫以度过此生罢了。因此亲自率领妻子儿女,竭尽全力耕田种粮,植桑养蚕,灌溉果园,经营产业,用来向官府交纳赋税,想不到又因为这样做而被人指责和非议。
人的感情所不能限制的事情,圣人也不加以禁止。所以即使是最尊贵的君王和最亲近的父亲,为他们送终服丧,也有结束的时候。我得罪以来,已经三年了。种田人家劳作辛苦,一年中遇上伏日、腊日的祭祀,就烧煮羊肉烤炙羊羔,斟上一壶酒自我慰劳一番。我的老家本在秦地,因此我善于秦地的乐器。妻子是赵地的女子,平素擅长弹瑟。奴婢中也有几个会唱歌的。喝酒以后耳根发热,昂首面对苍天,信手敲击瓦缶,按着节拍呜呜呼唱。歌词是:“在南山上种田辛勤,荆棘野草多得没法除清。种下了一顷地的豆子,只收到一片无用的豆茎。人生还是及时行乐吧,等享富贵谁知要到什么时辰!”碰上这样的日子,我兴奋得两袖甩得高高低低,两脚使劲蹬地而任意起舞,的确是纵情玩乐而不加节制,但我不懂这有什么过错。我幸而还有积余的俸禄,正经营着贱买贵卖的生意,追求那十分之一的薄利。这是君子不屑只有商人才干的事情,备受轻视耻辱,我却亲自去做了。地位卑贱的人,是众人诽谤的对象,我常因此不寒而栗。即使是素来了解我的人,尚且随风而倒讥刺我,哪里还会有人来称颂我呢?董仲舒不是说过吗:“急急忙忙地求仁求义,常担心不能用仁义感化百姓,这是卿大夫的心意。急急忙忙地求财求利,常担心贫困匮乏,这是平民百姓的事情。”所以信仰不同的人,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现在你还怎能用卿大夫的要求来责备我呢!
西河魏地,是魏文侯兴起的地方,那里有段干木、田子方留下来的风尚,他们二位都具有高尚的节操,懂得什么时候该辞官不作、什么时候该出来做官。近来你离开了故乡,到了安定郡。安定郡位于山谷中间,是昆夷的故乡,那里的人多是贪婪卑鄙,难道是当地的风俗习惯改变了你的品性吗?在今天我才看清了你的志节!如今正当兴旺的汉朝处于鼎盛的时期,望你努力,不多谈了。
此信具体创作时间不详。杨恽曾与太仆戴长乐不和,因受戴长乐的弹劾而失去了爵位,免职归乡。于是杨恽开始广治产业,大修宅院,以财贸自娱。他的友人孙会宗见他如此,便写了封信告诫他不能这样,大臣犯了错误,应该闭门思过,天天表现出畏罪的样子,不应该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杨恽不以为然,就写了此信作答。
此信分四段。第一段先简述作者自己的身世,表明回信的原因,直抒胸臆,引经据典,显得情理交融,分析细致,既揭示了写信的缘由,又为作者进一步抒情达意奠定了基础。其中,开头的叙述谦逊而平淡,实际是正话反说,流露出不平之气。第二段追叙作者身居要职的仕途生涯和被谤免职的不幸变故,表现出作者对统治者的激愤和讽刺,反映出朝廷的刻薄寡恩与不明是非,对照强烈,反语讥刺,心理描写灵活自如,决绝之意溢于言表。其中,描写写出自己内心活动时,表面指责自己,称颂皇上,实则抱怨朝廷无情,痛恨政治昏暗,完全是胸中不平的激愤之辞。第三段描述作者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生活,针对孙会宗来信以为大臣废退应该谨慎行事,作者针锋相对地回答自己的行为符合天理人情。先以圣人有关礼节的规定来肯定自己的处事,驳斥人们的非议,说得理直气壮,令人信服。然后笔锋一转,绘声绘色地描绘出一幅田家乐的图画,不仅展现了作者醉酒歌舞的情景,也吟唱了大胆抨击朝政、令统治者无法容忍的歌词,可谓是对朝廷和世俗的公开挑战,充分表明作者我行我索的态度。在讲完放肆玩乐之举后,作者比较卿了大夫与庶人的不同职责,认为主张不同,不必互相商量,强调自己已是庶人,孙会宗不当用卿大夫的规矩来责备自己。全段诗文融合,引用恰当,叙述形象,议论深刻,正话反说,反话正说,字里行间充满愤懑之情。最后一段借古地史事对孙会宗进行讽刺,用事自然,褒贬分明,讥刺巧妙,所言既是对孙会宗的挖苦和抨击,也是对朝廷的辛辣讽刺和对现实的有力批判,呼应开头,突出主旨,令人回味无穷。
全信具有鲜明的艺术特点。首先,文气疏荡,言词激越,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如回顾“总领从官”和“横被口语”的情况,倾吐满腹牢骚,这是叙事抒情;强调“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表达明显的嘲讽之意,这是议论抒情;反映歌舞醉酒、“淫荒无度”的田园自娱活动,抒写激愤行乐的情怀,这是描写抒情;谈到罢官以后的心中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抒发充满愤慨的感情,这更是直抒胸臆:各种抒情方式灵活运用,作者感情世界得以充分展现。其次,文章正面嘲弄与反面讥讽相结合,尤其是多用反语。如描写农家饮酒自劳、抚缶而歌、举袖上下、跺脚起舞的场面,以及提到“昆戎旧壤,子弟贪鄙”的情况。这些都是从正面驳斥孙会宗的劝诫,并讽刺他为习俗所移志。文中反语讥讽层见叠出。通过运用反语手法,显示作者个人的品德才干,表明作者以往的从政成绩,肯定作者的务农经商活动,抨击了社会丑恶现象。最后,作者善用对比方法来表情达意。如把得官的过程与获罪的景象对比,把兴隆旺盛时的情况与遭谗罢官后的处境对比,把“君子游道”与“小人全躯”对比,把“卿大夫之意”与“庶人之事”对比,还把贤人遗风与子弟贪鄙对比。这些鲜明的对比有力地揭露了官场的黑暗与朝政的腐败,也充分表现出作者与统治集团作无情的决裂。
南宋真德秀:文气豪荡似史迁,然辞涉怨望。(《古文辞类纂评注》)
清代浦起龙:兀傲恢奇,笔阵酷类其外祖,而旷荡之襟与偃蹇之态,不双管两并行,亦怪事也。(《古文辞类纂评注》)
清代余诚:满腹牢骚,触之倾吐,虽极蕴藉处,皆极愤懑。所谓诚中、形外不能揜遏者也。篇中有怨君王语,有恨会宗语,皆足取祸。虽子幼之死,必由会宗出其书以致其罪,会宗自不免为小人,而正可以为“言之不慎”者警。纲目载:恽,性刻害,好发人阴私,由是多怨。按此数语,恽取祸者,未必仅在此书。而此书又适可见罪,虽死,非其幸,而恽正自有取死之道矣。至行文之法,字字翻腾,段段收束。平直处,皆曲折;疏散处,皆紧炼,则酷肖其外祖。(《古文释义》)
清代吴楚材、吴调侯:恽,大史公外孙,其报会宗书,宛然外诅答任安书风致。辞气怨激,竟遭惨祸。宣帝处恽,不以戴长乐所告事,而以报会宗一书,异哉帝之失刑也!(《古文辞类纂评注》)
杨恽(?-公元前54年),字子幼,华阴(今陕西华阴东)人,杨敞之子,司马迁外孙。汉宣帝时为郎,迁左曹,与董忠等人向汉宣帝揭发霍禹谋反。地节四年(公元前66年),以功升任中郎将,封平通侯。神爵元年(公元前61年),为诸吏光禄大夫。为人自负,轻财好义,廉洁无私,又喜揭人阴私,致多招怨。后与太仆戴长乐不和,遭戴长乐诬告,被免为庶人。失爵后治理产业,以财自娱。与人多怨望语,又被告发,写给友人孙会宗的书信也被查获,汉宣帝见而恶之,于是以大逆不道罪将杨恽腰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