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05 11:35
《指尖流水》是2005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图书,作者是刘卫东。
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收录了作者近两年来的优秀散文作品。作品得到国内多家媒体的关注与转载,是80后作者中实力派的散文作者。文风大气,沉着,厚重,质朴,铿锵有力,充分的展示了作者的才华,缜密的思考,成熟的文字,激情的探索,是这个散文集的主要特点 … 目前从事散文创作,课余主要研究散文创作的意象与修辞,散文史与散文形态学,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探讨汉语散文写作的趋势与变化。
文字极有张力,有层次,想像力丰富而开通。通过对野花的热烈赞美,表达了对生命力对人生的深入的看法。相当有创意。是我这次读到的最好的一篇文章
-----陈思和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评接近一种本质)
语言感觉好,且有思想。笔风成熟稳健,难能可贵。
-----林丹娅 (作家,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评接近一种本质)
写作是一种能力的表演。这篇文章出色地证明了作者的实力。难得。(评接近一种本质)
----叶兆言(著名作家)
读周语的作品,我惊异于他的大气与安静,语言丰赡、绵密、纯粹。他的写作较多吸收了五四以来散文的优秀传统,将沉静、深微的生命体验,成功地融于广博的自然与文化背景之中。
——朱千华(著名散文家,天涯社区版主)
在实在的村庄中生活过的人才会对虚构的村庄有一种挚情,就像在实在的地球生活过的人才会对虚构的地球有一份热爱一样。人是无法超越地球的,但人却可以超越村庄。我也曾经在村庄中生活过,出生地是城市里的村庄,青春期在大山脚下的村庄,所以我和刘卫东一样会有一种“虚构村庄”的情结。
——李其纲,《萌芽》杂志编辑
1.指尖流水:新概念获奖作品
《接近一种本质》
《今天谁最美丽》
《我是农民》
《 怀念铜 》
2.写作状态:痛并快乐着
《理想手札》
《静夜思》
《正襟危坐》
《蜀道难》
《石器时代》
《夜雨寄北》
《与马有关》
《一个家族的物质生活》
3.青春:漂泊中的永恒
《生活随想》
《追忆似水年华》
《与草荣枯》
《阅读海子或者青春》
4.青春古卷
《安静》
《青春手札》
5.大地恩情
《乡间小路带我回家》
《幸福的村庄和城市》
《鹰》
《我们的村庄》
6.我的精神家园
《我的大学》
《指间流水》
《浪淘沙》
《无罪的城市》
第一辑 指尖流水:新概念获奖作品
《接近一种本质》
我一直试图凭直觉去接近一朵花。闪亮的花瓣上露水晶莹,花萼硕大。我有时觉得它会发出尖锐的号叫。我偶然想起金斯堡,一个嚎叫的男人。但我清楚这不是城市里混乱的交响的模拟,它不属于单纯的某个离乱群体。在长长的河流两畔,在宽阔的绿得发蓝发亮的草原腹部,你不可能追踪它。时间的碎片轻易地击中人的脆弱的神经,使人迷失在这无边的盐碱地。这是开满野花的旷野,找不到人的足迹,它消失在花的中间,阳光从破旧的河床上折射过来。人的影子在这个陌生的新鲜的生物语言系统中间散解。河水涌动,心灵的清洁器皿涨满了春天的气息。人似乎也是一朵穿行于金色阳光下挠味?囊盎āR盎ù萄郏??鄣纳衩亍D愕男男杂肫?视胝庑┚?橄嗳ズ茉叮?愕娜庋郾嫒喜怀稣飧黾易宓淖寤铡D忝允г谌丝诘拿芏取⒅种炙子锖兔琅?骷抑屑洹?
田野一片静穆,河网密布,广袤,凶险。人的思想随着浓郁带有野性的花香不停地变换,到处是死角,到处是河沟和昆虫扇动彩色的小翅膀的声音。无人的花野,泥土湿热,豪华的车轮早已废弃腐朽。地气从人与花中间上升,蒸腾,人面模糊,花形变幻。我一度怀疑这是从母体里蜕脱出来的剽悍的俗物;河流的水花煞白,洗净了这生命接连的声音。阳光热刺刺地落在脊背上,微风将这种痛苦吹向田野,吹向草丛中隐蔽的深渊。野花浓香猛烈,极具冲击性,使人感官反应不及,口舌干燥,神经有一种幸福中浸渍过来的痛楚。呻吟的小溪穿过羊群和土坡消失在湛蓝的天空。你无法握住它的触手,不能与它进行交流。听听这熟悉的呼吸声,像鲜嫩的胚芽在春天毫无顾忌地疯长身体。野花鲜艳,野花很野也很美。一个久居城市身心懒散的人容易迷失在突然袭来的花香中。我以为这是一个常识。人的繁衍、语言、个性与此相比似乎成为一种虚假的东西。它永远不会是现代工业可以制造、复制的手工品一类。我宁愿相信它掌握着一种生存理念,一种嬗变过程中必须守住的东西。
我沉浸在这种神秘的花香溢满安谧的山岗。树枝伸进水里,弯着身体触到野花的花蕊。有的树枝桠伸过了河的上空,在空气中被野花霸道而浓郁的味道浸渍着肉体。滴进水里,野花的味道在阳光洒播种子的河流里飘向远处的村庄,融入那些不被我们重视的涣散的时间深处。也许这是我们青春遗失的某个原因和疾病袭击的缺口。由此出发的理想,语言、谣曲、野调和物质主义凶猛侵入思想和软弱的肉体乌合阵地。
我仍然是孤独地信任着我的朋友和导师。我固执地相信他们就在这里。花香蛮横地出入夹杂着小动物吱咛的声响的气味漫山遍野,缠住树木,缠住河堤,贴在我的脸上,继而越过绿色的大片农田。花朵溢满雄性和金属的明亮光泽,密度大,使我感到渺小卑微。粗壮的根茎,叶脉在阳光下被光线扭曲,我看到流水如蛇越过临近的竹篱笆。水纹映在野花的性感花托上,金色、土黄。如果夜晚有星光,你会发觉河水不同寻常的另一种延伸,直到进入你回忆和辛酸深处的方向。它制造悲哀,人的秘密和村庄的古老信号。它提醒你,泛滥的抒情是罪过与毁灭。
我痛苦地觉醒在晌午一个人的田野。花香野力十足,以剧烈,高速令人震撼的速度在旷野奔袭动物和人。它在左冲右突,忽隐忽现,混合了水汽与尘埃钻进人的鼻孔,将人缠住,使记忆堵塞。我像遭到笨重的旧石器的打击,反应迟缓,好久才扭回头来。一双怅然不知所以的眸子溢满了忧郁。花香冲击着河滩,河边的礁石和浮游的鱼儿也陷入一种空前的迷乱。
大风从背后的村子刮过来,羊群走回围栏,太阳在头顶直射下来,遍野燥热,泥土青灰,树木叶片在我头顶微微晃动。人群躲进孤独的风中,岁月的大风从花野掠过,野花摇头、扭动,起舞,惊艳,妖娆,节奏剧烈。我的小调急遽地喑哑,隐伏在隐隐作痛的干燥的喉咙里。
野花的头颅朝着阳光汲取生存的能量和养分,山岗成了野性的躁动的河流,不可抗拒,解脱,只能狂奔,呼啸,挣扎。
我惊疑地想起,田野里大雁开始向南迁移的时辰,诸鸟高飞,秋天的成熟气息溢浸整个旷野。村庄安静,栅栏上还有一枝折下的断了的花。老鼠们打洞时咬住了野花的根,撕毁了花叶和野花灵魂中饱满美丽东西;一直把它们拼命拖到大地的空虚、猥亵、孤独、远离丰收、民俗、风水的深渊中去。企图让它们的青春在没有阳光覆盖的地方腐烂、分解、荣辱皆命。
我发觉这是一种渗透性极为强烈的火辣但细腻的花香。遍野都是这种野生生命的热情及痛苦。在太阳的炽烤下,人和花都有一种钻心的刺痛感,血液迅速流过心房。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已经站在金秋的边缘。
野花布满山野,布满人凄迷的眼睛。野花纯净,因阳光而血流清洁。
这是侵略人刺激人神经甚至迷幻视觉的气味。野花呼啸,没有恐惧和悲悯,哪怕一丝的忧伤。坚韧的野花,永不坠落的野花,明媚的阳光清洗它们的成熟的躯体;洁白的云彩从山岗隐去,阳光躲进云层,天空阴沉了下来,一如中年人骤变恼怒的脸色。我陷入了不可制止的惊慌之中。我边跑边诱惑地回头,遍地的野花开始低沉地发出怒吼,雨水打下来,打碎了野花美丽的唇。我淋湿了身体,满脸的迷失,辨不清村庄在哪一个方向。那些金黄的,橙色的,湛蓝的,苍白的,忧郁的,火辣的野花在兴奋地交头接耳,散发出生命原始的气息。我发觉我是个可笑的懦夫,无助地呆在英雄的血域。
这些花仿佛每一株都像女人。站在山岗上,或浑浊水浆中的勤劳的女性。
我陷入迷惑:这是燃烧的朱颜?是战国的美女还是西北的女人的手指?
雨还在下,野香阵阵,令人为之烂醉,令人叹而长吁。在这个生命之秋,它们开始摆脱城市邪恶的诱惑,它们狂欢的舞蹈打动了山野所有刚刚迎来丰收与成熟的生命。不亚于注入一支灵异的药剂。它不是来自消费白菜、石油、灵与肉的城市,而是越过下流小调的蛊惑,定居山坡,与青春同居。
我想应该是这样。野花嘶啸,如马。野花生息,繁衍,从一个细小胚芽开始,崩溅生命的灵感和火花与灵异的令人激动的力量,以及强大的适应自然恶劣粗糙环境的能力。这就是所谓青春,或者民风中弥留的秘密。
缄默的花儿保持神秘,如黄金般舞蹈;旷野安寂,如生命最初的黎明。自然界中,电闪雷鸣,风雨冰霜,没有野性没有坚韧品格的花朵断难生存。这是自然的规律,它不讲任何私情适者生存。这是一种进化论也是自然生命无法回避的生存问题。我喜欢野百合,因为它的一丝野性,它是自然的宠儿。野性是自然界最富深蕴的一种尊严,这是生命的大无畏,蓬勃的茁壮成长。野性是人体一种原始性质的起码的健康,起码的理性繁衍的需要。野花强烈的生存欲望是足以藐视城市里繁忙的医院流水线上硕大的人、冰冷的手术刀。
我开始感到惭愧。一个不能理解这种强悍生命力的人会深深陷入这种乏味不能自拔。通常,这是人的悲哀,他的脾胃,心脏,血压无法抑制这种大自然的宠儿的略略带有破坏性的冲击。脆弱的身体经不起这种自然的力量的强烈颠簸,我终于发觉了悲哀,站定了脚,站在我劳动与游戏的土地上,我不会再离开。
阳光重又光临大地,河带飘摇,野花又恢复了兴奋。体香越过发亮的深秋的河水飘向村庄,牲畜和远方。也许这就是真正的野花的性情,性格。我琢磨着,思考着,让自己漫游在它们中间。是转折点,是死亡,衰老,代谢,也是新生。这是我们农耕文化人惟一的信念。出于这种信念我决定留守我理想栖息的土地。
这是毫无隐私,阴暗,毫不媚俗的野花。野花欲望如焚,像百兽之王的狮子。这是永不熄灭的野花,赤红的火把。通体没有一丝阴暗,筋络与大地的骨血相连;有柠檬色,桔黄色,绯红,黑浓,赭石,还有绛紫。这些花不能在城市狭窄的充满自以为是的角落生长,淘米水和闲言碎语会玷污这大自然的精灵。我佩服,这种理想的颜色,这种不可干涉的野性,至少人与羊群,暴雨无法干涉它们的自由。它们永远是热烈的生命运动中舞蹈中的陶醉似幸福生命的思考,有时人会嫉妒野花的这种存在或生命方式。它生长在我们的村庄里,使我们骄傲。
野花纷飞,野花健康。我已经走不出这炽热撩人的花野。
我觉得失去了跳跃能力、伸展技能的人是悲剧的人。人不能以野性为核心,但人不能缺少它。这是拒绝冷漠、死亡和服从的生命。这是才能的体现,智慧的姿态。
这是亲密的野花,这是素面朝天的野花;
这是自私的人所不能企图的健康。
我想不起这些神秘的物种的起源,它深深影响着我的神经脉络,我的性格、理想。
我想拥抱这些热烈的生命,连同村庄,山岗。我独偏心这种幸福。如果丧失了生命内在动态的美,思想就会随时搁浅,触礁。当初的诺亚方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消失在都市人的视野和理想中。
站在民间村塬的高地,我面朝荒山的花野,新生不息的理想潮水般涌来。野花起舞于人间精神枯萎的龟裂旱地,展示着生命不灭的浩然与天生的个性。我知道这不是可以预约的野花,不可以亵渎。尊重这种健康和美也是自我的反省和对健康的理智认识。它怒放于生命的暗角,车马的前方,黑暗的罅隙,民间、道德的前沿,始终如一。那就是相信青春或一种本质。
偶尔我见过那些灿烂的疯狂的倔强的野花,躺在阳光下的岩石上,肉体糜烂;随光线一点点枯去,惊心动魄地演绎着生命的高贵、不屈与壮烈,野性十足地死去,像古代战死于沙场,兵不血刃的英雄。这是对我们脆弱生命的嘲笑吗?我们没有重视过,这是我们村庄文明的一种符号;我宁愿相信是我的另一种坚定的理想。
我由衷地赞叹那些岁月风霜中的野花,顽强、具有饱满意志的不屈生命。在如此坚韧的生命面前,有一种宝贵的信仰和通向理想前沿的心声,有一种我们坚守的青春立场!
青春的觉醒在于理想旗帜的飘扬;
青春的本质就是坚韧,就是开始接近一种思考的姿态。
而青春的道路只有一种,接近青春的本质也永远只有一条道路。
《石器时代》
(一)
当人孤独地站在田野,双手粘满泥土和阳光的气息,青色的山麓在背后沉寂无声。绿色草地,黑色森林,这是旧石器时代的平静生活。因为求生的欲望和挣扎,愤怒的情感凝结在一起,石器与火锤炼着萌芽中的语言和肉体。这样的开始就使人的抗争的表达具备石头和火的信仰。
在内蒙古托克托县的黄河边,曾经出土了大量泥质红陶。彩陶的表面绘制着黑彩,褐彩,红彩。鲜活的色彩,映衬着那些古拙的旧石器。大量的黑白图片以及蒙古动荡的历史的蛊惑,辽阔的草原,黑色的骏马和浑厚的长调,容易让人进入沉思状态。遗弃在草丛中是石器,冷色逼人,孤傲,拉开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
钱币,玉器,青铜,碑刻,或者古代刻画在兽皮上的玄远难解的符号,这是语言的另一种生存状态。顺着黄河,你可以去寻觅那旧石器时代的遗址。尽管在如今已多被乱石和泥土填埋,但是你可以看到火焚烧之后遗留下来的灰烬,那是一种语言走向毁弃,在时间和芜杂历史的围剿中破败的归宿。
当信天游和蒙古长调在暗哑的水声中沉积成为一种内心愤懑的力量,当古老的河流冲刷着这遗留的骨器,蚌壳,唯美经典的文字就以化石的身份获得生存的资格。那些石器和石器半成品的形态给予人的震撼就像这北方的河流,洗刷着我关于文字过去耻辱的认知。镞形,刀形,斧形,这些不同形态的石器创造着一种脱俗的语言,一种与这些卑贱的生存者有着血缘关系的语言。
我在极端的苦闷中细细端详这些石器上的半锥体,锥疤,裂纹。
这是一个石头和麦子,垃圾与野草疯狂积聚的时代。我在苦苦寻觅旧的时代遗留下来的石器和火镰。污浊的空气和哀伤的流行音乐一起贬值,人的知识和情感虚弱地坍塌。
通过这些上古的石器我能一下子抓住美的本质。
我的语言如粗砺的泥沙被高原上的风粗暴地撕扯,顺着泥泞的河道,我看到了那埋葬了河流的泥土。黑色僵硬的泥土在阳光下昭示着语言的真义。
这是在阳光下苏醒的沙海,雨后的荒漠,风的声音像流水一样随阳光钻进腐朽的草根和人疲惫的眼睛。北方的草原苦寒的本性浸渍着一种流浪人的幽怨。石头被这高原的风吹裂,寂寞无比。
在北方的蒙古草原和黄土高原那样的绵延古老的歌谣,曾经是与人的感觉拉得最近的语言了。呜咽的调子,缓慢低沉忧伤的谣曲像黄河的泥沙一样淤积,你的心就是这样受到伤害和震撼,不能说出话来。人的情感被回忆中愚笨的石器猛烈地敲打,受伤的语言和内心被风沙蚀空。
阅读考古杂志的时候,抛开专业性纷繁的调研资料,我会有选择地剪裁下那些古代原始石器的黑白图片。春秋战国时代的石器,尽管残损不全,浑身伤痕,稍有落寞的神态,但是坚实而古拙,朴厚。黑色沉静的石头,沾满泥土,湿黑的体质暴露出强烈的内在的一种欲望,遗弃在荒草中。锋利或者愚钝,粗糙或者尖锐,你可以感觉到这是一种成熟语言的表达。它不亚于学者的论文或者任何一种貌似强大的语言。石器,朴刀,枷锁,刑具,还有已经破损的匕首,佩剑,火镰,漆黑的墨锭。这是一种侵害与受辱者之间的对证。精美绝伦的石器,顽劣,瘦硬,让你相信这会是一种信赖。这种语言和骨质直奔主题,公正地阐述伤害与迷茫者的心态和不满。
这是一种有着天然质地的语言。这些石器和风霜文字在心火的焚烧下逐渐获得了一种意志,不可遏制的对腐朽的蔑视和愤怒。这种天生自由的语言。寻找一种语言内在的本质,石器给了我开启的启示。石器的锋利和粗暴的抗议在矫情的肆虐的文本,互联网面前陷入虚无的迷茫,这是理想主义者的噩梦。假象腐蚀着石头的语言和质地,企图让你沦落潦倒。石器的本质和文字的骨力本身浸染着语言的欲火和毁灭的危险。庞大芜杂骨子里荒凉虚软的文字,不过是猎手的预谋。
如果你读读《史记》你会深刻一些理会这些石器的本质。一场心的交锋和思想的水准碰撞,输了你就彻底地迷失了。
在我的思考中单纯的石器象征着立场,自由风格。石器的质感,沉重,狠毒,让我有一种盲目但是强烈的自信。石头和爆裂的文字,这让我觉得我有抗议的能力和资格。这是知识与文字的游戏,当你感到被剥夺了的赤裸的感觉,如果你的手中握有石头那么你会骄傲。
这些石器的原料有石英岩,火石,火山岩,这是我们如今内心尚没有被损害的语言的骨架和质地。石器被打制成刀,箭,这是反击虚无的开始。被雨水和风沙消磨掉意志和光滑的石器,依然保持着内心的光泽和坚硬的质地,没有酸腐的知识和媚骨。专制横暴的的文字,愚顽的本性这真实的原生语言中落败。
在历史书之外,我的目光落在了这些图片上。我仔细地观看那些剪裁下来的石器的图片。原始森林,战国,春秋的石器,黄河侧畔,异常繁多的文化遗址留下的石器,在黄河猛烈的浪涛声中渲染了古代那个大时代士人的胸襟和气度,这会是一种真正的金石之音,我们在这里找到了它。
这是汉语言美的实质。
这是一个自由的理想主义者的手札,一个信奉石头和反抗虚无的幼稚病人的言论。
人的手与野兽的掌不同在于它可以被用来制造歹毒的工具,制造阴谋和悲剧。出自这双手中的文字,铭文,风流史有着深刻,黑暗的韵味。青铜,石器,木棒,砾石,这是以气力和勇猛争夺生存权利时期间的武器。最初的历史和文字都是这样的震撼人心,富有穿透力。
读张光直先生的《中国青铜文化》我首先想到的是对我自己使用的语言的重新认识。大量的考古文物之中,惟有青铜的出土让我有这种把握和预感。如今那些青铜都散发着古直的气息,幽深清亮的光线中,氤氲着人已经久病不愈的心。腐烂的竹简和手札如今已成木灰。 制造青铜的奴仆和冶炼青铜刻画铭文,语言的奴隶,这是悲剧的身份。这样的身份和处境没有改变。
我对青铜和我对汉语言的信任来自我接触青铜农具和器皿的切身经验。这是我毫不怀疑的,可靠的。这种建立在爱与感悟的基础上的思考正是我得以坚持的来源。 语言的破败首先从内心的荒芜和凋敝开始,人渐渐丧失抵御腐蚀的心想。古老的意音文字甲骨文,还有符合人的躯体和劳动技巧的金属农具,这些事物融合的神话已经神圣的色彩。人的判断力和意志轻易地被拖垮,美丽的文字已经难寻踪迹。文字可以做戏,可以是异常阴谋和野心家的竞赛。
读图时代的来临往往使人对文字的阅读产生一种厌倦,语言不过是一种清闲的消费,作为情感的磨损扣在毫无生气的机械化书写的观念上。我难于找到一种清晰的思路和简练的语言来表达,不能有效地控制情感的死亡。
我怀念一种清苦,忧郁而顿挫的文字。甲骨文,这是我内心的抵御腐蚀的盾。在暗箭伤人的语言的丛林,我有了这种底气和自豪。我一度盲目而乐观地写着我的文字。不问症结所在,醉心于田野,农庄,麦田,森林,流水。体验一种因劳动的真实而对文字最本质的感触带来的心忧。
我天生自由,但我是一个奴隶。一个知识的奴隶,被阅读经验统治的奴隶。在文字冰冷而炽热的迷宫中我体会到阅读者和书写者心态中隐蔽起来的特有的残酷和狠毒的一面。我其实大大低估了病毒繁衍的能力和求生的欲望。我简单的写作已经被涂饰成生存的一部分,一个被写作的语言和外界的话语压迫着的奴隶。
我的手中是石头和灰烬,伤痛和诗稿,小说。我的文字在这茂密的热带丛林中生存下来。我拒绝疯狂的写作,拒绝艳遇,狂欢,标签,我宣布我只是一个体力劳动者,我相信火,土地,阳光和磨制的石器。文字应该出自这样的一个过程,而不是被遗弃被安置的闲适。语言是一种十足的暴力工具,统治着猥亵者的金钱欲,私心,窥伺僻,邪念。我拒绝暴力的工具,我只相信死去的和正要复活的情感。语言无情地抽搭却又高高在上鞭挞书写者的灵魂,书写者被控制,宰割,被这条戒律引导着走向不归之路。
在这个认为知识和权利,资本足够驯化一切将一切变成奴隶的时代,掌握着一些简单的知识和生存常识,在人群的叫喊,咆哮,迷梦中以及湿黑的夜色里生存下来,这不是我的骄傲,而是一种屈辱。病句,词素,词根,句群,单调的反复,美与丑,善念与恶意都不能改变我作为奴隶力的身份。翻开书我就感到痛,感到那镣铐的冰凉。它束缚着我的身体,这是权力主义的法则。当一个人被文字奴役的时候,当他还能感到痛楚和羞辱的时候,美的观念开始沉沦,肉身以及精神同时失去意义,生存的资格。狂热的寻根和怪僻似的收藏,吵闹,考证已经让人麻木。一个人的心和文字从他的骨子里开始病变,腐朽,衰老,颓势无法挽回。极端的抽象的苦楚已经没有归附的可能和可靠的依托。
结绳记事,野史,杂闻,风流话本,这些记载的未必不是一种病态的历史。当一种文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形,音,意义的时候,我们就通过那些残缺的手稿,折断的笔,钟鼎上的铭文,权力的公文王法联系在一起。思想的尊严和做人的原则就这样建立起暧昧的关系。羊皮卷,甲骨文,竹片,金黄色如火焰的青铜发出灰暗的光泽,那病毒一样的文字已经顺势进入人的内心,不可救药。人是脆弱的,这样的思想不过是一个虚伪的掩饰得紧密让人无法呼吸的语词中的陷阱,一个无用的概念。这样的文字和人都是野蛮的,野性,粗鲁,卑劣的品格浸染着困兽的血,浸染着猎手的独裁性格和意志。没有感觉,猎人杀戮的篝火已经熄灭,荒凉,泪水只属于在写作上的失败者和浪漫主义,自由主义,理想主义,机会主义。我对文字侥幸的思考被钉死在书页阴暗的封面,这本书就是来自石器时代的沉沦历史的记录。一个奴隶的歌舞,狂欢,以及奴性的咆哮。悲剧与正史杂混在丛林的血痕中,我已经是一头困兽,在猎人的篝火面前履行一种义务,一种生存的欲望。文字与洁白素软的纸张随着这火焰焚烧成灰烬,那是石器时代的生存法则。没有感情,没有忏悔,没有爱的文字将我埋葬在这乱石中间。
(二)
石器和自由是正义的实质。
斧,锛,矛,凿,铲,这是语言的秘密所在。这些语言不是通过因特网,不是通过后现代的文本,自由主义的宪政,左派的公共政策,先锋文学的酒精和艳遇与人发生联系。而是直接刺入怯懦者的身体和神经,这就是语言。在我钟爱的《法国革命史》的阅读中,我看到了石器时代浪漫革命精神的复活。我无心强调我接受的知识内容的特殊,我只想描述我内心的感动和爱憎。
阅读和写作是一个经验获得的过程,也是善与丑的感知过程。这是思考者的尊严所在。一个貌似强大的潮流并不能摧毁人的良心和感悟能力。这是人的基本能力,辨别真伪,剔除虚假。
我是另一种自由主义者。我追求心灵与思考的自由。
在奴役的知识经验范畴内自由的写作高于一切。我宣布我相信石头,司南,火药,赤贫的心,甲骨文,而不是印刷机,DV,报刊,文本,新兴的传媒,大众传播学。
我是一个读《圣经》的穷人,我是农民,我举起笔,宣布我是理想主义者,我将接受贫苦,接受石头与陷阱,接受一个理想主义者所要接受的命运。我不服从现世的美与丑的陈旧法则。当诗篇,小说如枯黄的落叶一样腐烂,分散,飞舞,我坦然面对这狼狈的浪漫结局。
我相信石头。我相信梵.高,葛兰西,高更,尽管我在被大量的阅读遭受的情感蹂躏痛苦不堪,但是我相信反抗的意义。我有疑义,并且我坚持自己的判断。我相信石头和反抗,相信写作的艰难和挥霍的罪愆。我感到孤单,但是我很自信,我尽管盲目,但是有足够的耐心。这石头会表示我的疑义和质疑,我的不信任,愤怒。我有权愤怒,并且享受一个被作为异端的荣誉。我只信任这石头的力量和本质,抗击虚无的压迫和暗流的腐蚀。我的信任和这石头一样不可摧毁,具有坚韧的品质。我不会感到担忧,我拥有一种情感的支撑,可以面对挑衅的语言。因为石头是真实的,有力的,坚硬,和我的信念一样永不腐败,破损。文字本质的力量就在这投石的举动里得到解释。这并不模糊难懂,是直接面对谎言和干枯的情感的咆哮和不满。泪水和烟灰掩盖不了这石头的锋利,刺穿阴谋和围剿的陷阱。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暴力对爱的挽回,对情感的挽回。
记得有一次在某个杂志上看到过一则关于爱德华.萨伊德的事迹。这个巴勒斯坦裔的知识分子站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边境线,玩腰拣起一颗石子,掷向以色列的国境方向。这是一种强烈的信号语言,它表明了一种态度和立场。
在互联网上,我搜索到许多关于中东问题的插图,地形图。我迅速地翻阅这个地区的各种历史,自然资源的资料和卡片。其中有一张我很在意。图片上是几个瘦弱的巴勒斯坦孩子在以色列的装甲车前挥舞着弹弓,石块。他们的石头砸在以军的坦克铁甲上。猛烈的批驳和政治形式下的生存处境下的弱者这是他们坚定的语言。他们用这种象征的语言表示永不妥协。这就是立场。它形象地说明了圣经时代以来人们对于真知的渴望和追寻,仍然建立在不屈的斗争中。
(三)
石器象征着正义,公平,良知。很难想象石头,火,笔与纸张哪一种会首先被蛮横地取消生存的权利。投石是一个求生的挣扎的信号,当写作变成纯技术的操作,变成失去理性的工具,人就成了文化工业巨大的机器上的一个流水作业的齿轮。石器,简单的带有悲悯和伤痕的语言,虚弱的。很难想象人的内心被伤害的程度,真正的伤害不是来自正面的,而是来自平庸和无知。
石器的立场就是给予不宽容者予还击,这是自由与正直的立场。当媒体不断地宣布作者死亡以及新的流派和风格诞生的时候,我独信任这一种立场。
弗洛姆说,我相信人人有实现自己的权利。
我是一个体力劳动者,我很熟悉刮削器,尖状器,砍砸器的制造方法及使用技巧和诀窍。它甚至比农具的制作更为简易,然而却有着极其猛烈的攻击性。农具是一种文化的产物,而石器是文化压迫和刺激的产物,是一个标语。但是它们同是生存困境下的必然产物,投石的姿态连贯,一气呵成。没有呆滞僵硬多余的动作。肢体语言原初的意义就在这里显露。投石是一种可贵的意识,也许不是真理,但是这是觉醒的姿态,求生和逼近真义的渴求。投石问路,前面的路已经被堵死。石器上升为我们语言的主体信仰,集体的骚动和愤慨。当自由遭遇权力和资本力量的冲击,我们就成为道德原则的牺牲品。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劳动不是商品,它没有价值或价格。投石的本意是诉求一种语言和身份的平等,没有比石头更值得信赖的。 弱小者用石头袭击强大集团势力的压迫,诉求写作的意义和价值,刺破世俗的假象,打破隐喻。这种语言无论它的历史渊源如何,无论它的地位如何,地理覆盖范围,都已经接近了一种本质。这是一种不变质的语言。这和来自低层的声音和语言一样拥有倔强的品性。你无法拒绝这来自低层的声音。当石器击中具体的目标,语言就应该在这个基本的道德范畴内来理解,领会了。
石器是一种理想的语言,它能充分表达你的爱恨,你的态度和异议。它可以增强你对痛楚的理解和领受的能力,对耻辱的反思。
石器是一种道德和良知的语言。我讨厌那些商业公司的打字软件不能直接打出良知这个词组的版本。
石器如此凶狠,在伤害人的身体的同时还会伤害人脆弱的心。在阴冷残酷的表象之下,你可以通过心灵和爱去领悟这个不同于知识灌输中造就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单纯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世界,我们的语言就是这样找到休养生息和积蓄精力愤然抗击的的。我比你更渴望爱,但是我要寻找在恶的语言包围下生存的可能,我单枪匹马,但是我那么自信。爱使我在这样的热带雨林和生存法则的统治下生存下来。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反击,即使因伤害而沉落。
石器的语言是一种痛楚的启蒙。它把知识的假象和人情的冷暖都揭示给你看。但是你仍然不相信,不相信爱与恨的力量本身是这么的简单。完全不是这样,这些都是假设。我信仰石器,在被权利和媒体异化的语言面前,我并不伤心,而是镇定,从容,我接受了这种知识。
我企图用一种极端的语言来暴露极端的美和浅薄,然后来审视内心的狼籍和疲惫。尖锐刺耳的呼啸的声音,还有石头撞击的铿锵,我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我被包围,湮没,我已经不再相信你所谓明媚的语言,完美的情感。告诉你吧,我不相信,我只信任石头,石斧。你应该可以理解我的语言,它没有什么歧义,那么简单,那么直接。我不是蒙昧地鼓吹我的情感和思考。石头已经被审判为落后的语言,你们篡改了它的内涵。石头的语言掷向黑暗的内心和虚无,已经被另一种强逝的语言之网消融。你是孤独的,诗歌的古典意境,先锋小说的文论已经不能为你提供精神资源。写作面临的是一个堵不上的黑洞,让人心力憔悴,直到心死。
石器是对一种偏颇的知识的憎恶,不可遏止的轻蔑。
我在苦闷的日子接受石妻给予我的打击。我伤痕累累,但是我的心是健康的。我的信念不是石器和抽象的语法可以击溃。我依然坚持着这磨损人的骨骼和神经的体力劳动。石头的本质就是坚硬,不被腐蚀。
站在北方的黄河或者我热爱的蒙古草原,我会感受到一种自然的美和疲惫的心得到拯救的激动。你说这是假象,你不相信。这是我们所拥有的不同语言之间的不可跨越的鸿沟。这石器不是我手中简单的工具,而是谋生的勇气和生存的见证。它代表另一种知识和生存哲学。我不会抽象地看待这种立场,而是从情感的角度承认你是我的朋友,我的对手。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符号,隐语,句子都统统丧失意义,只有我的体力没有被消耗殆尽,只要我的眼睛还能看到我的目标,只要我的双手没有背叛握笔的姿势,我就会永不停歇。
凶狠的投石,本质是一种理性的语言和态度。不要问我伤心是什么感觉,这种解释是令人厌恶的,把石头投出去,你就明白了事物的真相。从常识的另一个角度说,写作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你厌倦了讨论《1984》这样的乌托邦小说。那么让我们谈论一下具体的权势怎么压迫着人的神经和身体。层出不穷的丑闻和花边小报侮辱着人敏锐的心。我还是喜欢索尔仁尼琴,陀斯妥耶夫斯基,哈维尔,米尔斯和萨伊德。
石器的法则就是语言和自由的实质。石器让你看清楚你的目标,你的对手。
石器是一种警觉,尊严的捍卫,你拿起笔,拿起纸,你的批评和生存必须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切肤之痛,你只有依靠石器的猛烈击打保持清楚的头脑。拒绝驯良,这是你生存的一个出路。相信石头和铁,相信勇气,将阅读和写作这样平庸的事情重新赋予石器的内涵和新的本质。强势的语言对人压迫是残酷的,你异化成卑微的。
石器时代,文字的脓疮和妒恨,容易激发你的狂热。你需要冷静地分析,作出致命的一击。对于钦定的思想你没有必要固守。因为你拥有石器,你不是一个合群的人,你是像黑塞一样的异端。憎恨卑劣的行径。你赤身奋战在这丛林中间,肌肉和青筋暴露在对手的目标里。你有经验地拨开荆棘,你已经敏锐地嗅到了文字里的血腥和敌意。无声荒凉的战场你没有,你感到虚弱和胜利的渺茫。离经叛道的卤莽者。但是这些跟本不能钳制你的思考,你甘于放逐,流浪。你信奉石头。坚持己见。石器的语言是如此的纯真,没有污垢。人在丛林法则中获得了犀利的语言和这种意识。石器的非功利主义的,而是为着生存的可能和权利,资格。我对于古代记载的那些春秋战国的石器,稷下学派和诸子的思想,仓颉造字的史料有着特殊的偏好。当主流话题引诱着人堕落,我保留做一个异端的权利。人的写作应该是一种能力,心思经不起那浅薄的墨笔的点刺,烂熟的技巧掩盖着破败凋敝的内心世界。我们的情感并没有被剥夺,只是我们无知地贩卖了它。这是一种尖锐无比,犀利有力的语言。也许你会感到刺痛。但是你还是应该相信你自己的能力和力量。哪怕石块同时击中你的神经和身体。但我们拒绝以词害意。应该相信圣经中的大卫的形象这些语言之间有一个本质的关联。
我信仰石头的坚韧,冰冷,石头是暴力,是实质意义上的语言,简明流畅。我以为这种语言已经与我的身心融为一体,我们有了共同的思考。磨损,这种语言带有极其强烈的原始情结的,直接而不含糊的风格。强健的肢体,有效的还击。石器是
当石头也化为灰烬,你就湮没了,胜利了。这是良知和善的胜利。石头,这是一种最有可能击溃僵死语言的工具。纸张和印刷机,模板也许会被淘汰,但是理想永不破灭。
《夜雨寄北》
当枯萎的灯光和灵感一起在黑暗中熄灭,我能感受到我骨节的酸楚和四围的寒意慢慢将我囚禁。肉体在黑暗里显得滞重、疲惫不堪。这是一种疾病,匆忙中,孤独的手握紧笔,病根就从此埋下。淫雨天气,到处散发着陈旧的气味,人此时只能像自然界里离群的落伍者,独自寻找自己的归宿。
文字是一种枷锁,带着自然界那种原始的嘶哮和痛苦,落单和孤独,仇视。是文字带着废墟的意旨和残喘的灵魂让企图在这茫茫雨夜里的阅读者迷失。一如破除秘史或者揭穿谎言之后的皆大欢喜,然而我感到了困惑和局限。废墟般的文字带着凄美的微笑将人的身体和精神捆绑在一起,直到有灵感的火种降临。
我曾经许多次阅读《嵇康全集》,从来没有并不冗长的感觉,但是我越读越沉默。直到自己沉没在浩如烟海的历史资料。感觉到荒凉、芜杂、难于逾越伏笔埋下的陷阱和事件的伪证。
沉默,这是一种病入膏肓的状态和迹象。尤其是这样的晚上,雨水和夜色中抑郁和黑暗的部分渗杂在一起,破旧的书案上是斑斓的墨迹。时间和情感都是有限的寄托,只有雨水永无止息地从白昼的世界流向暗处,沉浸在人的心中和残破的窗棂。夜,终于还是开启了通往光明的最后一个瞬间和可能,我打开窗子,任凭秋风撕破我的世界,我从这样支离破碎的感情中挣扎着走出来。带着文字的枷锁,我的抒情已经是病中的低吟。砚台与直立如古人佩剑的笔,在夜色中褪色。我此刻只能与虚无的历史古篇和自己的身体对峙,和那些象形文字对垒,我能听到号角,剑矢的舞动,屠杀,盔甲霍然被刺破的声音,能感觉到博弈的神秘,自然界的诡异以及人心的愚钝和历史的缥缈无际,大雨滂沱,理想文字与毁灭之前无声的绝响,荆条盾牌已经不能抵挡这无处不在的进攻和渗透。
这个时候是汉语言以她的美和爱考验着我,拯救了我。我已经不再依靠灵感和欲望书写,我凭借一种美,一种朱红色的极其烈性浓郁的美,得到了整个世界,比如大雨中的整个北方,黄土高原或者腾格里沙漠。我像一个汉字,被镂刻在时间的沙漠里,渴望雨水给予我一个美的壮烈的终结。我的形迹皈依北方的山河,沉沦在这个世界中,和浩瀚书页中的汉字一起陶醉、沉淀在浪潮的深处。体会这惊人的黑夜带给我的感觉,阳光与河流汹涌,冲刷着纯粹的黑暗。
夜的风景蛊惑着我的心思,疾风如雨,劲草如矢,霹雳一样的闪电捕捉着废墟上文字残余的光明然后沉入喧哗的地狱,结束这暗夜的孤独。我依靠母语,汉语言给予我的气质沐浴在黑暗的灵光中,狂暴的风和欲望的雨如癫狂的病毒夹杂着文字的野性和象形的利刃冲击我的视野和局限。我站在窗前,一言不发,惊异这自然界的神秘和壮烈,雨水降临在这散漫时光的书房里,案角的墨和笔锋芒毕露,光线穿透这混杂的黑暗和雨声。残荷断篇,抚慰着阅读者的病痛。
这是阅读者的心与文字的剑锋,黑暗的夜的光芒泄露,知音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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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声无形地浸染着我的文字,书斋里弥漫着六朝或者魏晋时期那样的古典气息。雨声惊心,我是凭一种自信感觉着文字与大时代的落差与丝丝缕缕的关系。
书斋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雨水,从遥远的北方直奔江淮,东达汉江,西至巴蜀大地,南国也有了体验真知的可能。
雨水从浩淼无语的天际飘落下来,无声地入侵夜的每一个角落。古人所说的甘露,从高高的神圣天宇降临,受难的病体和焦渴的土地终于可以接受滋润。朗朗乾坤,那应该是神与人的意志。雨水袭击了这个虚假的世界,虚无主义和膨胀的欲望瞬间坍塌化成一堆废墟。遥望悠悠苍穹,这雨已经与人间烟火无关。清洁的雨水冲杀在黑暗的风景中间,天地寂静,山河水脉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时间向你逼近。同时还有书本间的迂腐戒律,后现代主义的语法和词语的洪流。它无声地渗透向内心燥热的沙漠和荒芜的世界。这个时候人容易得到灵感却失去方向。激流中的雨声从被闪电劈开的苍老森林和凸直的石崖,高险的山巅奔流而下,声响惊心动魄,观壮烈的扣击,剿灭一切愚妄的气势。
这样的雨能使夜里黑色的风景和文字更加光亮,能使人的眼睛和目光更加敏锐犀利。清澈的雨水随风飘摇在世界的宁静之中,凝聚了星光和宇宙的精华和锐气。雨水能让这肆虐的文字病毒彻底绝望,能在瞬息之间对丑与恶,善与美做出选择。精神经流不息,大自然的川流与云水气度怀有点化愚昧的仁慈与悲悯。雨水净化我的文字和思考,纯洁我眼中的风景,鞭挞萎靡的肉身。这来自纯净无暇夜空中的脉流,蕴涵着久远的精神,道与义,洁与污在闪电的瞬间黑白分明。无形的锐气和经验进入了整个世界的过程。自然界的法则就是这样定义文字的虚妄以及人的道德与精神。千秋正气,文字就有了深度。
我慢慢地翻开书卷,朦胧的灯光温和而沉郁,窗外如墨的风景如谶语一样遥对苍穹。我徘徊在零乱的书案旁,凭借农业生活给我的经验和贫瘠的艺术敏感,任时间从书页和文字的缝隙中流走。我良久思考着拓本上的笔迹,那是王羲之、张旭、怀素或者米芾,或者是某一位隐居江湖逍遥优游的高人。浓墨残书,我耐心地接受这种浸染,感受一种潜在的气象和理性。文字如水游走如蛇,百川万壑,枯木逢春,雨声中优游万仞,心气平和。我试着临摹,当我感觉有足够把握的时候,停下来整理一下思绪。雨水随着冷风吹进漆黑的砚盒里,浓墨泛起点点涟漪,打湿了杜工部的诗,满是狼籍,冷锋钻心。
我一直试图这样读懂鲁迅的冷漠与爱,读懂书本或者进入民众进入历史的浅薄启蒙。因为历史讲座和预言的泛滥已经过于沉重,堵死了拼死一战的可能。脆弱的叙事和务虚的文本已经被操纵,已经背弃、沉沦。我欲拯救自己沉沦的文字。那是一种应该在黑暗中闪现出正气和美的文字,散发出血性的理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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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抒写从来不需要酒精、糖、性以及自杀和频繁的艳遇、冷漠的地铁或者星巴克咖啡。我需要的是敬惜字纸、激情,需要的是雨水和对黑夜中风景的洞察和对白昼虚伪的看破。因为我认为酒精和咖啡中没有任何普遍的真义参与。这是一种敬畏自然的观念,承认人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摧残了人与自然之间建立的和谐和固有的关系。灵感,存在于远离众生的高原之巅。词语、记录片不能真正把这深处的东西展现出来,压根儿不过浅薄地触及一些与他们贴身经济利益有关的庸俗话题。从酒疯子的世界走出来,不做工业流氓、红眼病患者。
文字是一种介于虚妄和谎言、良知之间的东西。使用作为母语的文字书写应该回归一种沐浴神圣的感觉,这种感觉的贫瘠和匮乏带来的危险足够导致内心的衰老和精神的颓废,最终毁灭物质的意义。翻着司马迁的《史记》或者李白、杜甫的诗文,你找不到任何艳遇、猥亵。在这样的观念引导下,我的笔和我的全部面对硅谷的电脑和奔腾处理器时没有沦为失败者,可恶的标签依然只能是我母语书写的附庸。在大雨中我才不失去识别黑暗的能力和意识,因为我相信感觉,机器是磨损并不能消灭感觉。我的母语和这南方淮北大地的雨水让我的感觉复活,复活文字中的节气、骨气、正气。我浸淫在一种金石文字的震撼之中,勇气和尊严都在慢慢恢复。
我在这无边风雨的昏暗书斋里体会到母语的高贵和意义。绝美的古诗十九首,屈原、杜甫,展现着母语美的极至和悲悯。中国人在金石甲骨和北方风雨大地之上创造的语言让我深感美的伟大,那是真正的风流俊秀的文字。
很难忘记,当人被时间和残酷的现实拖着走向虚无时耻辱的感觉。物质和精神的匮乏给人以致命的打击,抒情变的乏力,自然开始转向求和、钻营。人性自然在这样的紧逼之下,沦为物质的奴隶。文字被固定在暴力、愚昧腐朽的金属十字架上,被神化之后被利用,勾结权力或者变卖。文字已经丧失内在的根据,只剩下血腥、权术、无知、下流、卑怯、粗鄙、煽情、下跪、冲动、欲望和麻木。文字的语境已经和公平、正义、道德、良知、民众无关。fair play只是一个神话,文字已经丧失内在的神韵和气度。金钱与童话编制的剧本已经没有动人的魔力,阅读者心有旁怵,如惊弓之鸟,呜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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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我渴望北方能够给予我这份勇气和能力。
时间能给人许多澄清事实的机会,然而时间也会消磨人的激情,毁灭人的感觉。
方寸书斋的狭窄制约我的思考,夜色凝滞,我一度想起那些朱红大印飘洒浓墨的字幅。小时候踮着脚扒着书桌费劲地看大人们写字的记忆仍然没有磨灭。醇香的墨汁如风雨铺满黄褐色的纸张,让有心的阅读者顿时想起厚实的丹青竹简。
自从我幼小的心灵中有了方正这个简单的概念以来,我就一直认为中文是最美的文字,它富有张力,是一种高钙文字。从来不缺乏蛋白质、葡萄糖、血气与骨勇。中文在迁移、纠合、游牧历史中整合成为世间最优美最具想象力的文字。我无意美化我使用的语言,我只是心平气和地叙述这美的历程。我不是书法家,我的临摹缺乏章法,但是我没有轻视练习的心得和启示。所有大家都是从握笔这个最简单也最显功底的动作开始。我们80年代的那一拔,这个是最后的也是我们那时的启蒙以及做人的开始。正心,康健,这样的临摹我觉得已经超出儒家的迂腐,接近一种勇气,接近一种敢于打破腐朽和糖块拼凑的文字的迷信。每一个方块字都可以敲打出一把呛人的亲切泥土味,能感受到其中血液的温度和古人的胆识与绝唱的余韵袅袅,连绵不绝。我以为这种滋润绝不亚于美语、德语或者葡萄牙语。世界上的语言没有贵贱,汉语文字中残余的或保留的美足够让我们清醒地看到书写的光明。在这样的深夜,我坚信我会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着力点,让雨水的精华洗练这些古意横溢的文字,铅华落尽,大义凛然,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充满想象力,溢出青春的健美和历史的古朴以及母语最吸引人的特质。那是文字中绝美的罕见东西。青年的诚信和民间朝野的文明精华。我如此热爱这样一种语言,以致我毫不犹豫选择它作为我大学的专业课。我格外珍惜有认识它深入它的机会。文字与如烈火般的胭脂如今都被焚烧在欲望和流氓的口语里。圣徒与痞子可以毫不知耻地玩弄一种称为精华的文字。
从甲骨随想到氏族会议,中文开始接受原始的打磨,从北方的渭河流域到仰韶文化,它接受并担任了早期的社会交流功能。汉语言就是这样一条母性粗糙深沉的河流。毫无疑问,这是健康的,沐浴阳光中追求高远的阅读者和劳动者用石斧在灵魂的山崖上开凿的一条闪光的历史河流。有时候追寻这样的文字需要逆流而上,需要心和敏感。我作为一个文字的追逐者,一个来自农业家庭的孩子,用盐、牲畜、羊皮筏子、善良与纯朴泅渡在这条光辉的大河里,感到自豪和骄傲。习作以来,我渴望自己是一个身体强健的纤夫,能够用力拉动母语的渔船。少许的收获都让我感到欣慰和塌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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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肯从心底赞同把中文说成是煽情的工具。我羡慕我的语文老师,他有自己对中文韵律、质感、节奏及内在价值蕴涵的独到理解。
作为农业家庭的孩子,我们对劳动有着最真实的直接的理解和感受。这种感受已经渗透到终年操劳的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身体里,它绝对不是纯粹的浪漫,当然也不是自暴自弃的苦役。
我和我所有农业家庭的孩子一样,抱着一种传统的训则像80年代的所有学童一样从懵懂开始学习,无意识地膜拜知识。传统上我们还曾经用它来祈福,写祭文,求雨,互道平安吉祥;甚至结仇,赊帐。但是农业家庭最虚弱又最坚实的就是它的本身让我们不用知识说谎。
这是因为那个年代农村的生活交流和互助的现实决定的。在这个范围内,我们实际上是坚持着对语言和言行负责的态度,一种朴素的价值观,现在它被疯狂而无情地消磨、拆借、利用。中学三年历史的学习让我有幸得到机会更深入理解这种文字的暴烈、原则、缺点。
我一直把中文或者由它哺育繁衍的我们那里的方言看成是尊严和农耕理想的理性表达方式,这是做人原则的开始。这是一衣带水的中文,是我们家园情结的核心的萌芽。中文经历了我祖先群居生活时的人工钻木取火的老火浇淬,经历了森林砍伐、野兽的强烈震撼,鸦片烟枪和工业革命以后列强的围攻,变得体格健壮,品格高贵。这不是流行语所暗示的年迈的中文,更不是丑陋的中文。从南稻北粟到刀耕火种,结绳记事,这种语言与我们就已经自觉拥抱在一起反抗贫穷、歧视、虚伪、特权;为尊严蹈死不顾,为清洁而热泪满目。这就是我理解的最无私的中文,冲锋陷阵饱满沧桑的血泪原始中文!这是我们生根的母语,从围猎,陷阱,石器的摩擦中延伸到我们的身躯、姓氏和做人的原则。这是一个溢满劳动美和智慧美的尊严感极强的心灵世界。它是一种高贵的白金文字,一种历史上永不屈服,绝不媚俗趋炎附势的战斗性的烈性文字。它不可能被走私,贩卖只能是书写的背叛。
抱着书写的信念和农业家庭对自然独特的理解,从书本到现实,从火镰到耒耜,从窑洞到丘陵,从山川到蒙古高原,喜玛拉雅;江河群岭,世家宗族,风水归宿;我一直相信中文与这些元素紧密相关。中文不衰,血统神秘而高贵。
我怀念铭文、魏碑、帛书、金文以及造字的仓颉;想起唐诗的大家胸襟,宋词的豪放风度与婉约情怀,元曲的感情丰沛。这是从盆地里垦殖的语言,从高原与岩画中繁衍千古的中文。中文膜拜的世界赤裸而圣洁,感情轰鸣,震荡,溽热,粗犷。雄辩而坚决,充满正气,天生的浩然塞满幽幽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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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静如水,疾风骤雨可以冲刷掉白昼残余的污浊,让渺渺苍穹显出固有的底色。自然界的神秘主宰着我的心境,拯救着我的身体和思考的延续。
我感到书斋和文字本身都需要一次迫切彻底的震荡,来颠覆我自沉淀的那些腐朽的思考。历史的陈迹、麻木和没落的说教、考据、充满糖液和酒精知识堆砌的虚幻文字让我有一种切肤之痛,读来是一种奇耻大辱。我不畏惧所谓的流言、攻讦、贬损与嘲讽。这样我能更接近,阅读鲁迅先生的《野草》与屈原、杜甫或者辛弃疾、陆游。
深夜的时候,耐心读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打开窗户,正好迎面是北方的寒雨和冷风,让人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风雨过后,有一种繁华落尽内心充盈的感觉。墙壁上挂着古诗字联,一副朱红鲜亮的丹青大印尤为醒目。我在乡村的这间书斋里墙壁上微微渗进来了雨水,顺着粗糙的墙壁,连同夜色浸淫着我的内心、日记和凌乱的三尺书案。
悠悠苍穹,夜风如潮,南国沧浪之水可以冲洗污浊与尘埃。所幸我也没被书斋囚禁,文字没有破碎,士气尤在,微弱渺茫的精神依稀奢望可以破壁,与自然界的壮美接触。
夜读一册《元史》,黑暗的夜空中隐蔽的风景和真义启示并肯定着我的苦读。
我此时突然对那些古老的歌谣心生敬佩。暗夜如此澄净、安静,头顶的星空渺远之余让人感到心灵宁静的欣慰。夜雨神秘地渗透人的身心和写作的文理,书脊、木椅、笔墨赐予人最初的大义、真知、骨气和节操。润物无声,天地之间充盈着浩然之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仓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 ......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 ......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正气歌》(文天祥)
北方沉浸在宁静的夜色里,如期而至的清冷夜雨屡次打湿我的视线,告别青灯黄卷的多情缠绵,我努力发掘着笔下的病根。窗外四野疾风劲草,秋雨飘摇,朦胧一片,无形的寒意侵入肌肤,风吹乱了半间书斋。一页风景,方正文字铿锵坚韧,已经连带镣铐、骨血冲破废墟一般的墙壁。南国秋夜迷漫,浸淫了太多的凄迷与现世的用心。
汉语言、象形文字,这是我沐浴神圣的时刻。我相信是文字的骨、脉、筋肉与感性的形,血液共同承载着凛然的正气,融和在自然界的山水与天宇之际,澄净明亮,没有杂质和阴暗。
这就是造化人与我们赖以生存的文明的根基与救赎。文章的义理就隐藏在这种节气与情操之中,这种节气是自然界浩淼苍天的根本与人相通融的地方。文字正心,立志,祛除疾病,居高久远,这是正气天生永无止息的浩然,充塞苍冥,贯透芸芸人心。
静夜时分, 从书斋狭窄的窗口遥望天穹, 夜雨中北方莽莽苍苍,心有天地正气,四野寂静。我皈依了我的母语,沐浴一种难得的安静。
夜雨初停,天地清朗,黎明已经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