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1-17 23:47
简介
——他是个“骑手”,不是吗?
我记得这话——那是我在见到查洛·斯宾瑟之前,第一次听到有关他的话。凡是长得还不赖的男孩,我们都管他叫“骑手”。不管是大男人还是小男孩,如果他没有被我们称作“骑手”,就肯定长得特别糟糕,要么畸形,要么是其他类似的什么原因。甚至我们的父亲中有某些人也是“骑手”。我们可以把朋友的父亲称作“骑手”——只要他们长得够好看就行。从来没有人叫我爸爸“骑手”。我想,说查洛是一个“骑手”的人是黛德丽,而其他所有人都附和她。说起黛德丽,她会用一种我们其他人都不会的方式瞪大眼睛回敬男孩们的目光:那是1973年,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当时我在H·威廉姆斯商店里打工,我一整天都在把成听成听的饼干往三条过道尽头堆,堆得高高的。干完以后我精疲力竭;我记得。我试着打开其中一听饼干;我把固定盖子的透明胶带撕开,可怎么也撕不完,胶带长得要命。有个顾客盯着我看,那是一个女人。我记得她。她把一副眼镜略微歪斜地架在脑袋上,身上的衣服很漂亮;这衣服并没有什么特别,黑色,可是看上去又昂贵又暖和。于是我把胶带重新贴了回去。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在发烫。我的动作慢吞吞的,这样看上去就像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我有好多年没红过脸了。)所有这些事情我都是一股脑儿记起来的。饼干,胶带,查洛·斯宾瑟是个“骑手”——这些事都是在同一天里发生的。我知道。还有,那天天气很冷。我们在明特餐厅外面。那种冷让你禁不住想躲到厕所里去,想不停地跺脚,想把你的手伸到袖子里去。我想,那就是我为什么会记得那女人的衣服。我都冻僵了。我们几个没有人家里有足够的地方可以让我们统统进去。而且,我想,那时的父母跟现在不一样。哪怕屋里很宽敞,哪怕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哪怕我有自己的房间,爸爸妈妈也不会让我们统统进门。
他确实是个“骑手”。从第一次听说他到最后一次看见他,拿这个词来形容他始终是最合适的。他并不出色。他身上从来没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我们第一次喝醉了(尤其是我)在田野里做爱时,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他的重量,觉得自己想吐;事后我觉得很糟糕,身上潮湿,心里害怕,罪恶感与浑身的酸痛交织在一起。如果他像罗伯特·雷德福或者李·梅杰斯那样出色,我的感觉就不会这么差。他们会来接我,会送我回家;最起码他们不会在田野里和我做爱——不是我们那里的田野,那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田野,只不过是造完房子以后留下的一堆垃圾罢了。查洛站起身来。
——真他妈的冷。
他用他那件短茄克的里子擦了擦阴茎,我对上帝发誓,他确实这么干了。直到第二天我平静下来考虑这件事、尽量往好里去想的时候,我才真正弄明白,他当时在干什么。出色的男人是不会干那种事的。草是湿的。我闻得到某种动物粪便的味道。这事要是搁在罗伯特·雷德福身上,他一定会事先带好一块野餐用的小地毯。
他是个“骑手”,他十八岁,他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他曾经剃过光头;他上过三次法庭,进过一次圣帕特监狱。这些事情我是在明特餐厅外面的那个晚上知道的。他还有一道伤疤,被人捅过一刀——
——在肚子上。
——不,在胳膊上。
——是他的肚子,菲奥娜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黛德丽说。
——哦,如果你非要知道,菲①说,——他和我表哥呆在一个组里,我表哥看见的。在淋浴的时候。
我们都来劲了。
——淋浴!
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见过淋浴。淋浴设备就像是现在的水床或者“极可适意”浴缸②那样——这里头有某种奢华而淫邪的意味。
——想象一下,姐妹们。
——香皂,香皂,香皂!
——还有一块擦脸的毛巾。
黛德丽开始佯装洗澡,洗她胳膊下面——她四下里看看——然后再洗她双腿之间的部分。
我叫宝拉·斯宾瑟。今年三十九岁。上个星期我过了生日。我是个寡妇。我结婚有十八年了。我娘家姓奥列里。去年我丈夫死了,差不多恰好隔了一年。他是被警察开枪打死的。他死之前一年就离开了我。我把他赶了出去。他叫查尔斯·斯宾瑟,大家都管他叫查洛。只有他母亲和我父亲除外。还有葬礼上的牧师。我有四个孩子。(本来可以有五个的;我流产了一个。)最大的叫妮科拉。她今年十八岁。她在一家商店里上班,还有一个稳定的男朋友托尼。她是个很棒的孩子。我根本用不着为她担心。老二是约翰·保罗。他十六岁。我不知道如今他人在哪里。他以前窝在城里的某幢公寓里,可我想现在他应该不在那里了。他从来都不亲近我。没人跟我谈起他。我也不在别人面前提到他。我有理由相信他染上了毒瘾。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抢过我母亲的东西。这个吸毒犯。他从来不上我这儿来;他知道这里一无所有。他吸海洛因。他胳膊上有我替他付钱刺上的纹身;那是我们俩之间唯一还留下的东西。我并不愿意这样想;可我只能靠这种办法把日子过下去。再不然就是假装一切都好,假装他还在家,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十四岁生日那天,我付钱替他纹了身,好让他不要恨我。纹上去的是“利物浦F.C”。他现在甚至连这些都不在意了。真够残酷的;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总是盼着会有人敲门,带来约翰·保罗的消息。外面的每一个敲门声、脚步声都能让我死去活来。老三叫莉恩。她十二岁。她很可爱,讨人喜欢;我真希望她永远都不要长大。上星期六我在她脖子上发现了一道吻痕。她发现我在看她。而我什么也没说。她很滑稽。总是能让我开心。她在学校里表现不
错,就是有点厚脸皮,这是她老师告诉我的。她聪明伶俐,挺有想象力,数学成绩不错,可是太喜欢摆出一副伶牙俐齿的架势。她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做功课嘛。老师这么说。我打算让她一直待在学校里,一直待到她念完书、拿到毕业证书为止。这可是斯宾瑟家里的第一个。最小的孩子叫杰克,我的小宝贝。他五岁。他聪明极了,反应也很快。是个温柔的小男孩。至今他的脸和小肚子还像婴儿时一样。无论何时,当我真-的感到很沮丧时,总要去找杰克,看着他;他看上去吃得不错,白白胖胖的。整个世界上再也没什么能和被杰克紧紧抱住的感觉相比。我教过他唱(再见忧伤),他也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唱。我花在他衣服上的钱比其他孩子加起来的都多。我不惜饿肚子也要让他看上去漂漂亮亮。我不让杰克穿别人穿下来的旧衣服;没门儿。他会给我带来吉祥,他会替我说话。他是我的小宝贝。他已经把他的父亲给忘了;他说他忘记厂。(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次我在超级市场里看到——个女人在盯着莉恩看,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这幕场景咀蕴含着某种东西,把我给吓坏了。她的篮子里是空的。那个女人发现我在看着她。——我认得出这件衣服,她说。她挤出一丝笑容,然后走开。——再见。这件衣服我是从“文森特·保罗”那里买来的。以后再也不去了。那种侮辱,天哪,而且,还有其他想法困扰着我,一直持续到了现在。她的女儿在哪里?那是个周末。为什么她的篮子是空的?那只不过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蓝衣服。那个可怜的女人。)
我父亲去世了。在经过一场漫长的苦斗之后,癌症要了他的命。我母亲还活着,而且身体不错。她今年六十岁,孤零零的。我有两个姐妹、三个兄弟。还有一个姐姐死了;我和姐妹很亲近,但不常去看我兄弟。我不喜欢罗杰,他也不喜欢我。我有好多年没看到他了,即便是圣诞节也看不到他。他住在英格兰的一个什么地方。我母亲曾经把地址告诉我,可我没听进去;我无所谓。他离婚了。查洛曾经狠狠地揍过他一顿。是他自找的。
我是个酒鬼。这一点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承认过。(也没人想知道。)我从来就没有采取过什么措施;我从来就没有试过戒酒。我认为,只要我真的想戒,只要我准备好了,就能戒掉。从十六岁开始,甚至早在我开始跟查洛约会以前,我就一直喜欢喝一杯。我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是“喜欢”它,而开始“需要”它。我想,这种习惯是逐渐在我身上形成的。我父亲从来就喝得不多,母亲更是滴酒不沾。
——你记得爸爸喝醉过吗?我问我的姐妹们。
——不记得,卡米尔说。
——从来没有,丹妮丝说。
他是在对莉恩说。一边说一边还拍拍她的头。她的手指拽着我的口袋。她的脸往我身上钻。眼睛盯着父亲看。看着他的拳头。看着他的脸。她的脸往我身上钻,把我给弄湿了。我看不见她。我的手放在她的头上。
——没事。
我只好盯着查洛看。乞求他,制止他。我感觉到莉恩在发抖。我不让他靠近。我尽力面对着他。尽力让她藏在身后。尽力不让她成为挡箭牌。她的手抓住我的牛仔裤。她的心在跳。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查洛的双眼。
有一次,他问我,我的眼圈怎么会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话把我吓了一跳。当时我们只是在聊天,说着关于电视的话题。我们一度经常看新闻;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我记得那时候正逢上政治犯绝食抗议。查洛对这个很感兴趣。所有政治犯的名字他都知道,还知道他们已经有多少天没吃东西了;在这方面他可是个专家。如果能跟他们呆在一起,他会很高兴的。这话我跟他说过。
——对,他答道。
他甚至不知道我这是在奚落他。他到哪儿都佩着一条黑色袖章,每天早上在穿裤子之前戴上。尽管如此,他还是像头猪一样地吃吃喝喝。当时我们正在一边看新闻,一边评头论足,然后他就问我,我的黑眼圈是从哪儿来的。我的视线一直没有从电视机上移开。他是在试探我;肯定是这样。有一个确凿的答案。却无从说起。没有什么争吵。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我们相处得很和谐,东拉西扯地聊着这个世界,聊着政治犯绝食。一切都好;他搞这套把戏只是为了让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不矛盾罢了。然后他就把这话说出来了。
——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什么?
——眼睛。
这是一种试探。我心里怦怦直跳。他在跟我闹着玩,只有一个确凿的答案。
——我撞上了门。
——是吗?
——没错。
——看上去蛮痛的嘛。
——不算太糟。
——那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