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更新时间:2023-09-04 01:58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是北宋文学家苏轼创作的一篇散文。全文分三段。第一段从文与可的画竹理论写起,突兀不凡,生面别开,起首就给人以一种新鲜感;第二段叙述作者和文与可交往中的趣事;最后一段说明写作此文的缘由。这篇散文语言天然本色,朴素清新;全文好似从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滔滔汩汩,毫无滞碍,所用语言不加雕琢,文从字顺,活泼流畅。

作品原文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⑴,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⑵,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⑶,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⑷,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⑸,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邪?”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⑹,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⑺,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⑻。”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⑼,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⑽。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⑾。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⑿,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⒀。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注释译文

词句注释

⑴萌:嫩芽。

⑵蜩(tiáo)腹:蝉的肚皮。蛇蚶:蛇腹下的横鳞。

⑶遂:完成。

⑷庖丁:厨师。《庄子·养生》说:庖丁解牛的技艺高妙,因为他能洞悉牛的骨骼肌理,运刀自如,十九年解了数千只牛,其刀刃还同新磨的一样,毫无损伤。文惠君听了庖丁的介绍后,说:“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⑸轮扁(piān),斫(zhuó)轮者也:《庄子·天道》载: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斫轮,轮扁停下工具,说桓公所读的书都是古人的糟粕,桓公责问其由。轮扁说:臣斫轮“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却无法用口传授给别人。斫,雕斫。

⑹缣(jiān)素:供书画用的白色细绢。

⑺墨竹一派:善画墨竹的人,指苏轼。

⑻袜材当萃于子矣:谓求画的细绢当聚集到你处。

⑼鹅溪:在今四川盐亭县西北,附近产名绢,称鹅溪绢,宋人多用以作书画材料。

⑽箨(tuò)龙:指竹笋。

⑾陈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阳。

⑿湖州:今浙江吴兴,时苏轼任湖州知州。

⒀“昔曹”二句:曹操年少时不为人所器重,而桥玄却很赏识他。桥玄死后,曹操有次行军经过桥玄的故乡睢阳,曾遣使致祭桥玄,并作《祀故太尉桥玄文》,文中说:“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苏轼以此典比喻自己与文与可的情谊笃厚。

白话译文

竹子刚生时,只是一寸长的嫩芽,可是却节、叶俱全。从蝉腹、蛇鳞般的小笋,长到挺直的几丈高的巨竹,从来都是有节有叶的。可是现在的人画竹时,却是一节一节的接起来,一叶一叶地堆上去,这样做哪里还有竹子呢?所以说画竹,一定要心里有完整的竹子,拿着笔凝神而视,就能看到自己心里想要画的竹子了。这时快速地跟着自己的所见去画,去捕捉看到的形象,就像兔子跃起、鹘鸟降落一样迅速。这是与可教给我的。我不能做到,但心里却明白这样做的道理。既然心里明白应该这样做,却不能做到,认识和行动不统一,理解道理和实际操作不能一致,这都是学习不够的毛病。所以,常常是对事情心里了解而不能熟练地去做,平时自以为很清楚,但事到临头却忽然不明白了,难道只有画竹才是如此吗!子由写了《墨竹赋》给与可,说:“庖丁,是宰牛的,可是却为养生的人所采纳;轮扁,是制造车轮的,可是却被读书人所运用。现在,您在画竹上所寄托的思想情感,我以为是有道者的认识,难道不是吗?”子由从来不画画,所以,只知道大致的意思而已。而像我呢,不只是理解与可的绘画理论,还学得了他的绘画方法。

起初,与可对自己的墨竹画并不看重。各地拿着丝绢前来求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找上门来。与可很厌烦,把丝绢抛在地上骂道:“我要拿这些丝绢去做袜子!”致使士大夫把这当成话柄相传。后来,与可自洋州回京师,我去徐州任知州,与可跟我说:“我近来告诉士大夫们说:我们墨竹画派近在彭城,你们可以去那里求画。这回袜子材料应当集中到你那里了。”信尾还写了一首诗,其中说道:“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我向与可说:“竹子长万尺,应该用二百五十匹绢,我知道您是懒怠做画,只是想要得到这些绢而已!”与可无言可对,就说:“我说错了,世上哪里有万尺长的竹子呢?”我对这做出了解释,回答他的诗说:“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道:“苏公真善辩啊!若有二百五十匹绢,我就要买田还乡养老了。”随着把他所画的《筼筜谷偃竹》赠给了我,说:“这竹子只不过数尺,却有万尺的气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曾经让我作《洋州三十咏》诗,《筼筜谷》就是其中的一首。我的诗说:“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那天正和他的妻子在谷中游赏,烧笋当晚饭吃,打开信封看到诗,禁不住大笑,把嘴里的饭喷了满桌子。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死于陈州。那一年的七月七日,我在湖州晾书画,见到这幅墨竹图,便停止了晾书,失声痛哭起来。以前曹操祭奠桥公文中有车过坟前就会腹痛的话,而我也记载下来过去和与可开玩笑的话,可以看出我和与可之间的亲密、深厚的情谊。

创作背景

筼筜谷在陕西洋县西北,谷中多竹。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文同任洋州知州,曾在此谷中筑亭。文同是苏轼的表兄兼好友,北宋画家,善画山水,尤善画竹,创深墨为面,淡墨为背的竹叶画法,开后世“湖州竹派”,曾画《筼筜谷偃竹》赠苏轼。元丰二年(1079)正月,文与可病逝。七月,苏轼在湖州曝晒书画,看到文与可的这幅遗作,写了这篇题记。

作品鉴赏

整体赏析

全文分三段。第一段开头不是直接就写悼念之情或两人的交往,而是从文与可的画竹理论写起,突兀不凡,生面别开,起首就给人以一种新鲜感。文章说文与可认为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画竹之前先要把握对象的整体形象和精神实质,做到融会于心,酝酿成熟,然后振笔直书,一气呵成,才能生动传神地把它再现出来。相反,如果临时求其细微末节,机械地一节一节画,一叶一叶描,就无法画活竹子。这实际是主张意在笔先,反对临画敷行;主张整体上的“神似”,反对枝节之间的“形似”。作者以赞同的口吻所表述和发挥的这个见解,十分精辟,不仅对整个文艺领域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而且“胸有成竹”已成为人们处事的准则,和活在群众笔底口头的成语了。上述行文生动流畅,如用“兔起鹘落”的比喻,就非常形象地说明了运笔的神速。下面作者接着叙说自己对这个文与可教给他的道理,虽然心里明白,但实践起来却不能得心应手,原因就在于“不学之过”,并把此画竹方法提到哲理的高度,“岂独竹乎”,说明了这一点。最后又引用其弟苏辙送给文与可的《墨竹赋》中的几句话,通过《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和《天道》中轮扁、斫轮两个典故,说明子由对与可所画竹子的看法:庖丁解牛由于掌握规律而得心应手,游刀有余,文惠君从中悟出了养生之道;轮扁造车轮,使正在读书的齐桓公懂得了技艺只能从实践中体会的道理,与可在画竹中寄托的思想说明他也是个深悟事物规律的人。作者认为子由仅得与可的画意,而自己并得其画法,是最了解与可的人。这段通过叙述文与可的画论以及子由和作者自己对此画论的反映,不仅写出了文与可画技的高妙和见解的卓绝,而且也道出了自己对文与可的敬仰之情和知己之感。其中有议论,有描写,或述人之言,或直抒己见,纵横错落,灵动多变,显得言而有味,情理俱谐。

第二段叙述作者和文与可交往中的趣事。先写与可画竹开始不自贵重,于是四方之人纷纷拿着细绢登门求画,引起他的讨厌,把绢掷在地上骂道:“吾将以为袜!”要把细绢作袜穿。后苏轼为徐州知州,苏轼自己也是个善画墨竹的名家,所以文与可写信给苏轼开玩笑地说:近来告诉士大夫,可到彭城去求画,“袜材当萃于子矣”。临末还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说:“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鹅溪在今四川盐亭县西北,是盛产作画用的名绢的地方。这两句意思是将要用名绢为苏轼画一幅万尺长的墨竹。苏轼就风趣地回答说:“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接着叙两人书信往返,就世上是否有万尺竹展开争论。苏轼证实有这样的竹子,并写诗说:“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意即在想象天地或艺术意境中是存在具万尺长气势的竹子的。这里苏轼偷换了一个概念,回答得十分巧妙。所以文与可又回信笑着说:“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并把所画的筼筜谷偃竹图送与苏轼,说“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形容他画的竹子形神兼备,气势非凡。这不仅进一步证明了苏轼的竹有万尺之说,而且也可看作是他“胸有成竹”画论的卓越实践,既巧妙点题,非常自然地交待了《筼筜谷偃竹图》的由来,又和开头画竹理论的叙说相呼应,衔接十分紧凑。接下来就抓住筼筜谷这一地名,继续写两人信牍往来:文与可任洋州知州时,要苏轼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即是其中之一,诗云:“汉川(汉水)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箨龙即竹笋。“斤斧何曾赦”,即把竹笋砍伐了,连下称“馋太守”,又把笋都吃了,所以说“渭滨千亩在胸中”。《史记·货殖列传》有“渭川千亩竹”之语。文与可接到这封诗信时,正值与妻子在谷中“烧笋晚食”,碰巧被苏轼的话说中,所以读罢诗句“失笑喷饭满案”。全段写得幽默风趣,亲切自然,而就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琐事中,在这些戏语笑话里,文与可和作者坦率、高雅的胸襟气度,机敏、超卓的智慧才能以及两人的亲密友谊,都得到了活泼而生动的表现。

最后一段说明写作此文的缘由。先说在文与可死后七个月,“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哭失声”三字写尽了作者睹物思人的无限悲痛。接着又引用曹操祭桥玄的典故来点明文章主旨。作者引用曹操祭桥玄的典故来强调“余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引用典故十分自然贴切,平淡语中现出悼念亡友的挚情一片。如果说第一段重议论,第二段重叙述,那么这简短的第三段,则更富有绵长的抒情意味。

此文信笔挥洒,舒卷自如,“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文中有正论,有戏语,或引诗赋,或摘书牍,时而讲琐事,时而举典故,机变灵活,姿态横生。不过它虽然写得随便洒脱,纵横变化,但并不杂乱无章,散漫失纪,而是始终紧扣题目,环绕着文与可所画的《筼筜谷偃竹图》来展开文章:先是议“胸有成竹”的绘画理论,这是画《筼筜谷偃竹图》的基础;中间是叙两人的诗歌赠答,书札往来,交待《偃竹图》的由来和有关趣事;后是写见画思人,抒发悲怆之情,通篇以画相贯串,以怀念友情为中心,显得形散神不散,做到了自由挥洒和谨守章法的完美结合。这篇散文的主要部分确实颇多诙谐之语,写得妙趣横生,但唯其如此,正可见出作者和文与可的“亲厚无间”,而文与可一旦亡故,作者的悲痛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以喜衬悲,也益见其悲,较好地体现了艺术的辩证法。此文语言天然本色,朴素清新。全文好似从作者胸中自然流出,滔滔汩汩,毫无滞碍,所用语言不加雕琢,文从字顺,活泼流畅。

名家点评

北宋·米芾:逸情妙蕴谡谡,然流于楮墨之外。苏子瞻尝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余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会逐节生?运思清拔,出于文同与可。自谓与文括一香,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作成林竹甚精。(《东坡养生集》)

明·郑之惠:戏笑成文。(《苏长公合作》)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陶文鹏:此篇洒脱轻灵,如行云流水,触处生机,以诙谐写沉痛,以洒脱状深情,非惟见东坡之高才,更是见东坡之至情的妙文。(《苏轼集》)

作者简介

苏轼(1037~1101年),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之子。嘉祐年间(1056~1063年)进士。曾上书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后因作诗讽刺新法而下御史狱,贬黄州。宋哲宗时任翰林学士,曾出知杭州、颖州,官至礼部尚书。后又贬谪惠州、儋州。在各地均有惠政。卒后追谥文忠。学识渊博,喜好奖励后进。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其文纵横恣肆,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又工书画。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书传》、《东坡乐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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