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7-01 22:03
《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是北宋文学家苏轼创作的一首七言古诗。作此诗时距因诽谤罪下狱只有三四个月,苏轼对别人要罗织他的罪名的行径早有所闻,但他并不稍敛笔端锋芒。这首诗可以看作苏轼下狱前的激愤情绪的集中体现。他笔墨恣肆,隐寓讥讽,嬉笑怒骂,无所顾尽。秦观是他的至友,当然可以写得更直率些,但也表明诗人对仕途的险恶看得太轻。就诗而言,这确实是一首心灵呐喊的好诗。天真坦率,是诗取得成功的根本,但也常常是诗人苦难的根源。
次韵秦太虚见戏耳聋⑴
君不见诗人借车无可载⑶,留得一钱何足赖⑶!
晚年更似杜陵翁⑷,右臂虽存耳先聩⑸。
人将蚁动作牛斗⑹,我觉风雷真一噫⑺。
闻尘扫尽根性空⑻,不须更枕清流派⑼。
大朴初散失浑沌⑽,六凿相攘更胜坏⑾。
眼花乱坠酒生风,口业不停诗有债⑿。
君知五蕴皆是贼⒀,人生一病今先差⒁。
但恐此心终未了,不见不闻还是碍。
今君疑我特佯聋⒂,故作嘲诗穷险怪。
须防额痒出三耳⒃,莫放笔端风雨快。
⑷杜陵翁:指杜甫,号杜陵野老。
⑸“右臂”句:杜甫《清明》诗“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左耳聋。”聩(kuì),聋。
⑺噫(yì):叹息。
⑻“闻尘”句:佛家把眼、耳、鼻、舌、身、意,称为“六根”,又进一步把这些器官的感觉称为“六尘”。譬如耳朵是“根”,听觉(闻)就是“尘”。闻尘扫尽,便是失去听觉,根性空,便是耳朵这个器官等于无用。
⑼“不须”句:这里翻用晋代孙楚“枕流漱石”这句名言。诗中的意思是,以流水作枕,是为了洗耳。
⑽“大朴”句:《庄子·应帝王》说,倏、忽二人在浑沌生活的地方相遇(“浑沌”也是一个人),倏与忽觉得浑沌没有人们都有的七窍,很是可怜,于是便助人为乐,一天帮浑沌凿一窍。浑沌本是活的,谁知七窍凿完,浑沌便死了。大朴,谓原始质朴的大道。
⑾“六凿”句:《庄子·外物》说,人的喜、怒、哀、乐、爱、恶这六种情感是“六凿”,人有各种情绪存在,便是“六凿相攘”,不得安宁。攘,侵犯,这里指存在。
⑿口业:佛教语,指妄言、恶口、两舌、绮语。这里喻祸从口出。
⒀五蕴:佛家把色、受、想、行、识称为“五蕴”,“五蕴皆是贼”和“六凿相攘”意思相同。
⒁人生一病:指听觉。差:通瘥,病愈。
⒂佯(yáng):假装。
⒃额痒出三耳:隋朝传说,有个叫张审通的秀才,夜间睡梦中在冥府任记录。一次,冥官为了奖励他,在他额头上也安上一只耳朵。审通醒来后,觉得额头发痒,转瞬间果真涌出一只耳朵,比原来的听觉更灵。于是一时传为奇事,称他是“三耳秀才”。但是这只耳朵有如鸡冠,顶在额头上,有损美观。
有位诗人穷不可奈,借辆车子搬家却无物可载。恰如杜甫袋里还有一文钱,买了咸盐却买不上青菜。我如今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好耳朵已聋。现在有人把蚂蚁爬行当作牛斗,我把惊雷闪电只当作耳边风。自觉近来已经变作超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用不着像孙楚那样去“枕流漱石”,人间祸福都是流水行云。倏忽当初本是一片好心,见到浑沌没有五宫十分可怜。他用七天帮助浑沌凿成七窍,七窍凿成,浑沌便一命归天。饮酒赋诗本是图个痛快酒后狂言,神仙见怪。人生识字便开始糊涂,写出了诗文都要还债。佛家把“五蕴”当作罪恶根源,我已经耳聋该可以稍稍心安。可惜佛门道行我没有修成,不见不闻还是心烦意乱!朋友说我作哑装聋,故作怪涛竭尽讥讽之能。劝我不要自作聪明多说话,防止有一天耳朵长上头顶。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四十四岁。这一年,他由徐州改知湖州,三月里动身,四月底到达,此诗即写于途中。到八月,他因讪谤罪下狱,也就是文学史上常提到的“乌台诗案”,这首诗作于“诗案”前夕。当时已是山雨欲来,可作者却并没有觉察到问题的严重,他依然沉湎于感情上的冲动,特别是在秦观这样的至交面前。
早在宋神宗熙宁三年(1070),王安石参知政事,开始推行新法时,苏氏兄弟就卷入一场政治斗争中。先是苏辙评论新法,使神宗不悦,于是贬为陈州学宫。苏轼更加沉不住气,连写两个详细的奏章,纵论朝廷得失。这样,政争就进一步扩大。诗人自己也知道处境已难,就索性主动请求外调,神宗准许了他。诗人从此过着一种被猜忌的生涯,九年之中,换了四个地方,始而杭州,继而密州和徐州,后来是湖州。
外调之后,诗人更觉委屈,一种愤激情绪,往往在诗词中不择地表达出来。他的亲友为他担心,在杭州时,表兄文同便在寄给他的诗中作了最直率的规戒,劝他“北客南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题诗”。但是,诗人这段时间的作品,反而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繁富,大多笔墨恣肆,隐寓讥讽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乌台诗案”发生。诗人在受到严重打击之前,依然把世途艰险、宦海风波看得太轻了。
元丰二年,诗人由徐州改知湖州,他接到朝命,便启程前往,路过松江,遇到秦观,诗酒流连。可能是诗人此时听力已减退,所以秦观写了一首诗和他开玩笑。这本是挚友间心灵上的默契,却激发了诗人的诗兴,于是次韵相和。
诗的开头先从孟郊《移居》诗说起,因为他自己也正在“移居”(由徐州到湖州)。移居显得如此清贫,于是他又很自然地联想起杜甫的“留得一钱看”这句自慰兼自嘲的话。下两句转入耳聋。杜甫的另两句诗:“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左耳聋。”若只从字面上寻找,对得上号的仅是耳聋,可是,他引这两句杜诗,是想从整个精神上合拍,只有这样,典才用活。“君不见诗人借车无可载,留得一钱何足赖!晚年更似杜陵翁,右臂虽存耳先聩。”这些,都是浓得化不开的牢骚块垒。
下面便是正面入题,用亦庄亦谐的口气发表议论。他说:一般人总是那么提心吊胆,那么战战兢兢,我才不哩!“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人家把蚂蚁之动看作牛斗,当成风雷,他听来不过是一声唉罢了。他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听,“闻尘扫尽根性空,不须更枕清流派。”患得患失之情,在他思想上已一扫而空,他已不必像古人那段“枕流洗耳”了。诗人这些话是有针对性的,因为自从他离开朝廷之后,多年来忧谗畏讥,不见不闻,反倒觉得洁净。
接着,他又深一层抒发感慨说:“大朴初散失浑沌,六凿相攘更胜坏。眼花乱坠酒生风,口业不停诗有债。”一个人若是能浑浑沌沌就好了,一有知识,便有忧患,所谓“人生识字忧患始”,知识愈多,必愈加敏感,这就更坏事了,纷纷扰扰,等于酒后生风,眼花缭乱,会惹下很多“口业”。这里,还同时提到“诗债”,很像是针对“乌台诗案”的谶语,但实际上诗人是不可能预知的。
再下面,他的感慨愈旋愈深,索性倾吐出内心的真情。他说:“君知五蕴皆是贼。”对事物的敏感于已有害,幸而他已耳聋,“人生一病今先差”,尽可不闻不问了。但是,他关注时政的心还在,一切不闻不问的努力还是会化为徒劳,所以“不见不闻还是碍”,诗人欲求超脱、终究不能超脱的心情至此和盘托出。
诗写到这里,意思已完全说清了。但为了让诗人自己和对方都轻松一下,他又强颜为笑,想用几句诙谐话遮盖住刚才所触及的衷曲。“今君疑我特佯聋,故作嘲诗穷险怪。须防额痒出三耳,莫放笔端风雨快。”意思是:你心疑我是装聋,所以写出这样险怪的诗来作调侃,可是,你须明白,你这种过分的聪明,会使你自己受到上天的戏弄,成了“三耳秀才”。
这首诗,恰好总结了诗人在“乌台诗案”之前一段时间内的思想情绪:他忧谗畏讥,却又过于“托大”,此时还是“我觉风雷真一噫”,到乌台诗案之时,只能“魂惊汤火命如鸡”(系于狱中所作)了。他经此打击,创巨痛深,所以在“诗案”以后,诗作的风格上以至手法上都有改变,由刘禹锡那样的喜好讽刺,转而为白居易式的旷达、陶渊明式的恬适——一句话,不再那么天真了。
天真,坦率,是诗人的本性,却又是他的苦难根源。
纪昀《纪评苏诗》:语特超隽,善于解嘲。
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禅宗习见语,施之此题却宜。答秦之见戏,箭锋相值。
苏轼(1037—1101),字子瞻,一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之子。嘉祐年间(1056—1063)进士。曾上书力言王安石新法之弊,后因作诗讽刺新法而下御史狱,贬黄州。宋哲宗时任翰林学士,曾出知杭州、颖州,官至礼部尚书。后又贬谪惠州、儋州。在各地均有惠政。卒后追谥文忠。学识渊博,喜好奖励后进。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其文纵横恣肆,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 又工书画。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书传》、《东坡乐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