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7-03 21:16
《玫瑰门》是当代作家铁凝的长篇小说。“玫瑰门”是女性之门的象征,通过这扇门、通过铁凝的“第三性”的视角的叙述,对主人公司漪纹的整个生命历程进行了细致的描述,深刻剖析了她由一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而衍变成为典型的“恶母”形象的不幸经历。
作者将笔触聚焦在母亲司猗纹身上,并通过以司猗纹为代表的庄家几代女性的命运书写,揭示女性生存现状、历史和社会秩序之间的深刻矛盾。司猗纹的一生与中国几个重大历史阶段息息相关,少女时代的司猗纹有着对革命的热望和对爱情的向往,于是革命加恋爱的故事产生了,她爱上了革命者华志远,但在必须顺从的传统体制面前,她牺牲了爱情,无私地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华志远后,嫁到了门当户对的庄家。丈夫庄绍俭在新婚之夜就对司猗纹进行玩弄和凌辱,婚后花天酒地的他带给司猗纹的更是屈辱的性病。司猗纹在这样的折磨下终于对做个好妻子、做个好儿媳的愿望绝望了。一次次将庄家拯救于苦海的司猗纹在这个家庭中并没有得到丝毫尊严,于是她在庄家开始用自己的女性之躯来惩罚男人,以对公公恶作剧般的乱伦来实现她的报复。在爱与性上她深受男性权力压迫,作为自我进行报复和发泄的手段,她施暴于另外的女性,对儿媳竹西、外孙女苏眉以变态方式进行习惯性虐待。她所有的行为都是在为自己定位,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儿子庄坦的早逝,儿媳竹西的出轨,外孙女苏眉的悄然离去。她面目狰狞地生活着,最终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20世纪60年代,随着第二次世界女权运动的蓬勃发展,许多女性知识分子对传统母亲形象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认识到这种天使般的毫无原则的母性,其实是对男权世界的一种诠释,是以女性意识的丧失为代价的。无瑕、无私、无欲的母性,承载着传统性别文化的内涵,是被男性霸权所制造出来的伪女性。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卢宾认为: “恋母情结”是“人类性别化”的关键,要推翻男权的性别制度,必须“解决文化的恋母情结”。于是,传统文化中的母亲形象被颠覆,不再意味着无私、神圣,她们从男性精心编织的性别神话中逃离出来。
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西方女权主义思想的传入,女作家们的主体意识空前觉醒和高涨,她们对男权文化进行反思,挑战男性霸权的压迫,揭示女性困窘的生存状态与传统封建文化及社会性别秩序之间的深刻矛盾。在这种土壤的培育下,作者的《玫瑰门》问世了。
早在1983年,铁凝就动了写《玫瑰门》的念头,并为此做了诸多笔记与构架的酝酿,经过《麦秸垛》等作品的累积,铁凝笔锋日渐成熟,但大概到了1986或1987年才开始动笔。1988年9月,长篇小说《玫瑰门》在大型文学期刊《文学四季》创刊号上首发,几个月后,作家出版社又发行了《玫瑰门》单行本。
司猗纹
司猗纹是《玫瑰门》唯一的描述了其整个生命历程的女性形象,说中心人物实不为过。在作品的大部分角色安排中,她以“婆婆”的身份出现,是为“祖系女性”。从其一生经历来看,她是一朵在黑暗中成长、摇曳、鲜艳、带毒的罂粟花,靠偷窥存在,与卑鄙为邻,让人哀其不幸、敬其坚毅、又恨其歹毒,是一个被时代、社会大潮所覆盖,在为求自保、寻求自我中丧失个体尊严的女性形象。
司猗纹出身名门,知书达理。但她的一生串联起真实的悲剧,年少时母亲离世,丧失母爱;中年时丈夫去世,丧失伴侣;老年时儿子去世,丧失依靠,她的人生困境让人不由得同情。在摆脱困境中,她亮出过人的胆识、魄力、坚毅,也令人不由得钦佩。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一生中面对不幸所积聚的畸形心态,不断地制造虐待自我和他人的行为:“强奸”公公报复婚姻的不幸和性的压抑:撒谎陷害妹妹司猗频和达先生以在“文革”中苟且偷生;间接导致姑爸惨死;嫉妒儿媳妇竹西和外孙女眉眉并不断干涉和破坏她们的生活,如此种种,使这个女性形象以“招人憎恨”的最大特点立体地树立起来。
司猗纹所发生的嬗变,是在特定的环境下产生、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的。她受压抑而变态的性心理,渐渐转化成一种窥视癖:窥视儿子媳妇的性生活,跟踪监视竹西与大旗的性交往;在苏眉受到流氓性骚扰时,细加审问、盘查、责怪,并非如常理般用亲情的角度、母性的情感加以抚慰。从司猗纹的形象中,深刻折射出社会现实的无奈和人性的无常,她的一生,由中年心灵的畸变开始,再也无法使生命鲜活起来。
宋竹西
宋竹西是《玫瑰门》中颇有亮色的人物,果敢、坚强、坦率、真实。她是“祖系女性”司猗纹的儿媳妇,是“母系女性”代表。对司猗纹的肆意地窥视和挑衅,她从容、坚决;对首任丈夫庄坦的懦弱无能,她平淡、包容。在与庄坦不幸福的生活经历后,她冲破一切世俗樊篱跟大旗生活在一起。但大旗的木讷个性让她认清这并非自己所要的生活和爱情时,她又坚决离去,寻找一直爱慕的叶龙北。她追逐幸福的一生,因为欲望而坚定,一如昙花一现,绚烂开放,瞬间精彩,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就是即便享受片刻欢愉,也要做忠实于内心幸福感受的主人。
在司家,宋竹西一直扮演着侠者的角色,张扬自我,特立独行。她保护女儿、保护苏眉,义无反顾地反抗司猗纹的专制。面对司猗纹的变态压迫,她忍无可忍大胆“出走”,毅然主动地投向大旗的怀抱,又在认清状况后毅然选择再次离婚。她一直都清醒认识自己所需,目标明确,行动坚决,充分体现了女性精神上的醒悟和行为上的独立。同时,对社会认同的渴求还是让她被束缚在道德柱上,她害怕别人的异样目光和闲言碎语,恐惧被传统妇德标准扣上不贞的帽子;她痛恨婆婆,却依然照顾她终老,无论是否有意图通过延续病痛以达报复的用意,总归是“孝”的体现。因此,作为一个承上启下的“母系女性”,圃于传统道德的约束,虽难以摆脱“陈腐”,但她作为女性的独立张扬、敢想敢为的个性,还是让她的形象绚烂异常。
“鱼在水中游”是作者赋予竹西的美好愿望,这象征女性的完美状态,也象征和谐、轻松、生命力旺盛的男女关系,这种关系身心一体、灵肉合一。作为一名具有一定独立意识、个性鲜明、颇有智慧的女人,宋竹西在浑噩的背景下,却也显得那样孤寂。
苏眉
苏眉是《玫瑰门》中的叙事主体,就是“我”,她是玫瑰战争中唯一独立于世、较为清醒的旁观者,她站在女性的立场得到了精神上的独立,在痛苦和压抑下,她不断挣扎、朝着阳光雨露,成长为一朵美丽、健康、独立的太阳花。
在三代女性形象中,苏眉是“孙系女性”,是司猗纹的外孙女,是宋竹西的外甥女。她是一个渴望自由成长的女孩,但成长的每一步,几乎被外婆设计,按部就班,毫无自由可言。她的成长深受血缘、命运的影响,使她觉得无奈、恐惧。面对处心积虑、老谋深算的外婆。她屡次“逃跑”都被准确无误地拦截,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们之间无法摆脱的渊源,甚至因此,苏眉由对身份的恐惧转化成了对生命的恐惧——产生了中断生命、厌倦生育的冲动。
作为整个故事的叙述者,苏眉眼中的事物引导读者了解故事,她的成长、对事情的日益成熟的看法,也不断推动整个故事更加深刻地呈现。她自身的成长历程充满了恐吓、威胁,成长历程充满少女不能承受之重:“文革”的非正常社会状态、外婆的残忍老练蛮横、人生的无奈残酷,无不过早且深刻地影响着她成长的历程,使她分外早熟。同时,父亲的缺席、母亲的懦弱和缺乏主见,让她过早一个人担负起成长的重担、选择自己的路向。在舅妈宋竹西和叶龙北给予的勇气和指引中,坚强成长为生活中独立的强者,仍然健康而顽强地追求自己的生活,最终事业有成,迎来了新生活。苏眉的生活历程呈现,给了比宋竹西更大的憧憬,她在压抑挣扎中成长的经历,彻底破除了悲剧的复制和轮回,宣告了一种充满无限希望、走向幸福美好的新生来临。
姑爸
姑爸,小说中极具特点的人物。姑爸第一次出场,原文是这样描述的,“她看见一个人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姑爸本是庄家的小姐,但是却变成了不男不女、雌雄同体的怪人:姑爸的悲剧源于婚姻的失败:新郎因为她长了个大下巴就在新婚夜不翼而飞了。姑爸出嫁,走的欢欣气派,却回来得惨烈凄清。第三天回娘家的时候,“她披头散发地被抬下汽车,抬进家门,抬进她做姑娘时的闺房。”在父权制社会,女性被定位为男性的附属品,当连做“物”的权利都丧失的时候,女性的一生就注定是悲哀的。姑爸躺了几天,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完成对自己的重新命名:姑爸。为了与这称谓相匹配,她还开始改变外表,走起了男性路线:减掉辫子,换上了西装、马褂,穿起平跟鞋并迈起四方步,烟袋终日拿在手中。她故意使脊背再做些弯曲,胸变平、后来又变成抠胸。
姑爸将男性审美观念深深地内在化,她想从女性的悲剧中抽身,想要冲进处于优势地位的男性世界。然而,她并没有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符合男性社会规范的人,而是成了一个不男不女、雌雄同体的怪物。她手持一把挖耳勺,劫持四合院中所有女人的耳朵——司猗纹、苏眉、罗大妈等一个都不放过,耳道象征着女性生殖器的阴道,而这器具实际上是对男性权利的模仿。她抱养了一只叫大黄的男猫。“是大黄给了她一个能关怀、能惦记、能爱的机会”。她视大黄为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在和大黄相处的时光里,她又淋漓尽致地表现着女人应有的天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黄是姑爸灵与肉的“归宿”。因为偷了无产阶级家庭的一块肉,大黄被五马分尸,姑爸精神上最后的防线被彻底击垮了。她用独特的雌雄合一的方式埋葬大黄,她吞噬着大黄,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姑爸想让大黄在她的体内完整,在她的体内得到安歇。姑爸死前,在错觉中感受到了一扇红色的大门——她梦想的死亡之地,就是生命的本源——母亲的子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回到了人性本源,完成了对女性性别的回归。
华致远
第一个走进司猗纹生命的青年,两个人在革命的洪流中得以相识,渐渐萌生出爱的火花。因为门第相差悬殊,两人注定了分手的结局,但临行前的雨夜,情窦初开的两个年轻人偷食了禁果,这为司猗纹的一生埋下了悲剧的伏笔。小说对华致远的描述只是简单的勾勒,但却充满了理想的色彩,在这个人物身上其实寄托了女主人公司猗纹对男性所有美好的情感,有着半是幻想半是现实的成分,充分表达了女性对于男性的憧憬。
司老先生
司猗纹的父亲司老先生是一个官职显赫的官员,对独生女儿宠爱有加,从小就请私塾先生教书,并送女儿去教会学校读书,完全是一个可亲的慈父。但当他知道女儿在和一个身份卑微的青年恋爱时,则表现出了封建家长固有的专制。他对华致远相当的冷淡和怀有敌意,并向女儿发出了告诫,甚至以退学和截留来信阻止他们见面,最后不顾女儿的反对,按照自己的标准和意愿包办了女儿的婚事。这样的父亲本是出于善良的本意,依照自己的人生经验,专制地为儿女安排好趋利避害的美好前途,可是父权却使女儿沦为男性的从属物的地位,丧失了作为人的尊严,进而付出了人格的代价。
庄绍俭
庄绍俭,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司猗纹父亲旧友的下属。他天资聪颖,活泼好动,永远追求新奇和时髦。他先被送到金陵大学学土木工程,后到复旦大学学经济,但学问没有做成,倒成了骑马、跳舞、喝酒、旱冰的内行。在复旦大学的球场上,他结识了天津名门闺秀齐小姐,在如胶似漆地相处多日后便私定了终身。后来当齐小姐先庄绍俭一年毕业回到天津时,他竟自作主张放弃了学业,追随齐小姐也来到了天津。可惜痴情并不能改变齐小姐已经定好的婚配,他们的美梦成了泡影。庄绍俭捶胸顿足地回到南京,却把对齐小姐的热恋保持了一生。当他得知父亲为他选就了亲事后,从心底里憎恨,特别是当他耳闻了一些司猗纹的故事之后,更是怨愤交加。虽然他不敢违抗父命,却暗中盘算着复仇的计划。报复谁他想得并不具体,却在模糊中把他与齐小姐的爱情不幸、对包办婚姻的憎恶统统算到了司猗纹的头上。在司猗纹的人生中,作为丈夫的庄绍俭带给她的除了灾难还是灾难。不仅在新婚之夜使她倍受侮辱、新婚之后备受冷落,甚至还被丈夫报复性地匆忙回家把性病传染给她。
庄老太爷
庄老太爷为了攀附权势、巴结上司而接受了司猗纹父亲的结亲。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大儿子的身上,但儿子的不才和事业的跌宕却使他家道中落,最后甚至不得不寄住在亲家家里。他不管儿子的胡作非为,却破口大骂儿媳的反复无常断送了孙子的性命。为了使儿媳难堪,他同意儿子去天津任职。他将自己的背时归罪于司家,恼羞成怒地憎恨起司猗纹来,并开始在日记中以司姓的英文字头S来代表司猗纹对她进行咒骂。为了掩盖司猗纹的能干对比出的自己的懦弱,他给孙儿孙女讲述连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女儿经》来贬斥司猗纹的一切,加倍刻薄地对待她,试图用这种严厉和刻薄来支撑他这岌岌可危的地位。
铁凝在《玫瑰门》中塑造了几位典型女性形象,她将这些女性放置在与男性的不断周旋中,来展示她们的苦难生活,从而揭示出女性由身体觉醒到灵魂觉醒从而完成自我觉醒的艰辛历程。
姑爸在短暂的一生中主动遮蔽女性身体以显示对男性权威的认同,最终换取的却是男性对她身体残忍的伤害。她在新婚之夜由于新郎的逃跑,使她对自己的性别产生了怀疑,从此开始主动抹杀作为女性的性别差异,遮蔽自己的身体:通胸嶙腰,穿着男性服装。她的身体是未觉醒的,因而女性的自我性别意识被掩盖,这是在男权社会里不愿正视自己女性身份的表现。铁凝说过:“只有正视自己才能开拓自己,每一次开拓自己既是对世界的又一次发现。”姑爸未能完成对自己的开拓,反而努力把自己装扮得像个男人,想以一种依附的姿态在男权社会中寻得一点儿保护,但结果却是越走越远以致迷失自我,最后,拼命争取到的,恰恰是男性对她性别意义上的伤害。
身体觉醒的司漪纹因对“两性关系”抱有致命的偏见,带着扭曲变形的心灵痛苦地度过了漫长的一生。司漪纹在与华致远第一次结合时,身体便感觉到“这是互相的攻击又是互相的吸吮”,灵魂伴随着身体的最初觉醒也苏醒了。她审视着自己的身体“觉得自己很僵很懒,觉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心头升腾出一股复杂的感觉,好像“是对自己的怜惜又是对自己的厌恶”,这可以说是女性的自我性别意识在司漪纹心中作祟,她开始意识到女性身体的差异性,伴随着这种身体上的觉醒,一种隐隐约约的对男性的敌意在她心中萌芽。当走进婚姻后,这种敌意因丈夫对自己的嘲弄和蔑视而越来越强烈,庄绍俭对她身体的侮辱使她逐步陷入痛苦的深渊,她的灵魂承受着由身体的痛而引发的分裂和扭曲。“多少年来司漪纹练就了这么一身功夫: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她开始了对男性疯狂的,具有变态性质的报复:她首先将自己女性的身体亵渎给公公看,并报以蔑视的笑;丈夫死后,她又把拼尽全力打理好整个家庭作为战胜男性的最有利说明。
在两性关系中,司漪纹试图“靠着否定性不断吞食对立面,不断扩充自我,从而实现自我”,这种意图使得她将男性和女性放置于相互对抗的位置上,为彰显自我意识,她通过压抑男性的自我意识,达到“打破他者把外部世界联结起来的锁链,压制和排斥‘非我’的世界”的目的。当司漪纹慢慢变老时,她依然注重自己的穿着,喜欢涂脂抹粉,她在极力向男性展示作为女性的性别差异,渴望自己的女性身份被认可,然而变态的心理、扭曲的人生、疯狂的行为已经使她作为一个女性的灵魂极度扭曲。正如铁凝所说:“她无时不在用她独有的方式对她的生存环境进行着貌似恭顺的骚扰和亵渎,而她每一个践踏环境的胜利本身又是对自己灵魂的践踏。”由于身体美和灵魂恶的相背离,身体的觉醒和灵魂的未觉醒,使司漪纹没能够争取到真正的女性性别意义。她把女性由一种受压迫带向另一种受压迫——如果说以前是男权社会给予了女性更多的束缚,那么现在灵魂未觉醒的女性则亲手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竹西那受生命本能冲动的身体觉醒抑制了她的灵魂觉醒,她的盲目和狂热逼得爱情逃之夭夭。竹西是身心较为健全的女人,相比姑爸的以身体为耻,竹西大胆地爱自己充满女性特征的丰腴身体,出浴后她“就那么随便地把自己的身体转向眉眉”,毫不掩饰女性身体的美。相比司漪纹的灵魂扭曲,源自于生命的本能净化着竹西的心灵,也使得她的行为光明磊落。铁凝在谈到自己塑造的女性形象时曾说:“懂得欣赏自己,并敢于公开欣赏的人,原本是可爱的。”然而竹西在身体上的觉醒来自于潜意识,是受生命本能的驱动,这使得她在处理两性关系时,表现出对人类伊甸园时期的那种纯粹性爱状态的一味追求,她并没有敏锐地意识到应该在两性关系中争取作为女性的性别意义。她的灵魂也是未觉醒的,这导致了她爱情的盲目与带有原始冲动的狂热,她的进攻逼得喜欢她的男人连连后退,最终也造成了叶龙北对她的逃离,而投奔了精神上的伴侣苏眉。
身体的觉醒,意味着司漪纹和竹西迈出了女性自我觉醒的第一步,然而却因灵魂未觉醒,她们没能真正摆脱受男性捉弄和伤害的命运。
苏眉的成长过程完整地阐释了女性由身体觉醒到灵魂觉醒的艰难历程。小时候,苏眉欣赏着竹西健美的身体,首次获得了对自我性别的认定,此后在与婆婆司漪纹的相处中,她的灵魂不断地发生激荡与升华。升华后的灵魂对苏眉现实的生存状态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叩问,这在每一章后面的灵魂独白中有直接的揭示:理性成熟后的苏眉,在婆婆身上看到了女性未觉醒的悲剧,以此来审视自己,逐渐剔除掉她作为女性内心潜藏的人性之恶,这种心灵的自我拷问充分展现了苏眉灵魂觉醒之路。最终,由于无意参与了婆婆恶意安排的捉奸行动,苏眉深刻体会到了人类自私与残酷的一面,觉醒的灵魂受此震荡,促使她决定出走来逃离婆婆的视线。苏眉的出走是必然的,灵魂觉醒后的苏眉一步步成熟起来,她的成熟凝聚着姑爸、竹西、司漪纹等几代女性的人生体验与厚重积淀,这使她对于女性的悲剧有了透彻的认识。苏眉的出走表明了一种姿态:决心塑造一个全新的女性形象来摆脱女性悲剧的宿命,实现女性的自我解放。许多年后,妹妹苏玮在回想跟苏眉逃跑的那个夜晚,就说:“当时我什么都用不着知道,我就知道跟着你。就像儿歌里唱的‘我们永远跟着你,人类一定解放。”出走后的苏眉脑海里时常浮现出那“鱼在水中游”的画面,可以看出她寻求自我解放的过程中一直伴随着对两性关系本质的思考,她的自我解放内在地要求建立一种新的两性关系。面对叶龙北的追求,她不像婆婆那样仇视叶龙北进而想尽办法压制他,也不像竹西那样抱着一腔的原始欲望扑向他,她小心翼翼地审视着叶龙北,作为一个女性和他进行着精神上的平等对话。她试图在与男性的和谐共融中来彰显其性别的差异性及女性的性别意义。在苏眉身上可以看到女性自我解放的希望。
《玫瑰门》主体部分采用第三人称叙述故事情节,展现社会现实和人物命运;在每偶数章的最后一节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结合的方式,用“我”(成年的苏眉)对幼时苏眉的表白来展示当时眉眉的心态,以及成年后的苏眉对自己幼时的心态、行为以及生存环境的评价,同时又借机表达了作者自己的人生观和艺术观。
作品通过第三人称叙述,精心塑造了司漪纹、姑爸、苏眉、宋竹西、罗大妈、叶龙北等一系列人物形象,并通过描述人物性格的异化、怪诞,行为的激进以及各个人物之间的纠缠、错综复杂的关系,从而不言自破地揭示特定社会环境(文革)对人心灵的毒害,对人性格异化的催化作用和对人物命运结局的掌控作用,表达了对封建传统文化的批判。在这部长篇小说中,铁凝简直像一个有着多年丰富经验的医师,运用“望闻问切”的诊法,“诊断”了各色各异的人物:司漪纹的“表现欲”(表现自己的才能,以防止别人对自己“无视”“鄙视”“欺凌”)“窥视癖”(发现别人隐私,以期在人际“较量”中享有主动权,实现自我保护),姑爸时而清醒又时而疯癫的状况,叶龙北的精神压抑,眉眉的童年意识等。
为了求得精益求精,弥补单用第三人称叙述的不足之处,表现更为广阔的内容,铁凝在每偶数章的最后一节中又改用了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叙事方式。用人称的转换来叙写苏眉,通过成年苏眉与幼年苏眉的对自来展示苏眉内心的呐喊,使读者仿佛是坐在苏眉的身边听她倾诉,感受她的心灵成长过程。大大缩短了苏眉与接受者之间的情感距离,给人一种亲近感和真实感。同时作者又通过成年苏眉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虽然这种叙述人称的突然转换和同一人物的不同时空对白方式在初读时给人一种“不适”感,但它在作品的表达效果方面所起到的积极作用是不可忽略的。
在作品第三人称的叙述过程中,作者介绍了眉眉所不知道的司漪纹的过去、司漪纹的现在和司漪纹与眉眉生活的“纠缠”,整体性地记述了整个故事情节。但这种叙述方式缺乏对人物内心的描述,容易导致读者因获得信息量不够而对作品的理解欠深欠广。因此,作者又巧妙地在每偶数章的最后一节通过成年苏眉与幼年苏眉的心理对话来展示眉眉的内心世界,从而补充了作品的表现内容,让读者了解到了人物的内心深处,便于他们对作品有细致的分析和深入的领悟。
在作品的第二章第五节中,作者通过第二人称对话将幼年苏眉的唱歌事件和成年苏眉的唱歌事件放在一起诉说,实际上是在告诉读者,不是眉眉唱歌五音不全而是婆婆的横加干涉才使她失掉了唱歌的勇气,让读者深切地意识到了司漪纹对眉眉成长的影响。并进一步指出,眉眉推妈妈肚子的原由也不是真的,并不是她对别人的回答“因为妈妈的肚子太难看”。而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知道“在那里将有一个与你同生存的生命”。这个小生命将与她共存于天地之间,将与她争夺生存的时空。于是苏眉才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推母亲的肚子企图扼杀这个小生命。这对人性潜在的“恶”的真实赤裸的描述,让读者认识了童年苏眉的心理,认识了一个早熟的苏眉,同时也会对小说中多次提到的“伊万雷帝杀子”的故事有更深切的理解和把握。正是作者将第三人称叙事与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的叙事完美地结合起来,才营造出了美好的艺术效果,若这些内容信息仅靠第三人称的叙述是不可能如此完美地表达出来的。
这种从第三人称到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的转换,缩短了苏眉与接受者的审美距离,使小说的真实感和亲切感大大增强。叙述方式改变后,叙述者便与苏眉合二为一,极大地缩短了作品人物与读者的认知距离,强化了读者的“参与”意识,给接受者以身临其境之感。
在作品中,作者描写了五岁的眉眉推妈妈肚子这一情节,在前文的第三人称叙述中仅仅交代“也许她哭是因为她没把真正的理由告诉爸妈,她对真正的理由作了藏匿”。而真正的理由是什么作者并没有用第三人称去平铺直叙地解释。因为作者明白,第三人称的平铺直叙固然能使读者从中获得一定的信息,但这种方式很明显地给人一种作者在幕后操纵叙述者的感受,使这种理由具有明显的作者认定倾向。因此,铁凝巧妙地把对这一行为原因的解释放在了本章的最后一节。用成年苏眉对自己幼年回忆的方式娓娓道来,这种解释方式发自眉眉的内心,当然也就自然而然地诱导读者信以为真,去认同这一解释。这种表达方式,不仅让读者了解了苏眉的外在真实,而且也领会了苏眉的心理真实;不仅拉近了读者与作品的距离感,也拉近了读者与作品人物苏眉的距离感,大大增强了作品的亲切感和真实感。
《玫瑰门》一经问世,就给当时的文坛带来了不安和骚动,评论界众说不一。新书出版后的1989年2月,文艺报社、作家出版社、河北省文联等单位联合在北京召开了《玫瑰门》的研讨会。《文艺报》以《铁凝的(玫瑰门)很有嚼头》为题发表了记者绿雪的会议报道,称“与会的40多位作家评论家指出,《玫瑰门》的丰富内蕴、出色的女性心理刻画和新颖耐读等品貌,值得当代文坛认真研讨。”“普遍感到铁凝的探索性实践,冲击了传统的小说叙事模式和鉴赏经验。”在研讨会上,老作家汪曾祺说:“铁凝用30多万字和六易其稿完成了一次新探索。这本书的写法对我来说相当陌生,看了四分之三篇幅还感到把握不住,看来是写‘人就是这样’或者‘女人就是这样’。”(以上均引自《文艺报》,1989年3月4日)河北文联的《文论报》则在3月15日和3月25日连续两期整版发表了“《玫瑰门》笔谈”。有人认为《玫瑰门》“冲击了传统的小说叙事模式和鉴赏经验”,汪曾祺还说道:“小说的结构特别,让人想起废名的小说。有些语言思维让人怀疑是否用汉语思维。”雷达说:“它不是情节小说,不是性格小说,而是耐读、经读、抗拒时间磨损的小说。”蔡葵说:“这部小说是心理小说。小说通过人性丑来表现人,表现一个完整的心理流程。”司猗纹人物本身也成为了一些论者的争论点,王春林说,司猗纹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自虐与虐人”(以上均见《文论报》,1989年3月15日)。而曾镇南在小说出版的当年就评价说:“铁凝在司猗纹形象身上,不仅汇聚了‘五四’以后中国现代史上某些历史风涛的剪影,而且几乎是汇聚了‘文革’这一特殊的历史阶段的极为真实的市民生态景观。小说最有艺术说服力的震撼力的部分,无疑是对‘文革’时期市民心理的真实的、冷静的、毫不讳饰的描写。这种描写的功力在揭示司猗纹生存中的矛盾方面达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评铁凝的(玫瑰门)》,《曾镇南文学论集》,花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张韧的《为苏眉一辩》,则指出尽管小说有对母性的严厉审视,但同时又有对女性持基本赞美的立场。(《文论报》1989年4月25日)
铁凝,1957年生于北京,二十届中央委员,第十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祖籍河北。作家。曾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2006年当选中国作家协会主席。197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玫瑰门》、《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说《哦,香雪》《第十二夜》《没有钮扣的红衬衫》《对面》《永远有多远》等100余篇、部,以及散文、随笔等共400余万字,结集出版小说、散文集50余种。1996年出版5卷本《铁凝文集》,200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9卷本《铁凝作品系列》。作品曾6次获包括“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国家级文学奖;另有小说、散文获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奖30余项。由铁凝编剧的电影《哦,香雪》获第41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以及中国电影“金鸡奖”“百花奖”。部分作品已译成英、俄、德、法、日、韩、西班牙、丹麦、挪威、越南等多国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