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4-19 15:00
瑞云,杭之名妓[1],色艺无双[2]。年十四岁,其母蔡媪,将使出应客。瑞云告曰:“此奴终身发轫之始[3],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媪曰:“诺。”乃定价十五金,遂日见客。客求见者必以贽[4]:贽厚者接一弈,酬一画;薄者留一茶而已。瑞云名噪已久,自此富商贵介[5],日接于门。余杭贺生[6],才名夙著,而家仅中资。素仰瑞云,固未敢拟同鸳梦[7],亦竭微贽,冀得一睹芳泽。窃恐其阅人既多,不以寒畯在意[8];及至相见一谈,而款接殊殷。坐语良久,眉目含情。作诗赠生曰:“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9]。”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来白“客至”[10],生仓猝遂别。既归,吟玩诗词,梦魂萦扰。过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贽复往。瑞云接见良欢。移坐近生,悄然谓:“能图一宵之聚否?”生曰:“穷踧之士[11],惟有痴情可献知己。一丝之贽[12],已竭绵薄。得近芳容,意愿已足,若肌肤之亲,何敢作此梦想。”瑞云闻之,戚然不乐,相对遂无一语。生久坐不出,媪频唤瑞云以促之,生乃归。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欢[13],而更尽而别,此情复何可耐?筹思及此,热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绝。
瑞云择婿数月,更不得一当,媪颇恚,将强夺之而未发也。一日,有秀才投贽,坐语少时,便起,以一指按女额曰:“可惜,可惜!”遂去。瑞云送客返,共视额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过数日,墨痕渐阔;年余, 连颧彻准矣[14]。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15]。媪斥去妆饰,使与婢辈伍,瑞云又荏弱[16],不任驱使,日益憔悴。贺闻而过之[17],见蓬首厨下,丑状类鬼。起首见生,面壁自隐,贺怜之,与媪言,愿赎作妇。媪许之。 贺货田倾装[18],买之而归,入门,牵衣揽涕[19],且不敢以伉俪自居,愿备妾媵,以俟来者[20]。贺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衰故忘卿哉!”遂不复娶。闻者共姗笑之,而生情益笃。
居年余,偶至苏,有和生与同主人[21],忽问:“杭有名妓瑞云,近如何矣?”贺以适人对。又问:“何人?”曰:“其人率与仆等[22]。”和曰:“若能如君,可谓得人矣。不知价几何许?”贺曰:“缘有奇疾,姑从贱售耳。不然,如仆者,何能于勾栏中买佳丽哉!”又问:“其人果能如君否?”贺以其问之异,因反诘之。和笑曰:“实不相欺:昔曾一觐其芳仪,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偶[23],故以小术晦其光而保其璞[24],留待怜才者之真鉴耳[25]。”贺急问曰:“君能点之,亦能涤之否?”和笑曰:“乌得不能,但须其人一诚求耳[26]。”贺起拜曰:“瑞云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27]。请从君归,便赠一佳人。”遂与同返,既至,贺将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当先令治具者有欢心也[28]。”即令以盥器贮水,戟指而书之[29],曰:“濯之当愈。然须亲出一谢医人也。”贺笑捧而去,立俟瑞云自靧之,随手光洁,艳丽一如当年。夫妇共德之,同出展谢,而客已渺,遍觅之不得,意者其仙欤?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1]杭:指浙江杭州。
[2]色艺:容貌和才艺。
[3]发轫(rèn ):喻事情的开端;这里指妓女初次应客。轫,止住车轮转动的闸木;车启行时须先去轫,称“发轫”。
[4]贽(zhì):见面的赠礼。
[5]贵介:尊贵;指贵家子弟。
[6]馀杭:旧县名,明清时属杭州府。
[7]鸳梦:喻男女欢合。鸳,鸳鸯,雌雄偶居不离,古称“匹鸟”。
[8]寒畯:贫穷的读书人。《正字通》:“鄙野人曰寒畯,唐郑光禄熏举引寒畯,士类多之。俗读寒酸,误。”
[9]“何事求浆者”四句:此诗化用裴铏《传奇》裴航与云英的爱情故事,见《辛十四娘》“千金觅玉杵”一诗注。此诗前二句,以裴航在蓝桥驿会见云英,比喻贺生求见瑞云;后二句以裴航寻觅玉杵为聘,示意贺生备资与瑞云欢聚。叩晓关,清晨叩门。端,端的、确实。
[10]客至:据铸雪斋抄本,原无“至”。
[11]穷踧(cù):穷困。踧,通“蹙”。
[12]一丝之贽:微薄之礼。丝,重量的微小单位。
[13]罄家:拿出全部家产。博:取得。
[14]筹思:谋划,思虑
[15]连颧(quán )彻准(zhǔn 准):谓墨痕漫延至左右颧骨及上下鼻梁。颧,颧骨。准,鼻梁。
[16]车马之迹:指来访的贵客。
[17]荏(rěn)弱:柔弱,怯懦。
[18]过之:探望她。过,访。
[19]货田倾装:变卖田地,竭尽所有。倾装,犹言倾囊。
[20]揽涕:挥泪。
[21]“愿备妾媵”二句:谓自惭形秽,只愿权充姬妾,等待贺生另娶正妻。
[22]与同主人:和他同住一处。主人,指旅居的房东。
[23]率(shuài )与仆等:与我略同。率,大致。等,相等。
[24]不偶:不遇。
[25]晦其光而保其璞:谓遮掩其光采,保护其纯真。晦,使其晦暗。光,指玉石的光泽。璞,未雕琢的玉石,比喻天6、本色。
[26]鉴:鉴别,鉴赏。
[27]一诚求:言诚求一次就可以了。
[28]妍媸:美丑。易念:改变心意。
[29]治具者:准备酒食之人;指瑞云。
[30]戟指而书之:指书写符箓,施行法术。戟指,屈指如戟形,施法术时所作的手势。
[31]靧(huì):洗脸。
瑞云,是杭州的名妓,容貌才艺举世无双。十四岁时,妓院的蔡妈妈要让她接客,瑞云说:“这是我一生的开端,不能草率。价钱由你定,客人由我自已选择。”蔡妈妈说:“可以。”就定身价为十五两银子。从这天起瑞云开始接客,求见的客人必须有见面礼。礼厚的,瑞云就陪他下盘棋,酬谢一幅画;礼少的只留喝杯茶就打发走了。瑞云的名字早已远近闻名,从此,登门求见的富商及贵家子弟,天天不断。
余杭县有个贺生,是个很有名气的才子,只是家中不太富裕。他一直仰慕瑞云,虽然不敢打算和瑞云同床共枕,也竭力准备了一点礼物,希望能看到瑞云的芳容;但又暗自担心瑞云交往的人多,不会把他这个穷书生放在眼里。等到相见时一交谈,瑞云却招待得十分殷勤,坐在一起谈了很久。瑞云眉目含情,作了首诗赠贺生:“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贺生得到这首诗喜欢极了,有许多话正想说,忽然小丫鬟进来说:“来客人了。”贺生只好匆匆告别。
回家以后,贺生反复品味赠诗,睡梦里也思念着瑞云。这样过了一两天,情不自禁,又带了礼物去见瑞云。瑞云见到他很高兴,把坐位移到贺生跟前,小声对他说:“你能想法和我欢聚一夜吗?”贺生说:“穷书生,只有一片痴情可献知己,就这一点薄礼,已经竭尽了微薄的力量。能够见到你的芳容,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肌肤之亲,我是想也不敢想的。”瑞云听了闷闷不乐,两人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贺生坐了很长时间没出来,蔡妈妈三番五次叫瑞云,以催促他走,贺生只得走了。他心里非常愁闷,想卖掉所有家产,换得一夜之欢,但是天亮还得分别,那时的情景更难以忍受。想到这些,贺生心灰意冷,从此,就和瑞云断了音信。
瑞云选择初夜女婿,选了好几个,没有一个合适的。蔡妈妈很生气,要强迫她改变原来的打算,但还没说出来。一天,有一个秀才带着赠礼来,坐着说了一会话,便起来用手指头按了一下瑞云的额头说:“可惜!可惜!”就走了。瑞云送客回来,大伙见她额头上有一个像墨一样的指印。瑞云洗了洗,越洗越清楚。不几天,墨痕渐渐扩大;过了一年多,已漫延到左右颧骨及上下鼻梁。见到她的人无不嗤笑,从此再没有来访她的客人了。蔡妈妈夺了瑞云的妆饰,叫她和婢女们一块干活。瑞云身体很弱,干不了重活,一天比一天憔悴起来。贺生听说后,来看望她,只见瑞云蓬头垢面,正在厨房里干活,丑得像鬼一样。瑞云抬头看见贺生,忙面向墙壁,遮掩面容。贺生怜惜她,便同蔡妈妈说,愿意赎瑞云作妻子。蔡妈妈同意了。贺生变卖田地,拿出所有家产,把瑞云买了回来。进了家门,瑞云拉着贺生的衣服哭泣着,说不敢做他的夫人,愿意给他当侍妾,等待贺生另娶正妻。贺生说:“人生所注重的是知己。你走运的时候能拿我当知己,我怎能因为你失意了就忘了你呢?”终于没有另娶。听到这件事的人都讥笑贺生,但贺生对瑞云的感情却更加深厚了。
过了一年多,贺生偶然到苏州,有一个姓和的书生与他同住在一家客店。和生忽然问他:“杭州有个叫瑞云的名妓,近来怎样了?”贺生回答说嫁人了。和生又问:“嫁给谁了?”贺生说:“那人和我差不多。”和生说:“如果能像你,可算嫁了合适的人了,不知身价是多少?”贺生说:“因为她得了种奇怪的病,所以贱卖了。不然,那个像我这样的穷书生,怎么能从妓院中买到那样一个漂亮的女子呢?”和生又问:“那人果真和你一样吗?”贺生觉得他问得特别,就反问他为什么这样说。和生笑着说:“实不相瞒,我曾见到她的芳容,很可惜她绝世佳人,流落在那种地方,就使了点小法术,遮掩了她的光彩,以保护她的纯真,留着等待真正爱怜她的人去赏识她。”贺生急忙问他说:“你既然能点上墨痕,能不能再洗掉它呢?”和生笑着说:“怎么不能!但须要那个人诚心诚意来请求!”贺生起身施礼说:“瑞云的丈夫就是我呀。”和生高兴地说:“天下只有真正的才子才能懂得真情,不因为丑陋而改变心意。我跟你回去,送还你一个美人。”于是就同贺生一块往回走来。
到了家里,贺生要准备酒宴,和生止住他说:“先让我施行法术,好让准备酒菜的人高兴!”就让贺生用盆盛上水,和生用手指在水上画了几下,说:“洗洗马上就好了。可是必须让她亲自出来谢医生。”贺生笑着捧了盆进去,等瑞云自己洗脸。瑞云一洗,脸上的墨痕果然随手而落,光洁艳丽,就同当年一样。夫妇两人非常感激,一块出来拜谢,但是客人已经不见了。找遍了也没找到,心想大概是个仙人吧!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