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人记

更新时间:2023-07-15 14:16

《画人记》写了三位“画人”,作者通过简练的笔触刻画了几个生动的“画人”形象,使读者对于生活于基层,默默无闻又对书画艺术孜孜以求的书画艺人们滋生起几分同情和敬佩。他们身上有不同点但也有灵魂的相通之处。作者在画这三个人也在画这一类人,画人同时也在画己,画社会。

友谊

画面上站着的是我,坐着的是邢庆仁

邢庆仁是一位画家。

我们曾一起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办过书画展,展名叫《长安男人》,实在是长安城里两个最丑陋的男人。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其实人的长相也是这样,美人差不多一个模式,丑人之间的丑的距离却大了,我俩就是证据。

和邢庆仁来往频繁始于二十世纪之末,到现在差不多已四年。四年里几乎每礼拜见一次,我还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大的毛病,友谊日渐坚刚。我想了想,这是什么原因呢?可能我们都是乏于交际,忠厚老实,在这个太热闹的社会里都一直孤独吧。再是,我也总结了,做朋友一定得依着性情,而不是别的目的,待朋友就多理解朋友,体谅朋友,帮助朋友,不要成为朋友的拖累。中国十多亿人,我也活了近五十年,平日交往的也就是七八个人的小圈子,这个小圈子且随着时间不断地在变换,始终下来的才是朋友。那些在阶级斗争年月里学会了给他人掘坑的人,那些太精明聪明的人,那些最能借势的人,我是应付不了,吃些亏后,就萧然自远了。人的生活就是扒吃扒喝和在人群里扒着友谊的过程,所以,我画下了这幅画。

这样的画我同时画了两幅,一幅庆仁索要了去,一幅就挂在我的书屋。庆仁那天取画的时候,说他读了一本书,书上有这样一句话:穷人容易残忍,富人常常温柔。

“这话当然不仅指经济上的穷与富,”他说,“你想想,事业上,精神上,何尝不是这样呢?”

我想了想,就笑了。

绘画

认识郑全铎是在二○○○年,我们一起走丝绸之路。平日做朋友,甚或只有个荣辱问题,而出了远门却成了生死之约,大家就推选郑全铎为团长。开着了一辆车,一个月在青藏高原上奔波,团长是最辛苦的,早晨总是第一个起床,晚上又是最后一个睡觉,脸本来黑,现在越发黑了,又爱出汗,又要拿纸巾擦,常常纸屑就粘在下巴上。每次车一上路,我画个佛像放在车窗前,就睡着了,一个睡着很快传染得大家都睡着了。他是不敢睡的,要坐到驾驶室给司机递烟、说话,不时叮咛开慢些,再慢些。当我们到了一个地方,寻着饭馆吃饭了,他就歪着头在椅子上打盹。我说:“老郑,老郑”,叫他吃饭,他会忽地醒来,说:“啥事,啥事?”一脸的警觉。

从丝绸之路回来,我和郑全铎来往就非常多了,似乎走了一趟丝绸之路就像是上了一次老山前线,我们成了战友。他是个很矛盾的人,作为一个军人,甚至当过了中国王牌师的副参谋长,却骨子里好文。他穿上军装的时候,威武庄严,你不敢随便和他开玩笑,但脱下军装了,一坐下来他就码裤腿,和我一样,时不时就露出乡下人的习气。我们谈起乡下事,谈起最多的事是没有饭吃。我说我却是个乖娃,我妈上地前把我放在门墩上,她从地里回来了我还在门墩上坐着。他说他那时在村里是“惹不起”,每次他要什么大人就得给,不给,他就倒在地上哭,哭死了。他是渭河北岸人,厚肉大脸,看起来抽笨,但道数清楚,极具智慧,大场面小场面,能撑起,能控制,拿捏得非常好。他话不多,却诙谐,已经是很尴尬的事了,经他一诙谐,二两拨千斤,没事了。

人这一生,其实是不断觅寻朋友的过程。有些朋友是好人,但没趣,交往着太累,有些朋友有趣,做人却没有底线,交往就不会长久。郑全铎身上有一种豪气又才情漾溢,相处可靠而快乐。一位部队的首长对我说:“你结交郑全铎着好,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可以托付大事。”

就这么交往着,我有事找他,他有事找我,一块去秦岭望春,一块去吃羊肉泡,有一天他突然说他要画画呀。虽然他交往着许多画家,我也在业余画画,但如果他说他干别的事,我一点也不吃惊,而他说他要画画,却大出我的想象。我当时笑了笑,没有在意,没想过了几天他真的拿了几张画,画得竟然有模有样。我说: “好,有前途!”他说:“你就是说谎,我也当真的哩!”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像疯了一样,每次来都拿一卷儿画,来了就逼你评说。我当然要鼓励,但他的画越画越好,进步之神速令我惊讶,我就不敢敷衍了,正儿八经地指出哪张好,又正儿八经地指出哪张不好,然后商讨我们各自对绘画的体会。我在年轻的时候学写作,凡是朋友来,就逼着朋友听我念文章,郑全铎快五十的人了,画起画来比我还痴,在相当的时间里,他只要给我打电话,我就说:坏了,又得看他的画了!

他的画和我的画一样,笔墨是欠缺的,或许他看见我在画画,知道画还可以这样画,就勇敢了,画的比我更野更怪。有一位官员嘲笑我们是半路出家,我们反驳说:你当官更是半路出家!我们当然清楚我们的不足,也在不断地熟练我们的笔墨,但我们更在当今普遍把笔墨当作绘画目的的情况下发展我们的长处。我们的作画纯粹是兴趣,有生命的快乐,而不是去为了展览和获奖,也不是为了卖钱或扬名,画了就在自己的墙上挂着,所以从不论纸张大小,不顾及那么多的清规戒律,一任恣肆得意。他的画极具原创性,题材、构图和用笔上有他鲜明的个性。我说过他的画有草莽之气,这不是贬低,我欣赏的是那一种激情,它虽不儒雅,但大气张扬,生而硬,绝不平庸。我也琢磨过他的画风是怎么形成的?当然一是生存的环境,他是渭北人,又数十年的军旅生活,性格里沉淀了沉雄,再是他接触的范围广,求教的名家多。他的绘画没有俗气,又痴爱和勤奋,以现在进步的势头看,我是很看重他的。

今天我又到他的家中,他的双胞胎儿子都在大学读书,没有回来,他妻子安静地在一张桌上写楷书,那楷书堪称一流;而他则在另一张桌连呼带叫地画他的画,颜料弄得满桌都是。我来又鼓励他出画册的事,他还是下不了决心。刚才他还戏谑妻子:“我真佩服你,你就那么一点儿才气却下这么大的功夫,我实在是不珍惜我了!”这阵却说:“真的能出吗?”我说:“怎么不能出?出上一本册子权当是向关爱你的朋友们的一次绘事汇报么!”所以,我们给这本册子定名为:绘报。

藏者

我有一个朋友,是外地人。一个月两个月就来一次电话,我问你在哪儿,他说在你家楼下,你有空没空,不速而至,偏偏有礼貌,我不见他也没了办法。

他的脸长,颧骨高,原本是强项角色,却一身的橡皮,你夸他,损他,甚至骂他,他都是笑。这样的好脾气像清澈见底的湖水,你一走进去,它就把你淹了。

我的缺点是太爱吃茶,每年春天,清明未到,他就把茶送来,大致吃到五斤至十斤。给他钱,他是不收的,只要字,一斤茶一个字,而且是单纸上写单字。我把这些茶装在专门的冰箱里,招待天南海北的客人,没有不称道的,这时候,我就觉得我是不是给他写的字少了?

到了冬天,他就穿着那件宽大的皮夹克来了,皮夹克总是拉着拉链,从里边掏出一张拓片给我显派。我要的时候,他偏不给,我已经不要了,他却说送了你吧,还有同样的一张,你在上边题个款吧。我题过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比前一张更好,我便写一幅字要换,才换了,他又从皮夹克里掏出一张。我突然把他抱住,拉开了拉链,里边竟还有三四张,一张比一张精彩,接下来倒是我写好字去央求他了。整个一晌,我愉快地和他争闹,待他走了,就大觉后悔,我的字是很能变作钱的,却成了一头牛,被他一小勺一小勺巧妙着吃了。

有一日与一帮书画家闲聊,说起了他,大家竟与他熟,都如此地被他打劫了许多书画,骂道:这贼东西!却又说:他几时来啊,有一月半不见!

我去过他家一次,要瞧瞧他一共收藏了多少古董字画,但他家里仅有可怜的几张。问他是不是做字画买卖,他老婆抱怨不迭:他若能存一万元,我就烧高香了! 他就是千辛万苦地采买茶叶和收集本地一些碑刻和画像砖拓片到西安的书画家那儿嘻嘻哈哈地换取书画,又慷慷慨慨地分送给另一些朋友、同志。他生活需要钱却不为钱所累,他酷爱字画亦不做字画之奴,他是真正的字画爱好者和收藏者。

真正的爱好者和收藏者是不把所爱之物和藏品藏于家中而藏于眼中,凡是收藏文物古董的其实都是被文物古董所收藏。人活着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死,而最大的人生意义却在生到死的过程。朋友被朋友们骂着又爱着,是因了这个朋友的真诚和有趣。他姓谭,叫宗林。

推荐马河声

我曾给王×推荐过马河声,王×没有回音;我又给张××推荐过马河声,张××说他们研究研究,但也没有了下文。我只得向您推荐马河声了。您上任后,我与您约定我绝不以私人事麻烦您,可马河声不是我的亲戚。也不是同乡、同学。如果再不向您推荐,马河声的问题在这个城市里可能永远得不到解决,而我若不推荐,马河声则不会再有人肯推荐。因为马河声是个穷人,没有城里户口,没有工作单位,甚至三十六岁了,还没有娶妻成家。五年前我认识了马河声,我那时四十三岁,他三十一岁,我们的属相都为龙,我正好大他一轮,我惊叹他是个人才,我们就亲近起来。数年的交往,马河声从未在我面前唉声叹气,知道我与您的关系也从未恳求过我向您提出他的困境。我们相处只是谈艺术,或展纸写字作画,每到吃饭时他就走了,他拒绝我的吃请,因为吃请了就要请吃,他没钱邀我去酒楼。但我接受过他两次从家乡带来的花馍,他是比他母亲亲自做的,夏天最热的时候送给我一盘冰淇淋,那是用钢笔画在一张纸上寄我的。我不推荐他,马河声依然是马河声,但我不推荐他,我的良知却时时受到谴责。从年龄和社会阅历上讲我当然算他的老师,从书画艺术的修养上他却应该称作是我的老师。我在二十五岁时就有了工作,生计问题基本解决,几十年衣食无忧,一心搞写作方有了今日成就。马河声十多岁进城,十六七年是漂泊不定,为生计奔波,直接影响着他的艺术的成功。偌大的城里,多一个领公家薪水的人并不可能使城市贫困,但少一个艺术天才往往使城市显得空旷。多少单位人浮于事,到处的庙里有不撞钟的和尚,却有人才不去聘用,有天才难发展。我不推荐马河声,我愧于我身在文化艺术的行当里,也怀疑我心胸狭窄嫉贤妒能,而推荐于您,您若以为区区小事,从抓政治和经济工作太忙将此事束之高阁或忘于脑后,世人如果知道又会影响到您的声誉,损害您的形象。我了解马河声而不推荐马河声,您过后知道了马河声的事又定要怪我,我给您推荐马河声就郑重其事地向您推荐,所以不邀您出来吃饭,也不口头叙说,特意写成此信。那么,您就继续往下看,我说说马河声的具体情况了。

马河声是渭北合阳人。合阳地处高寒,缺水少雨,主产小麦玉米,人多刚硬厚重。马河声却性情浪漫,机敏能言。他初学楷书,秀美温润有江南习气,一出道就在行当内声誉鹊起,这也是他能在古城里生存下来的原因。至后,又开始习画,悟性颇高,所临明清小品,几乎与真迹难以分辨。若以如此手艺应酬各种社会活动,马河声绝对可以做个囊中有物、出入有车,一头长发满脸清高之士了,但马河声却突然在一个夜里撕毁了旧时所有作品。他来告诉我,他的天性里确实有秀的成分,而在一片赞扬中单一发展下去,是难以成就大作品的。他的这次改变,使许多人难以接受,却让我振奋不已!我鼓呼了他的豪华志向,也告诉他或许他是一棵丁香,但生在渭北,宽博深厚的人文环境苍凉浑茫的生存态势,丁香已经不再纤弱,若再有意识地增长自己的雄沉,又会成为大的乔木。雄而无秀则枯,秀而无滑则弱,能清醒地认识自己,及时调整自己,我对马河声从此多了一份敬畏。

如今的书坛画坛鱼龙混杂,且到处是圈起来的围墙篱笆,仅瞧瞧他们的名片,足以被其头衔吓倒,但若去看看那些展览,你悲哀的并不是这些“艺术家”,而要浩叹些这个时代的荒芜来了。书画,尤其书法,原本是由实用而演变过来的艺术,古人恐怕是没有专门的书法家的,现在书写工具改变,仅仅以能用毛笔写字就称之为书法家,他们除了写字就是写字,将深厚的一门艺术变成了杂耍。正是基于对现状的不满,我们一批作家、学者和教授组织了一个民间性的书画社团,起名为“太白书院”,马河声就在其中。马河声虽不是作家、学者和教授,却长期与作家、学者、教授在一起,他也写作过许多文章,凭着他的年轻和热情,每次活动都是积极的策划者和组织者。更有难得的一点,他是出色的鼓动家,大家在创作时,他在旁极力煽情,往往是现场气氛轻松活跃,使创作者自信心大增,以至使大家在写字画画时总叫喊:河声,河声,你快来!

马河声的书画艺术已经相当的出色,但中国书画历来重视名人,马河声的书画,说真的没有我的书画卖得好。每当我们在一起,外人只买我的字画,我就有些不好意思。有人严厉地批评马河声不迎合市场,那就一直穷困潦倒吧。马河声终不动心,他说:名人都是从未名而有名的,书画能走向市场的有政坛上的书画家,有从事别的艺术门类的书画家,但也有纯以书画成为大家的书画家,我既然纯搞书画以来未成大名,那是我的作品还不行的原因。他坦然地面对着永恒和没有永恒的局面,潜心创作。他租住了一间很破旧的房子,购买的书沿着四堵墙往上垒,而让我题写了斋名:养马池。夏天里我去过一次养马池,房间热得像蒸笼,没有空调,一台电扇已经不能摇头,他只穿了一件裤头在挥汗作画,而茶几上零乱地摆着碗筷茶缸和方便面。我见此情景,感慨良久,想中外书画史上,有多少奇才在出道时十分艰难,却总有些富豪有意购买包装,将其推入市场。但是,现在能看出马河声潜力的人不多,能看出的如我,却不是富豪,我只能今日以二百元买他一只《塞乌》、明日五百元买他一幅《山水小品》,这点零钱又能买几顿饭几刀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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