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04 01:10
《答张籍书》是唐代文学家韩愈写给友人张籍的一封信。作者在文中针对张籍的责备与指摘一一进行答复或给予照应,态度鲜明地阐述了他对著书传世等问题的看法。文章语言质朴,跌宕多姿,气势充沛,体现了韩愈作文的一贯风格。
答张籍1书
愈始者望见吾子2于人人3之中,同有异4焉;及聆5其音声,接其辞气6,则有愿交之志;凶缘幸会7,遂得所图8,岂惟吾子之不遗9,抑10仆之所遇有时11焉耳。近者尝有意吾子之阙焉无言12,意仆所以交之之道不至13也;今乃大得所图14,脱然15若沈疴去体16,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17也。然吾子所论: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18,徒相为訾19;若仆之见,则有异乎此也!
夫所谓著书者,义止于辞20耳。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21?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殁,其徒万章、公孙丑22相与记轲所言焉耳。仆自得圣人之道而诵之,排前二家23有年24矣。不知者以仆为好辩也;然从而化者25亦有矣,闻而疑者26又有倍焉,顽然不入者27,亲以言谕之不入,则其观吾书也同将无得矣。为此而止,吾岂有爱于力28乎哉?
然有一说: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又惧吾力之未至29也。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30;矧31今未至,同有所未至32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
吾子义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33,此吾所以为戏耳;比之酒色34,不有间乎35?吾子讥之,似同浴而讥裸裎36也,若商论不能下气37,或似有之,当更思而悔之耳。博塞之讥38,敢不承教39;其他俟相见。
薄晚40须到公府41,言不能尽:愈再拜。
我刚开始在人群中见到您时,您本异于常人;等到听了您的声音,接触到您的文章,就有了和您交往的愿望。因为缘分,很幸运地和您相会,于是得以满足心愿,不只是您不嫌弃我,也是我碰到的时机好啊!曾经遗憾得不到您的意见,以为是我和您交往的途径不够呢。现在才大大满足了心愿,一下子就像积年老病突然间离身一样轻松;就像拿着热东西的人突然吹到凉风一样清新。但您所说的:排斥佛老,比不上写书,吵吵嚷嚷好多话,只白白地互相指责。在我看来,却与此不同。
所说的写书,大义只限于文辞。口头宣传、写于简上,有什么挑的呢?孟轲的书,不是孟轲自己写的,是他去世之后,弟子万章、公孙丑一起记下他说过的话写成的。我自从得到圣人的大道并宣传它,抵制佛、老两家,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了解我的人,以为我喜欢辩论。但听从我,被我的宣传教化了的也有,听了以后有所怀疑的人数又要比前者多一倍。固执听不进我的话的,亲自用话教育都听不进去,那么看我的书也必将无所收获,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怎么会舍不得力气呢?
但也有一种说法:教化当世,没有比亲口宣传更好的方法;世代流传,没有比著书更好的方法了。又担心我的能力达不到,三十岁当有所成就,四十岁当不再疑惑,我和圣人相比,已经过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仍担心不及圣人。何况,现在没有达到圣人要求的那样,而且本来就有不能及的地方。请让我等到五六十岁以后再来做著书的事吧,希望可少犯些错误。
您还指责我和众人做没有实际内容、驳杂的议论,这是我开玩笑的;和酒色相比,毕竟还是有差异的吧?您指责这一点,就像一同洗澡却批评裸体一样。若是说商量讨论我没能谦虚些,恐怕是有的,我会认真考虑并改正的。对于博杂不通的指责,我斗胆不敢听从教导。其他的等见面后再谈。
临近傍晚我要到公府去,不能详细说。韩愈再拜。
《答张籍书》作于贞元十三年(797年),时作者佐董晋于汴州。此前,张籍曾写《上韩昌黎书》,批评作者喜博塞,好为无实驳杂之说,与人辩论不肯服输,并认为排释老不如著书。于是作者写下这封书信,在复信中一一答复张籍。
文章开篇,首先赞赏张籍人才德能的不同寻常,表明与他交往是作者的愿望。接着又说自己十分乐意听到他的意见,然而对他信中提出的看法,作者却不能赞同“则有异乎此也”。在这第一段中,文字便显出起伏,先扬后抑,既表示谦恭,又指明意见,不能苟同。先就张籍说他“排释老不若著书,嚣嚣多言,徒相为訾”,述以己见,这其中又划分两个层次,第一层说对兴存圣人之道, “宣之于口”和“书之于简”,没有什么两样,并说明自己宣扬传播儒家学说并没有惜力,第二层从“然有一说”开始,语势又一转折,申明自己之所以未著书,是“又惧吾力立未至也”, “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期望到那时能少些过错,单驳著述论说问题的这两个层次,一为反驳,一为解释,说理非这般不能周密,然而先直辩,后婉解,辞气自生回旋。继之最后部分关于“讥吾与人人为无实驳杂之说”。作者指明那是诙谐、开玩笑之作,对方讥之无益,其语亦略带诙谐;而对与人“商论不能下气”他则谦虚承认, “或似有之”,表示要加以改进,直至后面的“博塞之讥,敢不承教”,语调又陡然一转,斩截利落,断然不予接受。关于驳杂之说,作者觉得文学创作完全可以写诙谐与开玩笑的作品,不必大惊小怪。其实在这类作品中,作者只是在变换的形式与写法中,加进自己对社会及生活的认识和见解,因此他对干博塞这类纯粹的游戏头衔要坚决拒绝。由此整个末尾一节可谓一波三折。
因与张籍之间交情较深,所以在动笔时相当用心,既要维护朋友间的情谊,避免生硬的口气,又要表明自己的立场,给对方明确的答辩。于是作者起笔先叙述两人结交的过程,写得亲热而动情;接着便是更为亲热的表示:忽而讶其无书,忽而幸其有书。这种铺垫使后面的逐条批驳得以在宽松的气氛中展开,尽量照顾了朋友的颜面。
这篇文章表现上的特点是调动不同的修辞方式,更兼形容得当,这也是使其文气畅通的重要因素。文中叙述句、并列和递进的排比句式、反问句式和谐交错,使语言节奏很好地表达出词意的抑扬起伏。另外形容词汇十分准确,比如第一段中说作者希望对方的意见,及至“得所图”便“脱然若沈疴去体,洒然若执热者之濯清风也”,想象丰富,用句新颖而得体:另有最后一段说在文学创作中诙谐玩笑之作便如同人生活中的酒色,讽刺这一点便“似同浴而讥裸裎也”。一句话便充分说明了其讥之不妥。这篇文章主旨虽是讲经论道,但不掺陈腐言辞,作者信手拈来,辩驳处无激烈之词,始终流贯着一种曲折起侠、一往奔泻的气势与活力,因此显得内涵丰沛,论述酣畅。
明·孙琮《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韩昌黎集》卷一:一篇正文,只是辩驳来书之意,今却嫌其突然憨直,却于前文叙一段纳交之情,已自写得亲热。又一段,忽讶其无书,一段忽幸其有书,又自写得加倍亲热。然后得来书云云,一一驳去。于是前文既不患其憨直,后文亦不患其佞誉,正是立言有体。
清·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谓必待著书以排之,似迂缓矣。但文公以口排释、老,而自己未免好为无实驳杂之说,亦何以动人敬信乎?张文昌讥之诚是,而公犹以戏自解,何耶?故张横渠有言:“戏谑不惟害事,志亦为所动。不戏谑,亦持志之一端。”须晓此意,方得儒者气象。
清·林纾《韩柳文研究法·韩文研究法》:“不知者以仆好辩”下数语,用笔伸缩,至可寻迹。辩是口说,因口说而化,或有其人,因口说而疑,顽且加倍。口说之不入,尚且如此,而冥冥万年,欲赖此传述之书,其可信其必从邪?此明不能著书之意极为明晰。于是再抉透一层,谓不著书不是爱力,力所未至,有书亦不可恃。其待至五六十年者,谦词也。文质朴中却极流转。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河阳(今河南晋孟县)人,唐代文学家、哲学家。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贞元年间进士。任刑部侍郎时,曾因上疏谏迎佛骨触怒宪宗,被贬为潮州刺史。后官至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卒谥文,又有“韩文公”之称。
韩愈大力提倡儒学,以继承儒家道统自任,开宋明理学家之先声。在文学上,韩愈反对骈文,倡导散文,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主要领导人,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文雄奇奔放又曲折变化,其诗常“以文为诗”,追求奇险。于山水旅游诗,则另创一派,扩大了创作领域,对后世影响深远。有《韩昌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