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的高原

更新时间:2023-10-20 20:34

《索南的高原》是著名作家李春雷创作的一篇报告文学,发表在《光明日报》2010年5月22日。

作者简介

李春雷 1968年生,河北省成安县人,国家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宝山》《赤岸》《摇着轮椅上北大》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河北省作协副主席。玉树地震发生后,第一时间赶赴抗震救灾第一线进行采访。

作品鉴赏

《索南的高原》(报告文学)

作者:李春雷

这是地震后在高原上进行的第一例外科手术!4月17日14时18分,索南出生了,婴儿的哭声高亢洪亮,弥漫了整个青藏高原……

  索南是谁?

  她是一个婴儿。不!她是一个胎儿。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她还蜷缩在阿妈肚子里呢。

  她每天的工作很单纯,就是睡觉,打哈欠,伸懒腰,闭着眼,做冥思状。阿爸、阿妈、大草原、酥油灯,还有芳香的佛经……外面的世界喧嚣却又丰饶,都在呼唤着她。

  突然,她感到一阵剧烈的颠簸和疼痛,痛得哭不出声来,憋得喘不过气来。阿妈,阿妈,这是怎么了?

  青果,是青藏高原上一个小村的名字。

  她位于玉树藏族自治州首府——结古镇的南部草原上,村里是稀稀落落的土房,村外是高高低低的山峰,山腰间是灰灰白白的雪痕,那是冬天的记忆。一条小河喧响着从村头流过,那是牧民们的笑声和哭声。春天呢,像一位娇弱的女子,正羞羞怯怯地沿着河边的碎石小路翩翩而来……

  天蒙蒙亮,32岁的才仁求吉挺着硕大的肚子,起床了。丈夫去玉树打工,她要做一锅酥油茶和几个藏粑。猛然一阵眩晕,房子塌了,眼前黑雾腾腾。什么也看不见,鼻子里充满了浓烈的土腥味,隐隐约约地听到外面凄惨的呼喊声。她的身体被坍塌的房屋压住了,动弹不得。

  她害怕极了,嘴里不住地喃喃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就昏过去了……

  时间凝滞在2010年4月14日7时49分。

  “结古”的藏语含义是“货物集散地”。

  这里是长江上游第一个人口密集区,也是青海西宁、四川康定和西藏拉萨三地之间的交通、军事和贸易重镇。汉唐以来,每年要从川西雅州发送数万驮茶叶到这里,然后一半再运往拉萨,另一半销往附近藏族聚居区。除了茶叶,还有内地的丝绸、陶瓷……高原的历史和文化由此而发酵而丰腴了。

  这里的使者就是冬虫夏草了,那神秘的东西实在是高原的灵物。

  这些年,市场愈加丰富,外地的西服、电视、电脑、手机、MP4纷至沓来,此地的藏药材、奶产品、肉制品和银制器皿也都成了内地市场的畅销货。镇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参参差差已是十万人家。前些年,与西宁之间新修了一条214国道;去年,玉树机场也通航了。

  而现在,一切贸易戛然而止。往这里狂奔的是帐篷、方便面和矿泉水……

  甘孜离玉树800公里,才仁求吉的娘家就在那里。她上过多年的藏文学校,少女的情思,也曾经青青葱葱。后来呢,柔软的水碰上了坚硬的山,无奈地退缩了。唉,她悄悄地埋葬了自己的梦想。那几年,她的心总是迷迷惘惘的,像山间的雾岚。

  8年前的夏天,一个四处游唱的藏族民间歌舞团来到了村里,吉它手叫索南杰,是青海玉树人,和阿爸交上了朋友,就住进了自己家里。每天晚上,屋后的山坡上,索南杰的吉它,弹得月光颤颤,花香袅袅,把她冰结的心也弹拨得春水沥沥。

  阿爸是一个爽快人,竟然答应了他们的婚事。

  索南家族里有15口人,阿爸、阿妈和四个兄弟姐妹,都住在一起。

  属于他们小夫妻的,只有两间土坯房。还有十六只绵羊、五只牦牛和几百亩草场。

  在阿公阿婆的传授下,她学会了独自饲养牦牛、绵羊,学会了挤奶,做酸奶和酥油茶,还学会了种青稞、油菜……

  黑黑白白的日子,如同清清浊浊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

  16日凌晨3时,才仁求吉被武警救援队从废墟中扒了出来,抬到了兰州军区野战医院的营地。

  公公婆婆都受了重伤,被送往西宁,家里的牦牛和绵羊们死伤各半。庆幸的是,丈夫只是轻伤。

  她惊恐地睁开眼,几个穿绿军装的人,正在微笑地注视着她,像在梦里。

  “别动!”朱自清赶紧按住她的肩膀。

  朱自清是兰州军区医院政委,也是这家野战医院的总领队。前天,他正准备着向军区首长请假,远在陕西乡下的父亲病危,他是长子,要回家尽孝。可地震来了,上级命令:火速组建野战医院,开赴前线!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呢?当天下午,他率领18台车100多名医护人员就出发了,日夜兼程31个小时,赶到这里。爹,儿子不孝,对不住您了!路上,他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当然,这只是他自己心底的疼痛,没有人知道,包括身边的王芳医生。

  36岁的王芳是野战医院惟一的妇产科医生,毕业于第一军医大学,是一位在读博士。

  虽然是医学博士,但面对眼前的特殊情况,她有些束手无策了。

  孕妇腹部受创,造成内部出血,致使胎盘早剥、羊水污染、胎心微弱。

  语言不通,两个人比比划划,像是说哑语。王芳急得满头冒汗,好不容易才搞清楚,胎儿的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

  尽最大可能保胎!注射急救药品——地塞米松。该药可促进胎儿心肺功能成熟。

  但是,这个时候,问题出现了:预防子宫出血的必备药——催产素告罄!

  这是一种妇产科专用药,玉树当地医院全部倒塌,无以寻找;相邻卫生机构携带的又都是救治地震创伤的药品。

  不仅药品难寻,而且通讯瘫痪。

  情况紧急!

  怎么办?

  “要不惜一切代价救人!”朱自清命令。

  他亲自启用国际海事卫星电话,与最近的800公里之外的西宁方面联系。拔打了数十家,终于确定由青海医药供应处供货。可西宁到玉树的车程最少要16个小时,又紧急联系航空部门……

  玉树全境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其中超过5000米的山峰就有900多座。

  茫茫的高原,每年几乎有一半时间与冰雪相拥,直到五月份,才会泛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青绿。花开的时候,要到六月了,草原才像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开开心心地欢笑起来。所以,七八月份的青藏高原是最美的季节,像一个风姿绰约、魅力四射的少女。刚刚跨入九月的门槛,纷纷乱乱的一场大雪,便早早地给这片土地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藏袍,一直穿到来年的清明。不过,雪白的高原,又像一个圣洁的孕妇,虽然安静无言,却是充满了希望和期待。

  才仁求吉每天的生活就是在家里侍候老人,等待丈夫,饲养牲畜。

  家里有一台电视机,原来信号微弱,常常满屏雪花。去年,政府给每家每户赠送了一套卫星天线,可以接收50多个频道了。她听不懂,看着里面的人笑,也跟着笑。北京、上海、广州和西宁,那些遥远的繁华,像神话一样……

  平时的主食是藏粑,把青稞晒干、炒熟,磨成面,加酥油、水和曲拉,捏成团团……

  夏天里,她常常做酸奶。将牛奶煮沸,倒进容器内,加入少量酸牛奶作发酵剂,使乳酸菌大量繁殖。随着乳酸的增加,牛奶中的酪蛋白开始沉淀,凝结成嫩豆腐状。

  丈夫最爱喝她做的酥油茶了。

  酥油是她亲手从牛奶中提炼出来的,先将奶汁加热,倒入一个大木桶里,用力上下抽打,来回数百次,油水分离,上面便浮起一层鲜黄色的脂肪质,舀起来,灌进皮口袋,冷却之后便是成品。制作酥油茶时,要先将茶叶或砖茶用水煮成浓汁,倒入茶桶,再放入酥油和食盐,搅得油茶交融,然后倒进锅里加热……

  家里那一把吉它,是他们爱情的信物。冬天的夜晚,每每一碗酥油茶后,索南杰就抱起吉它,开始弹唱……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才仁求吉/你有一个花的笑容/啊,美丽姑娘才仁求吉/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歌唱在那草原上/你像春天飞舞的彩蝶/闪烁在那花丛中/啊,才仁求吉/……

  这时候,她就闭上了眼睛,感觉四周开满了鲜花,而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一只彩蝶,飞了起来,飞了起来……

  3个小时后,“催产素”飞来了。

  注射之后,王芳和小儿科副主任戴永利一起,会同泌尿外科、普外科医生,每小时做一次检测,密切监视病情……

  此时,救援工作已经全面展开,大量的伤员纷纷拥来。

  伴随着伤员拥来的,还有汹涌的高原反应。大部分医护人员是第一次上高原,头痛脑胀,胸闷气喘,严重者出现了脑水肿、肺水肿。

  反应最强烈的是朱自清。五十多岁的年纪,三天没有睡觉了,高烧40.1度,满嘴血痂,形容枯槁,不得不依靠输液、吸氧支撑。

  大家认为他仅仅是高原反应,缺乏休息,却不知道他内心的煎熬。弟弟在电话里哭诉:父亲已经到了最后时刻,昏迷中还在喃喃着他的名字,家里人正在准备棺材和寿衣。

  他的家乡在咸阳附近的兴平县朱曹村,那里紧挨着汉武帝的陵墓。小时候,父亲常常带着自己去那里,在夕阳残照中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卫青、霍去病和飞将军李广的故事。可自从1974年入伍后,自己就很少回家了。

  他永远记得,当兵出发时的那一个秋天的早晨,自己戴着红花,骑在马背上,父亲哈哈大笑着,牵着马,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步行三四公里,一直把自己送到公社大院里。

  后来,自己在部队里提干、升级、结婚、分房,有了一个温暖的小家庭,条件也好一些了,一直邀请父亲到城市里住几天,享享福。可父亲总是推托,担心给自己找麻烦,造成不好的影响,直到现在也没有来过一次。

  自己还是年轻无知啊,总感觉来日方长,还有机会,可今天……

  哦,父亲,他的心在滴血,在哭泣……

  结婚后,丈夫便不再出去游唱了,只在附近打工,垒石头,盖房子。

  此地牧民多是土房,墙壁是土坯,顶上加木料或水泥板,蒙上塑料布,再覆一层厚厚的黄土。天寒冰冻,每年只能干五个月,也能挣四五千元。

  收入不多,却很平安,她也很知足。

  家里有一尊佛龛,佛龛前是一盏常年不熄的酥油灯。酥油是由纯植物食用油脂制成的,燃烧时散发出淡淡的奶油香味。

  每天,她都要磕头,祈祷,祈祷全家吉祥,祈祷丈夫健壮,祈祷自己早早生子……

  她也常常步行到八公里之外的新寨村,那里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那是一座由石块和石板垒成的祭坛,东西长240米,南北宽74米,高3米,据说已有20多亿块玛尼石,上面的刻字近200亿,大都是阻止秽恶、禳除灾难、祈祷祥和的经文。

  每年七月,结古镇都要举办一次盛大的赛马会。绿草为毯,蓝天为帐,骄阳为灯,整个草原沉浸在铺天盖地的欢乐之中。男人们穿着藏服,跳起了锅庄舞,歌声和笑声像山鹰一样和云彩比翼而飞。

  这是索南杰的节日,操起吉他,放开嗓子,边舞边唱,汗流浃背,吸引着姑娘们流光溢彩的眼神。

  她在一旁安详地听着、看着、笑着……

  17日上午,孕妇病情出现异常:

  胎盘剥离面积增大,胎心继续减缓,腹痛加重,流血量剧增。如不及时手术,胎儿将会因缺氧窒息而死。

  “马上送西宁,或兰州!”朱自清命令。

  救护车火速开往玉树巴塘机场。

  可是,机场太小,伤员太多,而且孕妇病情急剧恶化,疼痛难忍,飞机起降的剧烈颠簸,极易造成母子双亡……

  目前的最佳方案——就地立即进行剖腹产手术!

  可是,现场手术条件根本不具备。

  全城水电系统瘫痪,医院全部倒塌。

  但是,别无选择!

  唐代之前,藏族以麦熟为新年。后来,中原文化逐渐传入,其中包括历算。到公元9世纪初期,藏族天文学家重新创制了历法,这样,藏汉两个最隆重的节日便常常相遇在同一个月中,甚至是同一天。

  藏历年的仪式是很讲究的。从十二月十五日开始,家家搞卫生,祭灶神。二十九这一天,女人洗头发,男人剪头发。二十九晚上,家家“驱”鬼。

  索南家里有十五口人,每年的“驱鬼”仪式都搞得有声有色。

  阿婆照例要准备一顿特殊的晚餐,含有九种食物,如麦片、豌豆、面疙瘩、人参果、萝卜等,还要选择不同象征意义的物品包进面团里,煮成可口的面食。饭前,每人手中先拿一团湿面揉擦自身的各个部位,然后把这些粘满疾病和晦气的面团投到一个装有“鬼”的破陶罐中。之后,阿婆亲自掌勺为大家盛饭,当有人吃出包有羊毛、石块或奶制品的面食时,大家会评头论足,夸赞他的性格像羊毛一样柔软,意志像岩石般坚硬,心灵像奶子一样纯洁。当有人吃出食盐、辣椒或木炭时,家人便会规劝他干活时屁股不要像食盐般沉重,对人不能像辣椒一样尖嘴薄舌,做人不能心太黑……

  饭后,索南杰端起装有“鬼”的破陶罐走在前头,家人举着火把,跟在后面,高喊着“滚出来,滚出来!”直到十字路口,然后再转回家门……

  野战医院迅速成立四个工作组。

  指挥组:由朱自清全面协调调度;保障组:负责保障手术的发电、供水等;医疗组:由妇产科王芳、助产师杨丹、泌尿科董永超、普外科副主任朱万坤和麻醉师王公校组成;护理组:由护士谢洪燕和吴平莉组成。

  没有电。从附近部队借来70公升柴油,安装启动自备发电机。

  没有自来水,手术中需要大量的消毒和清洗。大家纷纷跑回帐篷,把自己备用的矿泉水拿过来,一瓶、两瓶、三瓶、三百瓶……

  没有血源。战士们纷纷排队,争相献血……

  半个小时后,手术条件已经初步具备。

  手术室呢,就选在军用卡车的后厢中。

  真是巧得很,2010年的藏历年和农历春节,恰在同一天。更巧的是,这一天还是情人节。

  她终于怀孕了,胎儿已经六个月。

  过年时,天冷路滑,妊娠反应,她出不了门,就守在家里。丈夫陪着她,专门为她弹吉他,唱歌:

  月光落地的声音格桑花听得清/才仁求吉,我的才仁求吉/无论山高水远/我听得见你心跳的声音/只因为你牵动着我的心/……

  女人又想起了甘孜老家的那一个夏天的夜晚,脸上就悄悄绽开了一朵绚丽的格桑花。

  “咱娃娃长大后,要好好上学,学汉语,不能像咱们。”女人说。

  “嗯,听说北京好多了,还有民族大学。明年,咱们抱着孩子,一起去旅游?”

  “要是能坐飞机就好了,玉树都有机场了。”

  ……

  这是地震后在高原上进行的第一例外科手术!

  4月17日13时30分钟,妇产科、小儿科等7名大夫走进手术室;麻醉师王公校采用对胎儿影响最小的腰椎管手麻术对才仁求吉进行了麻醉;无影灯下,妇产科王芳、普外科副主任朱万坤、泌尿外科副主任董永超开始术前准备。

  14时18分,王芳轻轻地在才仁求吉的肚子上切开一个10厘米左右的口子。她屏住呼吸,娴熟地分离,将胎儿从腹中取出。

  王芳激动地告诉大家,是一个“千金”,母女平安。

  在场的人都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没有体秤,女婴的体重估约2.5公斤。

  婴儿的哭声高亢洪亮,弥漫了整个青藏高原……

  迟到的暖风在小镇的街上欢快地跑着、唱着、喊着,像一群群活泼的藏羚羊……

  朱自清的父亲是在婴儿出生后的第二天上午10时去世的。大家都还沉浸在婴儿手术成功的喜悦中,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的特殊变化。

  接到弟弟报丧电话的那一时刻,朱自清咬着牙,独自跑到帐篷后面的河滩里。他朝着家乡的方向,双膝跪下,以头叩地,嚎啕大哭……

  索南杰更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兴奋的他正在到处寻找哈达,献给恩人。可到处是地震的废墟,到哪儿去找啊。他无奈地望着湛蓝的天空,那绵延千里的皑皑白云,就是世界上最长最圣洁的哈达了。

  这几天,索南杰和妻子才仁求吉终于学会了第一句汉语。

  于是,见到任何人,他们都会大声说一句:“谢谢!”

  小索南,还只是一个婴儿,青藏高原是她大大的睡床。

  她每天的工作仍然很单纯,就是睡觉,打哈欠,伸懒腰,闭着眼,做冥思状。只是又多了一些本领,她会哭了,会笑了,人类的情感正在越来越丰富起来。

  是的,在她的懵懂中,她的家乡,她的身边发生了一桩大的事件。这个事件有着很多很多的故事和内涵,只是她不记得,更不明白。

  但是,孩子,你正在一天天地长大起来,你终究会明白的……

来源:《光明日报》2010年5月22日

免责声明
隐私政策
用户协议
目录 22
0{{catalogNumber[index]}}. {{item.title}}
{{item.tit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