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11-17 21:57
自幼失去母亲的修道院学生歌尔德蒙被父亲送进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立志侍奉上帝,他的老师和朋友纳尔齐斯却劝说他放弃苦修和戒条的束缚,回归母亲赋予他的本性之中,成为灵感充沛的人。于是歌尔德蒙听从了他的劝告,开始流浪的生涯。自从爱欲被一位吉卜赛女郎所唤醒,歌尔德蒙的身体和灵魂就经历了无数次爱情与背叛,争夺与死亡,浸透了红尘的气味,也烙下了许多细微、优美而沧桑的感触。直到有一天,他被一位圣母像的美所震撼,激起了他创造的欲望。于是歌尔德蒙师从一雕塑家,沉浸到雕塑艺术中。历经千回百折的磨难,他又回到自己的挚友和师长——已经成为玛利亚布隆修道院院长的纳尔齐斯身边,两人分别以灵感和理智启发对方,终于使歌尔德蒙掌握了化瞬间为永恒的艺术法则,雕出了以他的恋人丽迪亚为原型的完美雕塑圣母玛利亚像。但他也因此而耗尽生命,毫无遗憾地死在纳尔齐斯的身旁。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警醒了黑塞的田园梦,给予黑塞以幻灭痛苦的经验,再加上家庭关系的破裂,使得黑塞中年时期的几部重要作品一改前期那种富于柔和旋律的风格,而充满了心灵分裂的苦恼与迷茫、彷徨的气息。直到1930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问世,结束了作者苦恼的内心自我追寻而开始了致力于探索精神上理想世界的晚期创作。在这一时期,作者因童年时期家庭教育的影响相信善良的力量,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腥是的作者开始从孤独中走出来加入保卫和平的行列,他和罗曼·罗兰闻名世界的友谊也建基于此。黑塞移居瑞士后,除了写诗、撰文抨击沙文主义外,还出钱支援德国流亡者出版的刊物。黑塞坚持同军国主义、后同法西斯主义斗争,直至二战结束。《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便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纳尔齐斯年长一点,是修道院里虔诚的苦修者是潜心钻研的神学家。他几乎没有离开过修道院,在基督信仰的支撑下过着单纯而充实的生活。纳尔齐斯救下面临被绞死的歌尔德蒙,因为他相信:“一个负有崇高使命的人,即使在生活狂热的混沌中沉溺得很深,浑身糊满血污尘垢,也不会变得渺小和卑劣,泯灭心中的神性;他即使无数次迷途在深沉的黑暗中,灵魂的圣殿里的神火仍然不会熄灭,他仍然不会丧失创造力。”
歌尔德蒙则年少丧母被父亲送进修道院。他天资聪颖、相貌俊美,接受纳尔齐斯的启迪并与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然而生命里那激荡的活力无法被纳人修道院静谧的生活轨道。他逃出了修道院,成了一个放荡不羁的流浪者。他放纵自己的情欲,不断地与女人们狂欢;他狂暴地与他人打斗,甚至还杀死了一个人。后来他遇到了一位雕塑大师,并成为其最杰出的弟子。大师准备把自己的衣钵传给他,他却出人意外地拒绝了,因为他不愿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下来。他又开始新一轮的流浪,直到因为勾引伯爵夫人而面临被绞死的命运。这时已经当上修道院院长的纳尔齐斯出现了,他让歌尔德蒙获得了赦免。歌尔德蒙短暂的人生道路和永恒的艺术作品给纳尔齐斯平静的苦修冥想以前所未有的震撼。纳尔齐斯陷人了深深的思索之中:歌尔德蒙那些雕像的每一个细小动作、每一只眼睛、每一张嘴、每一条藤蔓和每一道衣褶,不是都比一个思想家所能做到的一切要真实、生动、不容替代么?歌尔德蒙从自己激烈动荡的生活的风暴和痛苦中,不声不响地创造了这些作品,没有说教,没有规劝但却是真实的。相形之下他自己的知识、苦修以及辩证学又是多么平庸。
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那朝圣者的容颜饱经沧桑;同样,墨塞那朝圣者的容颜也是饱经沧桑。寻找与获得信仰都是极其艰难的心灵之旅。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人物塑造上的特点在于作者塑造的不是一个独立的主人公,而是一对互相不可缺少的截然相反的人。这一双互相倾慕的朋友大半生不得不各走各的路,直至垂暮之年才在对方身上互相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多缺乏的东西。歌尔德蒙使纳尔齐斯的心受到爱和美的滋润而不趋于干涸;纳尔齐斯则用神恩的启示让歌尔德蒙获得了精神力量。
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分别代表了人的两种天性——理性和感性。纳尔齐斯的人生是象征理性的人生,而歌尔德蒙的人生则是象征感性的人生。对于两种人生,对于他们两人的区别,纳尔齐斯启发歌尔德蒙的时候有一段精彩的论述。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说:“像你这一类的人,天生有强烈而敏锐的感官,天生该成为灵感充沛的人,成为幻想家、诗人和爱慕者。比起我们另外的人来,比起我们崇尚灵性的人来,几乎总要优越一些。你们的出身是母系的。你们生活在充实之中,富于爱和感受的能力。我们这些崇尚灵性的人,看来尽管常常在指导和支配你们其他的人,但生活却不充实,而是很贫乏的。充实的生活,甜蜜的果汁,爱情的乐园,艺术的美丽国土,统统都属于你们。你们的故乡是大地,我们的故乡是思维。你们的危险是沉溺在感官世界中,我们的危险是窒息在没有空气的太空里。你是艺术家,我是思想家。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照耀着我的是太阳,照耀着你的是月亮和星斗,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理性人生和感性人生既是冲突的,也是互补的。完美和谐的人生应该是理性和感性的完美结合。这样的冲突和互补也体现在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这两个人物身上。他们时刻感受到对方和自己性情上的迥异和格格不入,但又偏偏是对方的知己,在情感上互相需要,保持了终生的奇特而深厚的感情和友谊。两人之间奇特复杂的关系,也正是理性人生和感性人生复杂奇特关系的缩影和象征。一方面,感性的人生需要理性的指导和帮助。正是在纳尔齐斯的启发下,少年时代的歌尔德蒙摆脱了父亲强加的笼罩在自己心里的宗教狂热迷雾,坚定地走向自己的猎情冒险的浪荡人生;在他走向人生绝境——勾引伯爵夫人而被判绞刑的时候,又是纳尔齐斯利用自己的人格和影响挽救了他的性命,把他领回修道院,最终在修道院里完成了不朽的作品,实现了自己的艺术人生,真正找到了自己。另一方面,理性的人生需要感性的滋润和安慰才不至于干涸和枯竭。歌尔德蒙对纳尔齐斯的意义正是如此。他从歌尔德蒙身上感受到了自己所缺乏的激情,明白了什么是艺术。
更重要的是,歌尔德蒙让他经常反省自己的生活,使自己枯燥的经院生活时时受到猛烈的震撼而不致于僵化干涸。歌尔德蒙的浪荡生涯使他经常自问:“无疑地,从修道院的观点来看,从理性与道德的观点来看,他自己的生活是要好一些,正确一些,稳定一些,规矩一些,典范一些;这是一种有条不紊的、兢兢业业的生活比起一个艺术家的生活,一个流浪汉和好色之徒的生活,它要纯洁和正当得多。可是,从上面看,从上帝的观点看,这种呆呆板板的枯燥生活,这种弃绝人世和感官的幸福,这种远远地回避污秽和鲜血,这种向哲学与信仰的逃遁,难道就真比歌尔德蒙的生活来得好么?”。正是这样的疑问和反省,使他明白:“一个负有崇高使命的人,即使在生活狂热的混沌中沉溺得很深,浑身糊满血污尘垢,也不会变得渺小和卑劣,泯灭心中的神性;他即使无数次迷途在深沉的黑暗中,灵魂的圣殿里的神火仍然不会熄灭,他仍然不会丧失创造力。”从歌尔德蒙沾有污点的手里,他睿智地看到了“在这颗艺术家和诱惑者的心中有十分光明灿烂的东西,并且充满着神的恩惠。”他对歌尔德蒙说:“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年男子 ”与梦中人相遇,是他唯一的感官上的快乐。而这梦中人当然就是美少年歌尔德蒙。他不是美少年,他代表的是他失去的另一半天性,另一个无法实现的自己。当歌尔德蒙不再年少,带着满身风尘回到他身边时,他又意味着整个外面的世界,整个人类的完整生活,整个世界缤纷的色彩和芬芳的味道,它们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停滞多年的血液开始震荡和流淌。
对理性的和感性的两种人生,哪种更好一些?黑塞并没有得出结论,并且他也不能得出结论。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他们的人生各有其欢乐和痛苦,各有其优越和缺陷。“造孽并承担其可怕的后果”是歌尔德蒙的生活方式,也是最令纳尔齐斯向往的。歌尔德蒙的快乐在于他一生顺从了肉体和心灵的呼唤,纳尔齐斯的痛苦则在于他从初始就扼杀了它们,并对这种扼杀怀抱着惋惜之情。纳尔齐斯的快乐在于他对世界和自身有一双智慧的火眼金睛,他的存在方式是 “冷静旁观”的,对事物有一种深邃的洞察和预见与分析的能力;歌尔德蒙的痛苦则在于不具备这种预见能力,无法自觉地为生命找到方向,所以他在感到身心分裂的痛苦后,要历尽艰辛才能找到自己的艺术实现之路。
诚然,在小说的结尾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也没有合二为一。纳尔齐斯虽然理解了艺术的真谛,对歌尔德蒙的爱和歌尔德蒙临终的遗言也在他心里激起了对于自然母亲的熊熊的感情的火焰,但他却依然不可能成为歌尔德蒙,更不可能走歌尔德蒙走过的人生之路。而歌尔德蒙最终也没有皈依上帝,临死的时候都“不相信存在什么彼岸”,不稀罕 “那种与他同在的和平”。也就是说,他们两人最后都还是迷惘的,并没有彻底找到生命的和谐和平安。这也是黑塞当时的迷惘。写作《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时候,正是他的人生和创作从中期到晚期的过度时刻,对自然、社会、人生,他都存在不少思索和迷惘。但对和谐自然的理想人性、理想人生的追求却是贯穿他的一生的持久不懈的努力。黑塞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向往着遥远的东方的神秘国度,在文坛上奠定了地位之后,他有了条件和朋友在 1911年赴东方游历。他游历了印度、锡兰、新加坡和苏门答腊等地,当时中国正值辛亥革命的混乱时期,他未能入境。但他并不遗憾,因为他见到了许多中国人,给他留下了比印度人还深刻的印象。这次亚洲之行促使他进一步努力研究 《道德经》和一系列中国古代著作,为他以后提出 “通向内在之路”奠定了思想基础。他的 “内在之路”开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大战期间,他由于反战而被视为“叛徒”,家庭也因而破裂,他的精神也几乎濒于崩溃。经历了这场社会动荡和家庭不幸之后,他逐渐放弃了一度十分欣赏的尼采超人哲学而彻底转向于中国古代思想家从事的内心修炼之路,追求人与社会、与自然宇宙的和谐与完美。从那时起,他就在自己的一长串作品中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人物,描写了一条又一条人生的道路,但贯穿始终的思想线索只有一个)) ) 如何寻求理想精神境界,如何成为和谐完美的人。我们可以说,这条线索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里也是始终不变的,依旧在探索人性内在的自然和谐。
老子的人生哲学是以其自然人性论为基础的,以自然之性作为人的存在的终极依据和价值归依。人性自然,道本自然的人性本体论,自然无为的人生价值论,这些都是人合目的与人合规律的生存状态。纳尔齐斯爱好学习,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善于利用所学到的知识来教化他人;歌尔德蒙是一个感性主义者,内心对于世俗的向往使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修道院,到世俗的社会中体验人世的酸甜苦辣,这些都是他们的自然本性使然。在作品最后,歌尔德蒙又回到修道院中像纳尔齐斯一样潜心学道,这也是由他的自然的性格所决定的。
老子《道德经》具有十分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全书关于相反相成、对立统一的双极概念有近八十对之多,老子用此揭示事物存在的普遍规律,也进一步指出事物发展的辩证途径,即“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通过强调否定来把握事物向相反方面转化而回归根本是老子哲学的大智慧之一。这种双极性也是黑塞思维方法的一个基本特征,在他的创作中非常明显,这一点已得到中国黑塞研究者的极大关注。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代表了人的精神的两种类型:一个沉溺在强烈的爱欲之中,以固执的官能贴近凡世,即感性主义;另一个则强要脱离尘世,飞向崇高的先人灵境,即理性主义。两人性情不同,却成为了好朋友,连歌尔德蒙也感到奇怪。对此,纳尔齐斯向歌尔德蒙作过一番详细的解释,大意是说: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两个人的性格同时体现了人的两种天性—理性与感性;也是人的两种生活方式:禁欲的和张扬的;还是人的两种矛盾的极限:那以智性与永恒做伴的人感到生命的干枯,那经历丰富多彩的人却怅惘于生命的速朽。这矛盾的两极是相互吸引、相辅相成的。原本可以说,人的两种欲望—拥有至高的永恒和拥有丰饶的生命—永远都不可能同时达到。然而,黑塞则以象征的手法写出了精神与感觉,描绘了艺术家和哲学家如何相互启发、相互补充。这正如物有两极,天有日月,人有阴阳一般,虽然二人性格不同,但实际上是一个整体。在他们经历了大半辈子的分道扬镳之后,最后却在各自的对方身上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本身的“虚”,即所缺少的东西:歌尔德蒙使纳尔齐斯的心受到美的滋润而不趋于干涸,纳尔齐斯则用神恩的启示让歌尔德蒙获得精神力量。两种不同的精神和生活通过相互融合和转化而形成和谐统一的理想形象,从而达到永恒艺术的完美。这也正是作者一直所期盼的“积极”和“沉思”的真正统一。
总之,《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是一部意蕴丰富深邃的小说,可以从多种角度进行解读。但意蕴的丰富、主题的多元却并不会掩盖一条最基本的线索——从总体上可看,这是一部从哲学层次上探讨永恒的人生意义的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人生、哲学与艺术的人生、反抗与皈依的人生,究竟哪一条是正道?哪一条是歧途?哪一条更有意义?哪一条更具价值?这是没有答案的,黑塞在小说中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他虽然更偏重于调和两种人生,追求和谐和完美,但怎么调和?怎么追求?怎么处理人性两种矛盾?怎么处理人在世界面前艰难的道路选择?这些,黑塞都没有给出答案。也许就像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说的那样:“黑塞笔下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争辩表明,黑塞累了,所以要求进入东方的世界。 黑塞用以解决不可避免的恶的造作的设想是:让狼心与良心、神与魔、父亲的血与母亲的血、享乐与受苦这些敌对而混乱地在人身上相互共存的因素统统回到自然母体中去。”即使黑塞真的累了,但他的精神探索、人生意义探索的脚步却没有停止。和众多的探索者一样,和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一样,他们可能永远都不能给出一个明确的人生意义的答案。但他们的追求和探索却一直没有停止,他们都在路上,都在不同的朝圣的路上,并且也永远只能在路上。也许,这正是人类一切精神探索者们的宿命。
黑塞借助人物之口表达了许多自己的艺术见解。黑塞以象征手法写出精神和感觉、艺术家与哲学家如何相互启发、互相补充。这一对相辅相成的人物融合为一体,完成了黑塞的理想形象浮士德变奏曲”。歌尔德蒙是一位唯美主义者,认为神秘是梦与最高艺术品的共同特色,要把这种神秘变成话语,需要调和生与死、慈善与冷酷、生存与毁灭。歌尔德蒙信奉艺术的永恒性,艺术作品是永存的,百年后还会在静静的圣堂里发光,因为那不是血和肉,而是精神。纳尔齐斯则信奉哲学和宗教,是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学生,一个思想家和禁欲主义者。纳尔齐斯的艺术理论基于人必须首先教育自己成为和谐完善的人,才能创造出不朽的作品,因为纳尔齐斯眼中的世界并非“由表象所形成”,而是“有概念所构成”的。这两种艺术观点都为黑塞所认同,也表现在他的其他作品中,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最为集中。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也是黑塞本人最喜欢的小说之一,他在1930年5月23日把刚修改好的原稿送给好友汉斯·布特梅尔阅读,附去的信中说:“这部作品对我来说比其它作品加在一起还珍贵,我对他有一种特殊的爱。”
托马斯·曼也很欣赏这部小说,曾说:“这位施瓦本抒情诗人和田园作家同维也纳人的恋爱心理学关系颇深,譬如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所表现的,这部小说以其纯朴和有趣显示了一种完全别具一格的长篇小说艺术,它以最吸引人的方式描写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相矛盾。”
赫尔曼·黑塞(HesseHermann,1877-1962),原籍德国,1923年入瑞士籍,以后长期在瑞士隐居乡间。他被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其代表作《荒原狼》(1927)曾轰动欧美,被托马斯·曼誉为德国的《尤利西斯》。1946年,“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了一个范例”,获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