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04 00:44
《范增论》是北宋文学家苏轼创作的一篇散文。文章指出项羽并非中了陈平的反间计,而是项羽已经对范增产生了怀疑。其原因在于义帝是范增所立,宋义则是义帝推荐的主将,项羽杀宋义、弑义帝,必然与范增产生争执,隔阂由此产生,陈平之反间只是抓住了项羽的心理推波助澜而已。范增最后选择离开项羽是对的,但离去的时间太迟了,他应于项羽杀宋义或弑义帝时毅然离去。作者肯定了范增杰出的才能,表达了对他的同情,也从侧面说明了项羽必然灭亡的道理。全文立意新颖,论述层层深入,语言简明畅达。
范增论1
汉用陈平计2,间疏楚君臣3。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4,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5。”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6。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
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7,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以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8!’《诗》曰:‘如彼雨雪,先集为霰9。’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10。”陈涉之得民也11,以项燕、扶苏12。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13。而诸侯之叛之也,以弑义帝14。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久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
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15,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16,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17,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18,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
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19,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即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虽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汉高祖采用陈平的计策,离间疏远楚国君臣。项羽怀疑范增和汉私下串通,逐渐剥夺他的权力。范增大怒,说:“天下的事情已经平定了,君王自己处理吧!希望您开恩准我告老还乡。”可是还没到彭城,他就因背上痈疽发作而死。苏子说,范增离开得对,若不离开,项羽一定会杀他,只遗憾他没有早些离开。
那么,范增应当因什么事情离开呢?范增劝项羽杀沛公,项羽不听,因此失掉天下。应当在此时离去吗?回答说,不。范增建议杀沛公,是做臣子的职责;项羽不杀刘邦,说明他还有君王的度量。范增怎能因此事离去呢?《易经》说:“懂得事情的预兆,那不是很神明吗?”《诗经》说:“观察下雪之前,水汽必定先聚集成霰。”范增离开,应当在项羽杀宋义的时候。陈涉受到拥护,是因为打出了项燕和扶苏的旗帜。项氏的兴起,是因为拥立了楚怀王的孙子熊心;而诸侯反叛,是因为他杀了义帝。况且拥立义帝,范增实为主谋。义帝是否被杀,岂止是关系着楚国的盛衰,也关系到范增的祸福。义帝被杀,范增就没有长久独存之理。项羽杀宋义,是杀害义帝的先兆。他杀义帝,就是怀疑范增的根本,难道还要等到陈平去离间吗?物品必定先腐烂了,然后才能生出虫子;人必定先有了疑心,然后谗言才能听得进去。陈平虽说聪明,又怎能离间没有疑心的君主呢?
我曾经评论义帝是天下的贤君。他只派沛公入关而不派遣项羽,在众人之中发掘识别宋义,提拔他做上将军,这样做还不够贤明吗?项羽既然假托义帝之命杀死宋义,义帝必然不能容忍。不是项羽谋杀义帝,就是义帝杀了项羽,这用不着聪明人指点就可知道了。范增当初劝项梁立义帝,诸侯因此而服从,中途谋杀义帝,必不是范增的想法。岂止不是他的主意,他必然极力反对却不被接受。不听他的话而杀死他所拥立之人,项羽怀疑范增,必定是从此时开始的。
在项羽杀宋义时,项羽和范增同为义帝之臣,还没有确定君臣名分。替范增考虑,有能力杀项羽就杀了他,不能杀他就离开他,岂不是很果断的大丈夫吗?范增年纪已经七十,意见相合就留下来,不合就离开,不在此时弄清去留的分寸,却想依靠项羽而成就功名,不明智啊!虽然如此,范增还是汉高祖所畏惧的人。范增不离去,项羽也不会被灭。唉,范增也是人中的豪杰呀!
楚汉战争时,项羽摆下鸿门宴,请刘邦赴宴,范增力劝他席间杀死刘邦,项羽不听。后来刘邦的谋士陈平施反间计,离间项羽与谋臣范增的关系,使得范增离开项羽。苏轼年轻时为准备科举应试,他以自己独特的见解就此事写了这篇习作。
《范增论》属于史论,是一篇翻案文章。苏轼善于读书,能从书缝中看出问题。一般人读史,见项羽与范增君臣不能善始善终,常为之叹息,认为这是楚失败的原因之一。苏轼却相反,独恨范增不早离开,认为项羽早有杀增之心,还认为义帝之存亡,关乎楚之盛衰,也关乎范增之祸福。全篇并没有贬低范增,篇末还高度肯定范增是人杰,只是惋惜项羽和范增的关系早有裂痕,范增不明“去就之分”。
全文围绕“去就之分”这一中心论旨,逐层展开:首先,简叙历史史实,提出论点:“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早耳。”“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其次,具体论证观点。文章反复分析了项羽杀掉宋义之后,势必要谋害义帝,而范增必然力谏,项羽肯定不从,最终必然疑忌范增等等情势,论证了范增应当在此时离开项羽的主张,批驳了那种认为陈平反间计离间项范二人的传统看法。然后,作者替范增设想,“合则留,不合则去”,“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仍然不失为大丈夫作为;批评范增不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最后,又从另一侧面论述:“增不去,项羽不亡”,“增亦人杰也哉”。作者对范增的谋略、才干表示了肯定,实际上批评了项羽的不知人、不善任。
该文学《公羊传》《谷梁传》解《春秋》经文的表现手法,设为问答,层层推论。如由义帝之立,范增为谋主,推断义帝之兴废关乎范增之祸福,又进而推断项羽弑义帝,范增必反对。由义帝之明推测项羽之杀宋义,义帝必不能堪,又推测义帝必杀项羽,项羽故必杀义帝。一环套一环,有很强的逻辑性。作者征引史料不多,才识、才气胜过才学;在语言表达上多用反诘句,多用感叹句。全文共有七个反诘句、六个感叹句,冷静的理性思考与热烈深切的赞叹、惋惜相结合,使文章笔调变幻无端,抑扬顿挫之至。
南宋·吕祖谦:“这一篇要看抑扬处。‘吾尝论’一段前平平说来,忽换起放开说,见得语新意相属。见一起一伏处。渐次引入,难一段之曲折,若无‘陈涉之得民’一段,便接‘羽杀卿子冠军’一段去,则文字直了,无曲折,‘且义帝之立’一段,亦直了。惟有此二段,然后见曲折处。大凡作汉唐君臣文字,前面若说他好,后面须说他些子不好处。此论前说增不足道,后却说他好,乃是放他一线地。”(《古文关键》卷二)
南宋·谢枋得:“此是东坡海外文字,一句一字增减不得,句句有法,字字尽心。后生只熟读暗记此一篇,义理融明,音律谐和,下笔作论,必惊世绝俗。此论最好处在方羽杀卿子冠军时,增与羽比肩事义帝一段,当与《晁错论》并观。”(《文章轨范》卷三)
明·茅坤:“增之罪案,一一刺骨。”(《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三十)
清·沈德潜:“去于弑义帝时是正论,此又翻进一层。用笔步步刺入,如短兵相接,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下若云此陈平之间所以入也,便是庸笔,读此可悟微微之别。”(姚鼐《古文辞类纂》卷四)
清·林云铭:“范增之去,当在鸿门不杀沛公之时,此论亦正乃髯苏独翻成案,言当在杀宋义时。余按《史记》,楚军救赵时,增为末将,乃怀王所命,所谓与羽比肩而事义帝是也。若因羽杀宋义而去之,将置君命于何处乎?不如待其弑帝而去,名犹近正,但其行文曲折反复无不入妙,煞是难得。末用数语叫转,更得抑扬三昧。”(《古文析义》卷十三)
清·吴楚材、吴调侯:“前半多从实处发议,后半多从虚处设想。只就增去不能早处,层层驳入,段段回环。变幻无端,不可测识。”(《古文观止》卷十)
清·爱新觉罗·弘历:“君臣主义非可伪为。楚怀王之立,羽与增臣分定矣。项羽矫杀卿子冠军,所为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杀。增不以此时去,及弑义帝江南,而增犹为羽谋如故,则增之死久矣!奚待疽发背哉!轼曰:‘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亦人杰也哉。’夫虎狼之威,汉高未必之畏,汉高畏虎狼,虎狼亦俊杰耶?”(《唐宋文醇》卷四十三)
苏轼(1036年—1101年),字子瞻,又字和中,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诗人、书画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嘉祐二年(1057年),苏轼进士及第。宋神宗时曾在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元丰三年(1080年),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即位后,曾任翰林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职,并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党执政被贬惠州、儋州。宋徽宗时获大赦北还,途中于常州病逝。宋高宗时追赠太师,谥号“文忠”。著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书传》《东坡乐府》等。《宋史》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