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1 01:07
解连环·留别姜石帚⑴
思和云结⑵。断江楼望睫⑶,雁飞无极。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赠故人⑷,送秋行色。岁晚来时,暗香乱、石桥南北⑸。又长亭暮雪⑹,点点泪痕,总成相忆。
杯前寸阴似掷⑺。几酬花唱月⑻,连夜浮白⑼。省听风、听雨笙箫⑽,向别枕倦醒,絮扬空碧⑾。片叶愁红,趁一舸⑿、西风潮汐。叹沧波、路长梦短,甚时到得。
⑴解连环:词牌名。又名“望梅”“杏梁燕”等。双调一百零六字,前段十一句五仄韵,后段十句五仄韵。姜石帚:有人以为是姜夔,夏承焘认为不是。
⑵思和云结:陶潜《停云》诗序曰:“停云,思亲友也。”结,一本作“积”。
⑶断:尽。望睫:望眼。目不交睫。
⑷忍持赠:不忍持赠。
⑸暗香:指梅花。
⑹长亭:十里长亭,五里短亭。古人设于路旁供行人休息的亭含。又多是古人假别之处。
⑺掷:掷弃、扔掉。
⑻酬花唱月:指相聚时玩乐、吟唱。
⑼浮白:将酒注满酒杯。
⑽听风听雨:王建《霓裳词十首》其一:“弟子部中留一色,听风听雨作霓裳。
⑾絮扬:柳絮飘扬。扬,亦写作“飏”。
⑿舸(gě):大船。
分手时心中的思绪像天上的浮云翻翻滚滚不断涌现,因此化而为此“留别”词。登上江楼饯别,极目远眺,更是浮想联翩,我正像那大雁远飞,却无终点可寻。岸边柳树已枯萎衰败不堪攀摘,但是姜先生为了挽留我还是忍心折下柳枝赠送给我。现在我与姜先生分别后,当岁末您再来这里,将能见到分植在那石桥南北两岸边的梅吐暗香;而长亭傍柳树上的残雪,却像先生思念我的相思泪。
饯别宴上时间过得飞快,千言万语化成杯酒送别。想从前两人曾多次通宵畅饮在花前月下,并互相唱和。我们曾在一个清明节,以笙箫作乐、侑酒,酒醒后,只见室外柳絮正满天飞扬。一叶小舟将要像花瓣似的随水东去,而我也就要乘着这小舟趁西风起,潮汐顺时离此而去了。我嗟叹江海路遥,两个人这次分手,不知道在我短暂的梦境中可否到得先生这儿?
此是吴文英将行与有人姜石帚作别之词,当作于作者青年时期。昔人以姜石帚即姜夔,夏承焘以二人时不相及,断非白石。据《梦窗词集后笺》,梦窗(吴文英)别有《惜红衣》词,序言:“余从姜石帚游苕、霅间三十五年。”知姜、吴交谊甚深,此词写将别之情如此婉转,亦可信。然白石(姜夔)诗词,均无涉及梦窗之作,以相从三十五年之友,绝无诗词唱,似不近情。
此词发端“思和云结”四字,化用陶渊明《停云》诗序曰:“停云,思亲友也。”以云聚结不流之景,表达无限惜别之情,情景相融,总括全篇题旨。“断江楼”一韵,写惜别之情,却从对方写起,写友人站在江楼上极目远望,目光随雁飞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此处“雁飞”实比人之远去。“断”字已埋下愁字。发端写别情,既有“云结”“雁飞”的比喻,又有人之“望断”的神态描写,极为含蓄回环。故陈洵曰:“起十三字,千回百转而出之。”(《海绡说词》)“正岸柳”一韵,反用“折柳送别的事典写别情,言“送秋行色”点明别离的季节是秋季。言“岸柳衰”以衰飒的柳色再点秋季,言“衰不堪攀”。写友人不忍折满洒凄凉之色的衰柳来送别,其难舍难分的键绻之情可见。“岁晚来时”一韵,是逆笔,回忆来时景色:当时正是冬末春初,梅花点点,清香阵阵,石桥南北都有暗香浮动。以“梅”回映上文的“柳”,以“石桥”回映上文的“岸”,针脚绵密,形象鲜明。“又长亭暮雪”一韵,笔又折回写今日长亭送别,以暮雪点点来形容自己伤别的泪痕。“总成相忆”一句总承上文,写来时与去时的一切都成了永久的记亿。故陈洵曰:“‘相忆’,倒提。”(《海绡说词)
换头“杯前寸阴似掷”接写今日惜别之情。“寸阴似掷”是回想昔日两人相处时间之短促。那时节“几酬花唱月,过夜浮白”,有多少次吟花赏月,有多少次连夜举杯。“几”字是多少之意,相关“酬花唱月”“连夜浮白”等各种活动。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日子都如梦境一般不复存在,现在多么想沉醉在那美梦内,懒于醒在别离枕上呢。因为醒后只会听到风雨中笙箫的凄切,只会见到碧空中柳絮的飞扬。这笔端流露出多少缠绵悲凄的别情,此情由“絮”“笙箫”之景托出,而此景并非实景,而是因情设景。“省听风、听雨笙箫”与“别枕倦醒”是倒装句。“片叶愁红”一韵,又折笔写目前将乘舟远行。“片叶愁红”既呼应“衰柳”进一步表明临别远行时在秋季,又明点出“愁”字,“西风”亦与“衰柳”呼应,表明秋季。最后“叹沧波”一韵,是遥想所去之地。写路是如此之长,而“梦短”又不能到,此与“路长”相连,愈见出波路之长,最后跌出“甚时能到”的感叹语作结,杨铁夫曰:此“痴语亦挚语”。
此词抒写伤别之情,构思巧妙,涉笔新颖。第一,写别情,不都从己出,有些从对方写起,设想对方望断南飞雁,有无限依依之情,设想对方不忍心折柳送别,心怀无限惆怅。从对方写起,实则表达了自己倍加缠绵凄婉之情。第二,时空变化快,强化了愁情,加浓了别意。一韵,总写伤别之情。二三韵,写离别时间在秋季,地点在江岸。四韵,回忆来时,时间冬末春初,地点石桥。五韵,折回眼前送别。六七韵由眼前回忆昔日相聚之时。八韵,又折回眼前写别时的愁倦之状。九韵写将乘船远行,仍写秋景。十韵,远行后感伤。在时空变化中所写之景,也常常以虚带实,不是回忆之景,就是设想之景,如:“酬花唱月”是回忆之景,“省听风听雨笙箫”“絮扬空碧”是设想之景。开头与结尾的“思和云结”“路长梦短”更是以虚景言情。故陈洵曰:“云起梦结,游思缥缈,空际传神。”(《海绡说词》)
近代词人陈洵《海绡说词》:云起梦结,游思缥缈,空际传神。中间“来时”,逆挽。“相忆”,倒提。全章机杼,定此数处。其馀设情布景,皆随手点缀,不甚着力。
近代词学家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梦窗与石帚交谊甚挚,故赋词赠别。下阕“听风听雨”二句,语固锤炼,而寄情深厚,尤在“片叶”四句,一片离心,逐秋潮共去。且路长梦短,有沈休文“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之意。
近代词学家刘永济《微睇室说词》:此乃梦窗将行与石帚作别之词,故曰“留别”,非送别石帚也。起四字情景融合。陈洵谓“千回百折而出之”,是也。陶潜《停云》诗序曰:“停云,思亲友也。”此词起句用之。“断江楼”二句以“雁飞”兴起人去。“望睫”,思而不见也。“正岸柳”句言石帚不忍折柳送别。“岁晚”句言己来时景色,今日“长亭”作别,暮雪点点,皆我相忆之泪痕也。换头即接写今日惜别情事。“寸阴似掷”,别时之速也。“酬花唱月”,别前之乐也。“浮白”字出《淮南子·道应训》:“蹇重举白而进之曰:‘请浮君。’注:‘举白,进酒也。’‘浮,罚也。’”“省听风”三句乃别后追忆之词。“别枕倦醒”,省记前事,乃如“絮扬空碧”之中矣。“片叶”二句写去舟。“叹沧波”二句又遥想所去之地。“路长梦短”,仍从别情不尽作结。梦窗别有《惜红衣》词,序言:“余从姜古帚游苕霅间三十五年。”知姜、吴交谊甚深,此词写将别之情如此宛转,亦其证矣。昔人以石帚即姜夔,夏承焘以二人时不相及,断非白石。朱彊村《小笺》说《惜红衣》“从姜石帚游苕霅间三十五年”句云:“按《蘋洲渔笛谱》《拜星月慢》序,称作于景定癸亥,草窗词别题为寄梦窗。刘毓崧据为梦窗此年尚在,而白石词刻在嘉泰壬戌;下距景定癸亥,已逾六十年。其寓吴兴,又在嘉泰壬戌前十二三年,则景定癸亥年已八九十。其从游时代惜无可徵实矣。”今按朱、刘皆以石帚即白石,但白石诗词,均无涉及梦窗之作,以相从三十五年之友,绝无诗词酬唱,似不近情,然则夏君所考,殆可无疑。
吴文英,宋代词人。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原出翁姓,后出嗣吴氏。一生未第,游幕终身。绍定(宋理宗年号,1228—1233)中入苏州仓幕。曾任吴濳浙东安抚使幕僚,复为荣王府门客。出入贾似道、史宅之之门。知音律,能自度曲。词名极重,以绵丽为尚,思深语丽,多从李贺诗中来。有《梦窗甲乙丙丁稿》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