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1-04 02:26
《词论》是李清照所著的一篇关于词的专论文章,创作的年代推断为南渡之前。
乐府声诗并著[1],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2],有李八郎者[3],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4],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5],精神惨沮[6],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7]。”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8],歌罢,众皆咨嗟称赏[9]。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10],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11]: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12],流糜之变日烦[13]。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14],不可遍举[15]。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16],斯文道息[17]。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18],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19]。语虽甚奇,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20]。逮至本朝[21],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22],始有柳屯田永者[23],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24]。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25],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26]、欧阳永叔[27]、苏子瞻[28],学际天人[29],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30],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31]。又往往不协音律,何耶?盖诗文分平侧[32],而歌词分五音[33],又分五声[34],又分六律[35],又分清浊轻重[36]。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37],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38]、曾子固[39],文章似西汉[40],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41],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42]、贺方回[43]、秦少游[44]、黄鲁直出[45],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46]。贺苦少典重[47]。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48]。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1]声诗:指可以演唱的五七言诗。
[2]开元、天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
[3]李八郎:李衮,唐代有名歌唱者。唐李肇《国史补》有记载。
[4]曲江:地名,在长安城东南。
[5]故弊:破旧。
[6]惨沮:沮丧。
[7]坐末:犹陪下座。
[8]曹元谦、念奴:二者皆唐代有名歌唱者。
[9]咨嗟:感叹。
[10]哂:冷笑。
[11]罗拜:团团下拜。
[12]郑卫之声:本指春秋郑、卫国音乐。这里指靡靡之音。
[13]烦:多。
[14]《菩萨蛮》等:皆词牌名。
[15]遍举:一一例举。
[16]瓜分豆剖:形容四分五裂。
[17]斯文:文明。
[18]李氏君臣:批南唐李璟、李煜父子与冯延巳等人。
[19]“故有”句:《南唐书 冯延巳传》“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答:‘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
[20]亡国之音哀以思:语出《礼记 乐记》。
[21]逮:及。
[22]涵养:准备。
[23]柳屯田永:北宋词人柳永,官至屯田员外郎。
[24]尘下:庸俗低下。
[25]张子野等:皆宋代词人。
[26]晏元献:北宋词人晏殊,卒谥元献。
[27]欧阳永叔:欧阳修,字永叔。
[28]苏子瞻:苏轼,字子瞻。
[29]天人:形容学问深不可测。
[30]酌蠡:舀取。蠡:瓠瓢。
[31]葺:整理。
[32]平侧:平仄。
[33]五音:指唇、齿、喉、舌、鼻发之音。
[34]五声:指宫、商、角、徵、羽五音阶。
[35]六律:即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
[36]清浊轻重:即清音、浊音、轻声、重声。
[37]《声声慢》等:皆词牌名。
[38]王介甫:王安石,字介甫。
[39]曾子固:曾巩,字子固。
[40]西汉:指以司马迁为代表的西汉文风。
[41]绝倒:笑倒。
[42]晏叔原:晏几道,字叔原。
[43]贺方回:贺铸,字方回。
[44]秦少游:秦观,字少游。
[45]黄鲁直:黄庭坚,字鲁直。
[46]铺叙:铺陈、叙写。
[47]典重:庄重。
[48]故实:典故、史实。
古乐府歌与诗并列发展的最高峰,是盛唐时期。唐开元、天宝年间,有一位歌者叫李八宝,唱歌妙绝天下。有一次,刚刚及第的进士们在曲江大开宴席,其中有一位及第的名士,吩咐李八宝故意穿一身旧衣,戴一顶旧帽子,隐瞒自己的真实姓名,并装成神情惨淡的样子,一同参加宴席。然后对众人说:这是我的表弟,让他坐末席吧。参加宴会的众人都对他毫不在意。众人边喝酒边听歌,许多歌者轮流唱歌,其中只有曹元谦、念奴二人歌唱得最好。唱完后,大家对二人的歌声称叹赞赏不绝。这时,那位名士忽然指着李八宝对大家说:请让我表弟为大家演唱一首歌吧。众人都哂笑起来,甚至还有人生气起来。等到李八宝一曲歌唱完后,却引得众人都哭了起来。团团拜伏在李八宝周围,都说:你肯定就是李八郎啊。
从此以后,郑地和卫地的乐声在当时更加流行起来,这些声乐的柔糜之处、音节变化也更见烦琐。唐朝时已经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曲调,不能一一枚举。
到了五代的时候,各路诸侯纷纷建国,中华大地战乱不断,斯文扫地,更无人作新曲沿途传唱了。这时只有南唐李璟、冯延巳等君臣温文尔雅,时有新作问世,其中有名的作品有李璟的《浣溪沙》、冯延巳的《谒金门》,“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更是其中的名句。句子虽然很奇特、很优美,但是要灭亡的国家所唱出来的歌声也带着很深的哀伤,就不能算曲子词中的上品了。
到了宋朝,礼仪、声乐、文章、武功都已经齐备了,又休息生养了百余年,才有柳屯田柳永,变乐府旧声为新声,有《乐章集》传世,确立了他在宋词大家中的地位。但柳永的词虽然非常适合于音律,但词句却俗不可耐。又有张子野(张先)、宋子京(宋祁)宋公序(宋庠)兄弟以及沈唐、元绛、晁次等人辈出,虽然时时有妙语传世,但却整篇破碎,不能称为名家。到了晏元献(晏殊)、欧阳永叔(欧阳修)、苏子瞻(苏轼)这些人,他们学究天人,填这些小歌词,应该就象是拿着葫芦做的瓢去大海里取水一样容易,但是全都是不可再会雕饰的诗罢了,而作为词又往往不协音律,这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诗和文章只分平仄,但词却要分五音(宫商角徵羽),又分五声(阴平、阳平、上、去、入),又分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还要分发音的清、浊、轻、重。比如当世(北宋后期)的那些词牌名叫《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的,既可以押平声韵,又可以押仄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有押去声,又押入声。本来是押仄声韵的,如果押上声韵则与音律协调,但如果押入声韵,就不能作歌唱了。王介甫(王安石)、曾子固(曾巩),他们的文章有西汉时风格,但如果他们作词,只怕会让人笑倒,因为这样的词读不下去。
这样我们就知道了,词别是一家,但知道的人却不多。后来晏叔原(晏几道)、贺方回(贺铸)、秦少游(秦观)、黄鲁直(黄庭坚)一出,才得词中三味。但是晏几道的词短于铺叙,贺铸的词短于用典。秦观的词却致力于婉约、情深一片,词中却少了实际的东西,就象一个贫穷人家的美女,虽然长得很漂亮,打扮也很时尚,但骨子里却始终缺乏那种与生俱来的富贵气态。黄庭坚的词内容倒是充实,却有些小毛病,就象一块美玉,却有些斑点,所以价值自然要打些折扣了。
李清照的《词论》,叙述词的源流演变,总结以前各家创作的优缺点,指出了词体的特点及创作的标准。从《词论》中可以寻出三个要点:
(1)一词的雅俗问题;二词的音律问题;三词“别是一家”的解说。
(2)一二两点是为了论证第三点而作的具体阐述,故其“词别是一家”说,是三点中最核心的问题。
(3)对此说的看法,历来词评家褒贬不一。
李清照《词论》中,以阐述唐世乐歌的繁荣,及乐歌和词曲的密切关系,作为她提出词“别是一家说”的根据。她指出:词是“歌词”,必须有别于诗,词在协音律,以及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表现形式等方面,都应保持自己的特色。她就词区别于诗的种种特点,进行了认真的考索,提出了许多精到的见解,主要有以下几点:
(1) 高雅,不满柳永“词语尘下”;
(2) 浑成,不满张先、宋祁诸家“有妙语而破碎”;
(3) 协乐,要分别五音六律和清浊轻重,不满晏殊、欧阳修、苏轼的词只是“句读不葺之诗”;
(4)典重,不满贺铸的“少典重”。
(5) 铺叙,不满晏几道的“无铺叙”。
(6) 故实,不满秦观“专主情致,而少故实”,黄庭坚“尚故实而多疵病”。
李清照依据这些要求,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主张分别诗词畛域,对两种不同形式的文学应该做出不同的对待。就这方面说,是合理的。各种问文体的艺术特征,应该有它相对的独立性。词是经过百年的发展而后形成的,它有自己固定的形式、发展规律和创作方法。自然,词从晚唐五代到北宋末年,一直局限于“艳科”的面目,柳、苏两家先后崛起,从词的形式和内容上,突破了传统的规模,开辟了广阔的道路,这都是必要的举措。在抗金救亡的风云时代,一些有民族气节的词人用“横放杰出”的风格,激切高昂的声调,写出了许多鼓舞人心的作品,这是他们不可磨灭的文学业绩。然而,在北宋时代,确有一些文人,包括苏轼的某些作品,想运用词体来表达玄深的哲理思想。
李清照对那些既疏于音律,又毫无词境的制作提出批评,是为了救敝补偏,矫正词风。故有的词家认为,她提出词“别是一家”的主张,就是针对苏轼“以诗为词”的倾向而发的,是不无道理的。据夏承焘先生的考证,《词论》是李清照于战乱前所作,至于其后因时局变化而带来的词风的转变,是李清照所不能料及的。我们看北宋末年的词坛趋势,可以知道 ,李清照的论文虽然只表示她个人的主张,但是她的主张基本上代表了当时多数人认为词应该以婉约为正宗的看法。实际上,从宋至清的整个词坛的情况来看,词的内容是以婉约风格为主的。李清照提出词“别是一家”,必须有别于诗,较正统地反映了历代人们对于词的看法,从整个词史上看,是符合词的发展实际的。
李清照关于词“别是一家”的理论,对于后世的影响是极大的,直至明清之间,李渔诸人论词,有“上不似诗,下不似曲”的要求,就是沿循此说而来的。
在我国两千多年的文学史上,女性有能依据创作经验写的理论文字的,李清照之前未之或闻。《词论》不但是宋代词坛上有独特见解,有组织条理的第一篇词论,而且是我国女性作的文学批评第一篇专文。与她那“花间第一流”的词一起,成为中华民族文学宝库的珍贵遗产。
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对李清照《词论》中细数各名家评道“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事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
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卷十四中评“李氏自号易安居士……有才思,文章落纸,人争传之。小词多脍炙人口,已版行于世。他文少有见者……《词论》一书多有妄评诸公……”
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六评“两宋词家……惟方外之葛长庚,闺中之李易安,别于周、姜、史、苏……独树一帜,而亦无害其为佳……终是托根浅也。”
今著名词学家缪钺在其作于1941年的《论李易安词》一文中评:李易安“评骘诸家,持论甚高……此非好为 大言,以自矜重,盖易安孤秀奇芬,卓有见地,故掎摭利病,不假稍借,虽生诸人之后,不肯模拟任何一家。”
今文学批评家李长之《李清照论》认为,李清照在《词论》中对五代以来重要词人创作一概予以否定,表现出其个性的“狭小与尖刻”,“不能容纳别人,不能欣赏别人,不能同情别人”。“恰足以反映自己的空虚”。
今人刘宁《女词人的独特贡献——谈李清照的(词论)》一文也认为: “《词论》通过强调词的音乐性来区分诗词,但并没有在诗词的题材和表现风格上分出疆 界”;“《词论》不仅充分尊重了词的音乐特点,而且促进了后来词人对词独特抒情方式的规 范概括,这当然是值得肯定的。”
今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方智范《关于古代词论的两点思考》一文认为,李清照《词论》“反映 了北宋末年词学批评已进入自觉审美的阶段。然而,她只注意诗词体性之异,而忽略了诗 词同为抒情文体的共性;只注意对词的体性进行规范,而忽略了文学发展之通变乃是常 理,对异于《花间》以来婉约词创作传统的新观念、新风格缺乏敏感,于是走向了片面 性。”
今人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谢桃坊在《中国词学史》论李清照《词论》,一方面肯定“词‘别是一家’说在苏轼 改革词体之后抵制词的非音乐化与诗文化的过程中,无疑是有其合理的意义”;另一方面 又认为,《词论》是宋词未能解决词体固有特性与社会现实生活的矛盾时期的产物,因而 “既否定词体的改革,又未找到新的出路,于是仍回到固守传统‘艳科’、‘小道’的旧轨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