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3-30 16:34
20年前,一个湿漉漉的端午节的早晨,我在村边麦地里用露水洗脸(据说这样可以使人一年都神清气爽),母亲在地头喊我,让我去周大嫂家借把镰刀。
“一大早借镰刀干啥?”我疑惑地问。母亲微笑地望着我,在湿润的晨光中,脸上溢满神秘而幸福的光彩。母亲说:“让你去你就去嘛,别问那么多”。
我一路小跑来到周大嫂家,刚一迈进外屋门槛,就听屋里传出一阵婴儿清脆的啼哭。“生了,生了!”屋里的人们低声欢呼着。周大嫂的婆婆周大娘从里屋出来,满面笑容地摸着我的头说:“贵人踩生,这孩子的命不错……”
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急急忙忙一大早就让我来借镰刀了。按照我们那里的风俗,婴儿落地时,谁正巧无意中跨进门槛,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就是这个孩子的踩生人,而由谁来踩生,往往能决定孩子一生的命运。踩生人是位“贵人”,孩子将来也必定成为“贵人”;踩生人为“贱人”孩子将来也定成为“贱人”。因此,谁家的媳妇将要临产时,是不欢迎散乱杂人随便登门的。显然,我的这次“踩生”,有着极大的“预谋”成分。同时我也很清楚,村里人是把我当“贵人”来看待的,因为我那时正在县城读重点高中。让我去踩生这似乎应该是一件值得我自豪的事。
可是这事非但让我高兴不起来,反而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让我在小小的年纪里,就有一种无法推卸的责任感。从此我身上不仅凝聚着全村人希望的目光,而且我的命运还决定着另一个幼小生命的命运。
我更加勤奋、刻苦了。
终于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我如愿以偿,考入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被分到外地,当了一名中学教师。
生命的轨迹按照他固有的方式在不停的运转。娶妻、生子,转眼便人到中年。为人师、为人夫、为人父,琐碎的生活,忙碌的身心,几乎让我把踩生的事忘却了。
前不久,妻下班回家,兴冲冲的告诉我,她已给我联系好一家广告公司,月薪千余元。这和我当教师的那点工资相比,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何况那可怜的工资还常常不能按时发放呢)。
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一个月圆的夜晚,我站在窗前,望着遍地清辉,突然想起20年前的那个早晨,仿佛又听到了那声清脆的啼哭。那是一个新生命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宣言,清脆、透明而又激越。继而,这声音又幻化成孩子们琅琅的书声……
我舍不得这个清脆的世界。我又不忍辜负妻子的那片热心。也许,为了让我踩生的那个生命活得更好,我应该接受那千余元的月薪?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意外地接到一封署名“端端”的信。
信中写道:“我就是20年前被您踩生的那个女孩,因为我生在端午节,母亲便唤我为‘端端’。现在,家乡踩生的习俗已不多见了,但我永远也忘不了您。我是在妈妈的话语里长的的,妈妈的话语里经常有您的名字。您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现在,村里人每当提起您,仍是赞不绝口。虽然‘踩生’一说有着很浓的迷信色彩,但我一直把您当成成长的楷模。我从小就立志,将来要像您一样当一名教师,不怕清贫,耐住寂寞,用文化知识的雨露阳光,为千千万万的孩子们‘踩生’……今年我就要从师范毕业了,我已申请回故乡教书。衷心感谢您,20年前,您为我踩生……”
端端还随信寄来一张照片,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像20年前的那声啼哭一样清纯动人。
我的心震颤了。
月光下,我把“踩生”的故事讲给妻子听,又让妻子看端端的信与照片。妻子沉默了,眼里闪动着月亮似的泪光。
很快,我给端端回了信。信中说,20年前那个端午节的早晨,我为一个女孩“踩生”,可我没有想到,20年后,一个长大了的女孩,又来为未老先衰的我“踩生”了。我多么希望能有一天回到故乡的早晨,再用故乡麦田里的露水洗把脸啊……
把信投进绿色的邮筒,我的心就像走进了绿色的春天,豁然开朗了。
刘绍棠(1936年2月29日—1997年3月12日),中国著名乡土文学作家,“荷花淀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大运河乡土文学体系”创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