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04 00:31
《送浮屠文畅师序》是唐代文学家韩愈于贞元十九年(803年)创作的一篇散文。文章题为送浮屠文畅,实则大肆宣扬儒道,尖锐地批评了无异于禽兽夷狄的佛教,构思新巧,理直气盛,语言流转。
送浮屠文畅师序1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2,问其名则是,校其行则非3,可以与之游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问之名则非,校其行而是,可以与之游乎?扬子云称4:“在门墙则挥之5,在夷狄则进之6。”吾取以为法焉。
浮屠师文畅喜文章,其周游天下,凡有行,必请于搢绅先生以求咏歌其所志7。贞元十九年春,将行东南,柳君宗元为之请8。解其装,得所得叙诗累百余篇9,非至笃好10,其何能致多如是邪11?惜其无以圣人之道告之者12,而徒举浮屠之说赠焉13。夫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14,何故谒吾徒而来请也15?彼见吾君臣父子之懿16,文物事为之盛17,其心有慕焉18,拘其法而未能入19,故乐闻其说而请之。如吾徒者,宜当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20,日月星辰之行21,天地之所以著22,鬼神之所以幽23,人物之所以蕃24,江河之所以流而语之,不当又为浮屠之说而渎告之也25。
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然26。圣人者立,然后知宫居而粒食27,亲亲而尊尊28,生者养而死者藏29。是故道莫大乎仁义30,教莫正乎礼乐刑政31。施之于天下,万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32,体安而气平33。尧以是传之舜34,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35,文武以是传之周公、孔子,书之于策36,中国之人世守之37。今浮屠者,孰为而孰传之邪38?夫鸟俯而啄,仰而四顾39;夫兽深居而简出40,惧物之为己害也,犹且不脱焉41。弱之肉,疆之食42。今吾与文畅安居而暇食43,优游以生死44,与禽兽异者,宁可不知其所自邪45?
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为者,惑也;悦乎故不能即乎新者46,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实者47,不信也48。余既重柳请49,又嘉浮屠能喜文辞50,于是乎言。
人里面有号称是儒家,行为却属墨家的。问他的名称则是儒,参校他的行为却不是,这样的人,可以和他交往游历吗?也有号称是墨家,行为却属儒家的,问他的名称则不是儒,参校他的行为却又属于儒家的,这样的人,可以和他交往游历吗?扬子云说过:“在孔子的门墙外的,要挥手让他走开,有身在夷狄边远地区的,则要收纳引导他。”我吸取过来用作自己的态度。
浮屠师文畅喜欢文章,他周游天下时,凡有出行的事,都要请搢绅先生们同行以便作诗歌颂他所到之处。贞元十九年春天,将要出行到东南去,柳宗元替他请求,让我写文赠文畅师。解下其行装,看到文畅师又获得了达官文人们的叙诗有百余篇,不是极其喜好的话,他怎么能得到这么多呢?只可惜人们没有拿圣人的大道告诉给他,却只是罗列浮屠的学说赠送。文畅,是僧人,如果想要听浮屠的学说,应当自己向老师询问,为什么来拜谒我们这些人并且来请教呢?他看到我们君、臣、父、子伦理关系美好,文章、物品、事业都因此兴盛,内心非常仰慕,可是又为浮屠法规所拘束而不能深入了解,因此才喜欢听揞绅先生的说法,请他们作文章。我们这些人,应该告诉他有关两帝三王的大道;日、月、星、辰的运行;天地显著鬼神幽微的原因,将人和事物为什么蕃生不息,江河为什么流动告诉他,不应当又写些浮屠的说法来告诉他。
人刚出现的时候,简直就像飞禽、走兽,和夷狄那样。圣人出现后,才知道住在宫室里,吃谷米,亲近亲人,尊重尊贵的人,养育活人,埋葬死人。因此,道,没有比仁义更大的,教化没有比礼、乐、政、刑更正统的。把它们对天下施行就会万物都就会各得其所;在自身上施行,身体安康,心气平和。尧把它传给舜,舜把它传给禹,禹把它传给商汤,商汤把它传给周文王和周武王,周文王、周武王又把它传给了周公、孔子,并将它写在书册上,中国人世世代代遵守它。现在佛教,是谁创建谁传播的呢?鸟俯下头啄东西,仰起头四下张望;兽类深居筒出,担心其他东西伤害自己,尚且不能全部免难脱险。弱者的肉就是强者的食物啊!现在我和文畅师能安全地居住,休闲地吃东西,生死都很从容,和禽兽不同,怎么可以不知道之所以能够这样的由来呢?
不知道的,不是不知者的过错;知道却不去施行,实在是糊涂;喜欢旧的不能接受新事物的人,是弱者;知道却不告诉别人的,是不仁;告诉人却不讲实话的,是不诚实。我既看重柳宗元的请求,又嘉许文畅师能喜欢文章,因此才这样写。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年)春,经柳宗元介绍,僧人文畅谒见作者 ,不久,文畅作“东南之行”,当时一些文人如权德舆、白居易等都写诗文送行,柳宗元也请作者写下这篇文章以赠之。
文章先列出两种名实不符的人,一种是儒名而墨行,一种是墨名而儒行。然后,引扬子云的话表明自己对这两种人的态度。“在门墙则挥之,在夷狄则进之。”有的人身在夷狄,不知圣人之道,而又心向往之,对于这种人,则应该进而导之。这段文字看似闲笔,其实是在为文畅师开脱,为向他进圣人之道张目。
第二段转到文畅师,硬把一顶“喜文章”的帽子戴在他头上。理由是,文畅每次出行,“必请于搢绅先生,以求咏歌其所志。”这次“将行东南”,又得达官文人“叙诗累百余篇”。作者怕这顶帽子戴得不稳,又反问一句:“非至笃好,其何能致多如是邪!”这样就戴得严严契实了。佛教本不重语言文字,也不讲求立言。文畅师既喜文章,这就与佛行有异,而是一种儒行。既有儒行,就应当明儒道。文畅身在佛门,佛教来于夷狄,因此他可能不知儒道,也可能拘于佛法而未入儒道。不管是哪种情况,都应当按第一段提出的原则向他进行开导。写到这里,作者把笔锋转向那百余篇“叙诗”。在那些为文畅送行的“叙诗”中,竟然都是“学浮屠之说”为其护法,而没有“以圣人之道”进行开导的。因此,由作者来开导一番就更有必要了。但作者却不马上开导,而提笔来,写文畅师如何羡慕“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为之盛”,只是“拘其法而未能入”。又用“懿”“盛”二字,将圣人之道赞扬一回,似乎这个文畅师正在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说教。可他还是不急于说出,只就“宜当”“不当”表明自己的意见。经过这一番腾挪蓄势,文章大有斩关过隘的气派。
第三段正面宣讲圣人之道。由于经过上文的蓄势,这里又以“民之初生”突接,故文势有如万匹瀑布,凌空飞泻。这段文字着眼在“为”“传”二字。圣人立教,以仁义为本,使人们“知宫居而粒食,亲亲而尊尊,生者养而死者藏”,以区别于禽兽夷狄。圣人立教,以礼乐刑政施于天下,使社会安定,人们“体安而气平”,万物各得其宜。所以圣人之道是有为之道。圣人之道,源于中国,由来久远,代代相传,“书之于策,中国之人世守之。”又是有传之道。文章盛赞儒家的圣人之道,处处暗含对佛教的贬斥。因为佛教主张弃君臣,去父子,是对“亲亲而尊尊”的反动;佛徒不事生产,出家即断绝与亲属的伦理关系,是破坏了“生者养而死者藏”;佛教主张“明心见性”,置天下国家于不顾,是灭其天常,等等。总之,是无为之教,是将人混同于禽兽夷狄之教。佛本夷狄之人,佛教为夷狄之法,在中国无根无源,纵然泛滥于一时,亦不得谓之“传”。“今浮屠者,孰为而孰传之邪!”在作者看来,佛教无为无传,就是无道,无道即与禽兽夷狄无异。作者就此带住,推开浮屠不论,只泛泛地将人类和禽兽作一对比。禽兽容易罹害,是因为不知道,弱肉强食的缘故;人知道,所以得以安居而粒食。道是圣人所立,人的这份福祉来自圣人,却为包括浮屠在内的所有的人享受。“宁可不知其所自邪?”话虽婉转,实际上是指斥佛教之徒沐圣人之恩而背忘了圣人之道。
最后一段,就上文“不知”二字翻出议论,将上文一一作收。“不知者”和“知而不为者”回应第一段,隐隐然为文畅师开脱。 “悦乎故不能即乎新”二句,应前“拘其法而未能入”,以见得上述文字并非骂文畅师,而只是鼓励他弃弱图强,改故从新。“不仁”“不信”,则是针对那“累百余篇”叙诗,将自己“宜当”“不当”的主张作一收缴。这段连用五个带“也”字的判断句,斩钉截铁,势如破竹,又层层推进,显得摇曳多姿。最后把柳君之请,浮屠喜文章映照前文作结,总显得上面一番议论,不是要将文畅师骂倒。
吕留良《晚村先生八家古文精选·韩文精选》:批郁导寝,当深观其游刃之妙,盖即纳约自牖之意,非一概硬执己法,而强欲冠巾之也。
孙琮《山晓阁唐宋八大家选·韩昌黎集》卷三:此篇一起,为第一段。先将自己与浮屠作序之故轻轻脱出,见得与平日辟佛教自是并行不悖,立身最占地位。中幅,辟去众人序诗百余篇,为第二段。扫倒众人,方好自出议论。后幅,告之以圣人之道,颂以圣人之功,为第三段。得此表章,方见得自说异于众人处。末作一结,五句各自一意,一意各自一结,穷神之笔。
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卷十一:昌黎一生辟浮屠,此又欲为浮屠作文字,最是不便措笔。看他一起得力,下便更不犯手。
爱新觉罗·玄烨《御选古文渊鉴》卷三十五:昌黎力排释氏,而为浮屠赠言,如此正《原道》中所谓“明先王之道以道之者也”。
林云铭《古文析义》初编卷四:文畅浮屠也。其周游天下,本欲倡明其教,如今日所谓大和尚使天下人崇信皈依耳。即请诸搢绅先生咏歌,亦不过取重于宰官文人,为之护法标榜,使天下人坚其崇信皈依之念耳。柳州喜与僧游,宜为之请。然昌黎一生大本领,全在辟佛,岂能作此等委曲文字。故开口分出儒墨是非,而以名行之异,虚虚发出不轻绝人之意。转入文畅身上,硬坐他喜文章、慕圣道,吾儒不当以浮屠之说赠送,当以圣人之道开示。铺张胪列,说出圣人无数好处,皆文畅所不乐闻。但说到禽兽之弱肉强食,而人得以养生送死,伊谁之功,实皆世俗未曾想到之语。篇中自“民之初生”至“中国之人世守”句,乃《原道》篇节文,至所谓“弱肉疆食”等语,即《原道》篇中所谓“古无圣人,人类灭久”之意。余以闽蕃之变,下狱籍产,常叹王灵不及,受种种苦,则践土食毛,无日可忘君恩,浮屠独未之思耳。是篇较《原道》篇尤为警策,皆从孟子好辩章,“无父无君率兽食人”等语脱化出来,真有功世道之文也。
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二:横空而入,推排众说,又不觉为远于人情,非宋人所及。以浮屠之说渎告浮屠,此即陈言也。公此文浅言之亦务去陈言而已。此文会须味其忠厚诚悫,不是虚侨之气。
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卷六:此篇文字,能当面骂人而人不知,由善用提笔也。“民之初生,固若禽兽夷狄”,似泛举,一言不涉文畅。举出圣人与佛氏针对,见得学圣人者非禽兽夷狄,则对面之人,与圣人反者不消说矣。抬高尧、舜诸圣人,说得酞挚,淡淡一证以浮屠之所传,使觉异样冷隽。文笔之变化陆离,到极处矣。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河阳(今河南晋孟县)人,唐代文学家、哲学家。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贞元年间进士。任刑部侍郎时,曾因上疏谏迎佛骨触怒宪宗,被贬为潮州刺史。后官至吏部侍郎,人称“韩吏部”。卒谥文,又有“韩文公”之称。在文学上,韩愈反对骈文,倡导散文,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主要领导人,被列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文雄奇奔放又曲折变化,其诗常“以文为诗”,追求奇险。有《韩昌黎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