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8-31 01:55
送路六侍御入朝⑴
童稚情亲四十年⑵,中间消息两茫然。
更为后会知何地⑶?忽漫相逢是别筵⑷!
不分桃花红似锦⑸,生憎柳絮白于棉⑹。
剑南春色还无赖⑺,触忤愁人到酒边⑻。
⑴路六侍御:杜甫友人,生平不可详考。
⑵童稚:儿童,小孩。四十:一作“三十”。
⑶后会:后相会。
⑷忽漫:忽而,偶然。别筵(yán):饯别的筵席。
⑸不分:犹言不满、嫌恶的意思。一说不料。一作“不忿”。
⑹生憎:犹言偏憎、最憎的意思。于:一作“如”。
⑺剑南:剑南道,唐朝置,以地区在剑阁之南得名。无赖:无聊。谓情绪因无依托而烦闷。
⑻触忤(wǔ):冒犯。
与儿时旧友分别了四十年,此间的杳无音信令我们都感到茫然失落。时间是这样久,谁能想到在某地能重新会合?
他乡遇故知,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同样没有想到,久别重逢,乍逢又别!
现在我不去赞美桃花秀丽的如锦缎一般,却反而憎恶柳絮比棉花还要白。
我恼怒剑南的春色无赖,是因为它冒犯了我这个愁人;而它之所以冒犯了我,是由于我和朋友后会无期,离怀难遣。
这首诗作于唐代宗广德元年(763)春。前一年,杜甫因徐知道在成都叛变,避乱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台)。这年正月,唐军收复幽燕,史朝义自缢身死。延续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虽然告一段落,但是已经激化了的各类社会矛盾并没有得到解决,动乱不宁的时局并未因此而真正平息。曾经因胜利而一度在杜甫心底燃起的欢快的火花,“青春作伴好还乡”(《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畅想,很快就破灭了。当时,杜甫有一些朋友由梓州回长安,他作诗送行,说道:“飘零为客久,衰老羡君还。”(《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帝乡愁绪外,春色泪痕边。”(《泛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中季明》)自伤留滞,情见于词。此诗送别童年老友,也是借聚散离合之情,写迟暮飘零的身世之感的。
此诗开头一句,表明路六侍御是杜甫儿时的旧友。作此诗时,杜甫五十一岁,四十年前,他们都在十岁左右,正是竹马童年。诗人用“童稚情亲四十年”完满地表现出童年伙伴那种特有的亲切的感情。“四十年”,在这里不仅点明分别的时间,更主要的是表明童年时代的友情,并不随着四十年漫长岁月的迁流而归于淡忘。正因为如此,下句说,“中间消息两茫然”。在兵戈满地,流离转徙的动乱年代里,朋友间失去联系,想知道他的消息而又无从问讯,故有“茫然”之感。而这种心情,彼此间是相同的,所以说“两茫然”。一别四十年,时间是这样的久,没能想到会有重新相见的一天。所以说“忽漫相逢”。他乡遇故知,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同样没有想到,久别重逢,乍逢又别;当故交叙旧之日,即离筵饯别之时。“忽漫相逢是别筵”,在“相逢”和“别筵”之间着一“是”字,使会合的欢娱,立即转化为别离的愁思。笔力千钧,直透纸背。
从过去到重逢,聚散离合是这样的迷离莫测;从分别悬想将来,诗人把感慨集中地写在“更为后会知何地”这句话里。这是全诗的主脑。它包涵有下列两重意思:路六侍御这次离开梓州,回到长安去做官,勾起了杜甫满腹心事。他设想:“倘若今后能和路六再度相见,这地点又将在哪里?自己能不能够也被召还朝廷?”回答是不可知的。从他自身蹭蹬坎坷的生活历程,从这次和路六的聚散离合,诗人懂得了乱世人生,有如飘蓬泛梗,一切都无从说起。这是就空间而言的。从时间方面来说,过去的分别,一别就是四十年;别时彼此都在童年,相见时俱入老境。人生苦短,“更为后会”,实际上是不大可能的。诗人没有直说后会无期,而是以诘问语发出咏叹,体现出他的向往之切、感慨之深。
前四句写送别之情,诗人由“过去”想到“现在”,再由“现在”想到“未来”,它本身有个时间的层次。诗从“童稚情亲”依次写来,写到四十年来,“中间消息两茫然”,不接着写相逢和送别,而突然插入“更为后会知何地”。表明看,恍如天外奇峰,劈空飞来。但实际上,“更为后会”,就已逆摄了下文的“忽漫相逢”。因为没有眼前的“忽漫相逢”,诗人是不可能想到将来的“更为后会”的。这句对上句来说,是突接。由于这样的突接,所以能掀起波澜,把诗人感伤离乱的情怀,表现得沉郁苍凉,百端交集。就下文来说,这是在一联之内的逆挽,也就是颠倒其次序,用上句带动下句。由于这样的逆挽,所以能化板滞为飞动,使得全诗神完气足,精彩四溢。如果没有诗人思想情感上的深度和广度以及他在诗歌艺术上深湛的造诣,也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的。
诗的后四句写景,另起了一个头,颈联和颔联似乎毫无相干。其实,这景物描写,全是从上文的“别筵”生发出来的。尾联结句“触忤愁人到酒边”的“酒”,正是“别筵”饯别之酒:“酒边”的“剑南春色”,也就是诗人“别筵”的眼前风光。“桃红似锦”,“絮白于棉”,这风光是明艳的,而诗偏说是“不分”,“生憎”,恼怒春色“无赖”,是因为它“触忤”了“愁人”;而它之所以“触忤愁人”,则是由于后会无期,离怀难遣,对景伤情的缘故。颈联中的“不分”和“生憎”,恰恰成为绾合上半篇和下半篇的纽带,把情景融为不可分割的完美的诗的整体。全诗句句提得起,处处打得通,一气运转,跌宕起伏;而诗句的措辞,脉络的贯通,则又丝丝入扣,在宏大中体现了精细的特点。
范晞文:“不分桃花红似锦”,“惜君只欲苦死留”……一皆化俗为雅,灵丹点铁矣。(《对床夜语》)
王嗣奭:四十年相知,后会不可期,而相逢即别,真不可堪,写得曲折条达。“桃花”“柳絮”,寻常景物,句头添两虚字,桃柳遂为我用。(《杜臆》)
金圣叹:别四十年而得会,会却是“别筵”,奇绝事。于“四十年”前插“童稚情亲”,于今日后插“更为后会”字,奇绝笔。“桃花红胜锦,柳絮白于绵”,岂复成诗?诗在“不忿”、“生憎”字。加四俗字,便成佳笔。固知文贵章法。(《杜诗解》)
吴乔:“童稚情亲”篇,只前二联,诗意已足,后二联无意,以兴完之。义山《蜀中离席》诗,正仿此篇之体。(《围炉诗话》)
吴乔:(少陵七律)更有异体如“童稚情亲”篇,只须前半首,诗意已完,后四句以兴足之。去后四句,于义不缺;然不可以其无意而竟去之者,如画之有空纸,不可以其无树石人物而竟占之也。(《答万季野诗问》)
何焯:结句得体存味。先起“别”字,屈折有力(“更为后会”句下)。(《义门读书记》)
查慎行:第四句方入题,何等缠绵委婉!(《初白庵诗评》)
仇兆鳌:朱瀚曰:始而相亲,继而相隔,忽而相逢,俄而相别,此一定步骤也。能反复照应,便觉神彩飞动。及细按之:“后会”无期,应“消息茫然”;“忽漫相逢”,应“重雅情亲”;“无赖”,即花“锦”絮“绵”;“触忤”,即“不分”“生憎”。脉理之精密如此。(《杜诗详注》)
杨伦:王元美曰:(七律)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难,非老杜不能也。李石:一气滚注,只如说话,而浑成不可及。无限曲折,正以倒插入妙(“更为后会”二句下)。(《杜诗镜铨》)
谭宗:忽倒提一句,以出“送”义,有势得情,此虽运笔之妙,而构思不足以副之,何可得也!(《近体秋阳》)
李锳:第三句插入“后会”,再转到“别筵”,便觉活脱流转,化尽板滞之气。(《诗法易简录》)
许印芳:中四句皆用虚字装头,亦是一病。(《瀛奎律髓汇评》)
高步瀛:吴曰:起四句几跌几断,第三句倒插一语尤奇。四句入题有神。五、六以下尤为凌空倒影之笔。“桃花”、“柳絮”皆色也,“不忿”、“生憎”皆写愁也。五、六、七三句转为第八句,铺写作势,而皆突兀不平。第四句一露“别筵”,旋即撇开,至末始倒煞“酒边”、“愁人”等字,神光离合,极排阖纵横之妙。杜公七律所以横绝古今,专在离奇变化,如此等篇,尤宜寻讨。(《唐宋诗举要》)
杜甫(712—770),字子美,尝自称少陵野老。举进士不第,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世称杜工部。是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宋以后被尊为“诗圣”,与李白并称“李杜”。其诗大胆揭露当时社会矛盾,对穷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内容深刻。许多优秀作品,显示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因被称为“诗史”。在艺术上,善于运用各种诗歌形式,尤长于律诗;风格多样,而以沉郁为主;语言精炼,具有高度的表达能力。存诗1400多首,有《杜工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