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3-09-26 17:57
《那树》是当代散文家王鼎钧创作的一篇散文。此文描写了一棵大树长年造福于人类又最终被人类伐倒的故事,表达了作者对其命运的痛惜,以及对都市文明发展的利弊、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深层思考和深重感慨。文章采用托物寓意的手法,以描写和叙述为主,少有议论,全用形象打动人心,写得舒展自如、朴实秀美。
那树
那棵树立在那条路边上已经很久很久了。当那路还只是一条泥泞的小径时,它就立在那里;当路上驶过第一辆汽车之前,它就立在那里;当这一带只有稀稀落落几处老式平房时,它就立在那里。
那树有一点佝偻1,露出老态,但是坚固稳定,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认识那棵树的人都说,有一年,台风连吹两天两夜,附近的树全被吹断,房屋也倒坍2了不少,只有那棵树屹立不动,而且据说,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据说,当这一带还没有建造新公寓之前,陆上台风紧急警报声中,总有人到树干上漩涡形的洞里插一炷香呢。
那的确是一株坚固的大树,霉黑潮湿的皮层上,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像生铁铸就的模样。几丈以外的泥土下,还看出有树根的伏脉。在夏天的太阳下挺着颈子急走的人,会像猎犬一样奔到树下,吸一口浓阴,仰脸看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看指缝间漏下来的碎汞。有时候,的确连树叶也完全静止。
于是鸟来了,鸟叫的时候,几丈外幼儿园里的孩子也在唱歌。
于是情侣止步,夜晚,树下有更黑的黑暗;于是那树,那沉默的树,暗中伸展它的根,加大它所能荫庇的土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
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延伸得更快,柏油路一里一里铺过来,高压线一千码3一千码架过来,公寓楼房一排一排挨过来。所有原来在地面上自然生长的东西都被铲除,被连根拔起。只有那树被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色包围,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之下,但树顶仍在雨后滴翠,有新的建筑物衬托,绿得更深沉。公共汽车在树旁插下站牌,让下车的人好在树下从容撑伞。入夜,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漏了秘密,很湿,也很有诗意。那树被工头和工务局里的科员端详过计算过无数次,但他依然绿着。
计程车像饥蝗拥来。“为什么这儿有一棵树呢?”一个司机喃喃。“而且是这么老这么大的树。”乘客也喃喃。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尘里,在一片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阴不再有用处。公共汽车站搬了,搬进候车亭。水果摊搬了,搬到行人能悠闲地停住的地方。幼儿园也要搬,看何处能属于孩子。只有那树屹立不动,连一片叶也不落下。那一蓬蓬叶子照旧绿,绿得很有问题。
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它们的传统是引颈受戮,即使是神话作家也不曾说森林逃亡。连一片叶也不逃走,无论风力多大。任凭头上已飘过十万朵云,地上叠过二十万个脚印。任凭那在枝丫间跳远的鸟族已换了五十代子孙,任凭鸟的子孙已栖息每一座青山。当幼苗长出来,当上帝伸手施洗,上帝曾说:“你绿在这里,绿着生,绿着死,死复绿。”啊!所以那树,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作徒劳无功的贡献,在星空下仰望上帝。
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对准树干撞去。于是人死。于是交通专家宣判那树要偿命。于是这一天来了,电锯从树的踝骨4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那树仅仅在倒地时呻吟了一声。这次屠杀安排在深夜进行,为了不影响马路上的交通。夜很静,像树的祖先时代,星临万户,天象庄严,可是树没有说什么,上帝也没有。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与树为邻的老太太偏说她听见老树叹息,一声又一声,像严重的哮喘病。伐树的工人什么也没听见,树缓缓倾斜时,他们只发现一件事:本来藏在叶底下的那盏路灯格外明亮,马路豁然开旷,像拓宽了几尺。
尸体的肢解和搬运连夜完成。早晨,行人只见地上有碎叶,叶上的每一平方厘米仍绿着。它果然绿着生、绿着死。缓缓的,路面染上旭辉;缓缓的,清道妇一路挥帚出现。她们戴着斗笠,包着手臂,是树的亲戚。扫到树根,她们围着年轮站定,看那一圈又一圈的风雨图,估计根有多大,能分裂成多少斤木柴。一个说,昨天早晨,她扫过这条街,树仍在,住在树干里的蚂蚁大搬家,由树根到马路对面,流成一条细细的黑河。她用作证的语气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蚂蚁,那一定是一个蚂蚁国。她甚至说,有几个蚂蚁像苍蝇一般大。她一面说,一面用扫帚划出大移民的路线,汽车的轮胎几次将队伍切成数段,但秩序毫不紊乱。对着几个睁大眼睛了的同伴,她表现出乡村女子特有的丰富见闻。老树是通灵的,它预知被伐,将自己的灾祸先告诉体内的寄生虫。于是弱小而坚韧的民族,决定远征,一如当初它们远征而来。每一个黑斗士离巢后,先在树干上绕行一周,表示了依依不舍。这是那个乡下来的清道妇说的。这就是落幕了,它们来参加树的葬礼。
两星期后,根被挖走了,为了割下这颗生满虬须5的大头颅,刽子手贴近它做了个陷阱,切断所有的动脉静脉。时间仍然是在夜间,这一夜无星无月,黑得像一块仙草冰。他们带利斧和美制的十字镐来,带工作灯来,人造的强光把举镐挥斧的影子投射在路面上,在公寓二楼的窗帘上,跳跃奔腾如巨无霸。汗水超过了预算数,有人怀疑已死未朽之木还能顽抗。在陷阱未填平之前,车辆改道,几个以违规为乐的摩托车骑士跌进去,抬进医院。不过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6,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
1.佝偻(gōu lóu):脊背向前弯曲。文中指老树枝干弯曲。
2.倒坍(tān):倒塌。
3.码:英美制长度单位。1码合3英尺,等于0.9144米。
4.踝(huái)骨:指树干靠近根的部位。
5.虬(qiú)须:卷曲的胡子。这里指树根。
6.周道如砥(dǐ):这里形容公路的平坦,畅通无阻。
人类历史进展到20世纪,生态环境遭到玻坏,是普遍存在着的问题。20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亦是如此,同时西方文艺思潮蜂拥而至,中国的散文界受现代主义的影响加深,一批作家开始打破“五四”后形成的朱自清式的散文格局,而较多地接受和吸收西方现代文学技巧,出现了不少新鲜作品,诸如象征、意象、感觉、意识流、时空颠倒与跳跃等现代手法得到广泛的运用。这篇散文即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就的,亦从中可窥见作者运用的这些现代手法。
这篇散文通过描写一棵大树长年造福于人类又最终被人类伐倒的故事,表达作者对大树命运的痛惜,以及对都市文明发展的利弊、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深层思考和深重感慨,象征性地向人们表达了一种强烈的现代意识:现代科学的高度发展,那使人与自然距离愈来愈远的科学技术,正在以科学技术自身发展的同步速度,剥离着人类生活的最后一层诗意,展示了作者的焦虑和不安。
文章采用托物寓意的手法,以描写和叙述为主。少有议论,全用形象打动人心。作者以第三人称客观地叙述大树的故事,表达情意尽量节制而含蓄,使文章意味深长。那树用自己的生命绿了一方土地,其“绿着生,绿着死”的形象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
全文大致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篇到“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描写早期的大树。作者在这部分写大树的形象、经历和对人类“友善”的情况。概括地说写了三方面的内容。大树有奇特的容貌:它老态,佝偻,但坚固稳定,繁密茂盛,这是粗看时的容貌;它有霉黑潮湿的皮层,有隆起的筋和纵裂的纹,树身像生铁铸就,这是细看时的容貌。大树生活在特殊的环境中:站立在泥泞的马路边,周围有几处老式平房,一片破败、荒凉景象,此情此景远离现代文明。大树对人类大有功德:面对肆虐的台风屹立不动,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掉下来,成为生命界蔑视和抗击台风的榜样;有人到树身的洞里插一炷香,祈求平安,获得心理安慰;在炎热的夏天,它撑开千掌千指托住阳光,给行人阴凉和清静,给鸟儿栖身之所;在夜晚,给情侣们以温馨的感觉;它还“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扩张着荫庇的面积,滋润着周围更多的泥土,为人类带来更多的福利。总之,大树状貌不凡,实为世间珍奇之物,又代表着一种古老的田园风光,一种平和、安详的精神;大树通人性、讲人情,不见其利己,只见其利他,甚至有某种特殊神性,自久远的年代以来静静地、默默地庇护着人类。
第二部分(从“但是,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东西”到“在星空下仰望上帝”),描写近期的大树。在这一部分里,可以看出现代文明对大树生存的负面影响,造成人类发展和自然环境保护的难以调和的矛盾。首先写了大树与外界环境的矛盾冲突。高压线、公寓、公路、公共汽车、计程车……接踵而来,大树领地古老的田园风光一去不复返了,大树自身也淹没在滚滚黄尘里和焦躁恼怒的喇叭声里,“那一片清阴不再有用处”,也就是说人们竟然质疑大树存在的必要性。其次写了大树自己内心的矛盾冲突。作者假定大树有感觉、知觉,有灵魂、性情,所以引发大树的深刻自省。大树一方面明知早晚面临引颈受戮的命运,另一方面又不可能迁徙逃亡,只能“效死”于泥土,“绿着生,绿着死”。但即使这样,大树仍默默地作贡献,在一重又一重死鱼般的灰白包围之下,连根须都被压路机碾进灰色底下,它仍在雨后显出葱茏滴翠,绿得深沉;在比猫步还轻的毛毛细雨中,酝酿着诗意,“冒死掩覆已失去的土地,做徒劳无用的贡献”。由此可以看出大树除无私奉献的精神之外,还有忍辱负重、胸怀豁达的品性。
第三部分(从“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到结尾),描写现时的大树。此前是对大树的一般性叙述;到了这一部分,文章转为具体描写,作者对大树的最终命运作了关键性的描述,并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愤恨之情。这是全文写作重心所在,大致写了四件事:一是醉汉驾车出事,二是电锯锯倒树身,三是清道妇讲述蚂蚁国故事,四是挖树根、平路面。这几件事本身具有隐含的倾向性、思想性。首先,这几件事似是前后相关联,有顺承关系,但是后三件事竟由醉汉驾车生祸这一事而来,显得颇为滑稽、不合情理,可以体会到作者的批判态度。其次,电锯锯倒一棵亲近人类善待人类的大树,有违仁义之心,“电锯从树的踝骨咬下去,嚼碎,撒了一圈白森森的骨粉”,这样的描写真惨不忍睹;借清道妇之口讲述蚂蚁国大搬家,“它们来参加树的葬礼”,充满悲壮的气氛,从动物王国里也看出恻隐之心。动物王国的恻隐之心也是作者的恻隐之心。此情此景,不须特意点明,读者即可明了其中的意蕴,但文章中带有倾向性的字词语句更能表达作者命意、文章主旨,也就是说作者情不自禁地表达了愤恨、悲哀之情,尽管表达得含蓄,例如把锯树说成“屠杀”,说成“葬礼”,把锯树人说成“刽子手”等就是例证。
此文按大树生命经历的顺序叙事,以描写和叙述为主,少有议论,这一思路和写法的特点值得认真品味。有关大树之事可述者甚多,文章仅述大树有益于人类的情况和被人类所伐倒的情况,从矛盾对立的两方面写,具有深刻的意蕴;按时间叙述,越是久远的叙述得越简略,越是近期的叙述得越详细;将大树的具体形象描写放在文章较前的位置,意在先给读者一个鲜明的和整体的印象;中间穿插一些传说,丰富了文章的内容,增添了趣味性;写大树的早期、近期和现时的分段,都有较为明显的语言标志,即第二部分开头有一“但是”转折,表明另一种相反或矛盾对立的情况将要讲述,由早期的大树自然地过渡到近期的大树,第三部分开头说“这天,一个喝醉了的驾驶者……”表明某一具体事件将要讲述,由写近期的大树自然地过渡到写现时的大树;文章最后写道:“现在,日月光华,周道如砥,已无人知道有过这么一棵树,更没有人知道几千条断根压在一层石子一层沥青又一层柏油下闷死。”以叙述结尾,不作议论,好像“平淡无奇”,但“平淡”之中有深意,隐隐地透出一种悲哀、幽怨和愤恨的情绪。总之,文章按大树生命经历的顺序叙事,是因为大树的经历本来就具有感人心魄、启人深思的特质。
此文语言特点,是生动、老练、简洁。有许多生动活泼的写景状物,成为文中的“亮点”,如写大树的形态,“树顶像刚炸开的焰火一样繁密”,比喻非常奇特,形象感、动感都很强,绝非文学新手所能为之;又如写入夜后的大树,“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跌进树叶里汇成敲响路面的点点滴滴,泄露了秘密,很湿,也很有诗意”,完全是诗化的语言,“毛毛细雨比猫步还轻”可谓神来之笔,写出了细雨的真切形象和作者的独特感觉。作者文学功底、语言功底良好,爱化用文言,生出新意,如“星临万户,天象庄严”,“日月光华,周道如砥”等,都是作者化用文言又加进自己造句技巧,来表达全新的思想感情的语句;再如讲述树的命运,“啊,啊,树是没有脚的。树是世袭的土著,是春泥的效死者。树离根,根离土,树即毁灭”,“一切预定,一切先有默契,不在多言”,这样的短句比比皆是,都是用简省的语言文字来表达丰富含蓄的思想感情。通篇用拟人化的手法,给人以沉重的悲剧感,是这篇作品较成功的特点。笔法细腻朴实,感情沉滞凝重。
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专家刘锡庆《中国散文通史·当代卷·上》:“王鼎钧的散文饱含着对人生、社会、历史的深刻认识。丰富的生活阅历使他积累了独特的人生经验。他的作品大多以自己的人生经验为蓝本,表现了人生各个层面,意蕴深远。《那树》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作品以路边老树的兴衰荣枯,象征着一种执著而悲壮的人生,具有深邃饱满的人生意蕴。作品通篇没有标明老树所处的具体时空,他透过多年来默默造福于人类的老树被砍伐、被肢解的悲剧命运,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意义深广地揭示了台湾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文化的侵蚀。作者以沉重而不失豁达的笔墨,将自然、社会、人生紧紧联系在一起,写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和人的情感之间的矛盾,传达出苍凉、苦涩的心境在这里,老树的命运被寓言化了,这使作品在况味人生、感受人生方面获得了深邃的意义。”
当代作家李朝全《散文百年经典·1917-2015》:“一棵树,在作家笔下,不亚于一个人,甚至就是一位活生生的亲人或者朋友,是与我们朝夕与共的生命。然而,城市道路和现代文明的发展,这个质朴而古老的生命却会成为人们追求幸福生活的阻碍,于是,遭到了杀伐戕害。本文记述了一棵树的死亡历史,批评了人们对待自然的残,告诫人们要珍惜自然,爱护生态环境,善待像树木这样的每一种与人有益无害的生命。作品情感炽烈,感染力强。”
福建师范大学教授袁勇麟《中国现当代散文导读》:“《那树》这篇散文是王鼎钧的力作之一。古往今来,以树为写作对象,围绕树进行描写、议论、抒情的作品不计其数。但是却很少有文章像王鼎钧的《那树》如此深刻,具有震撼力。这篇文章值得细细品味之处颇多。无论是作者大胆丰富的想象、虚实相生的笔法,抑或是那些扑朔迷离、具有神秘色彩和奇幻、朦胧之美的传说、神话、传闻,还是那种优美、凝练、含蓄的行文语言、诗化的比喻和悠远绵长的情韵,都给我们提供了极大的审美空间。而其中,构成文章最大艺术魅力、最耐人寻味的,还是文章中的意象丰厚深刻的象征蕴义。”
《那树》被选入人教版《语文·九年级·下册》教科书中。
王鼎钧(1927— ),当代散文家、华文文学大师。山东临沂市苍山县兰陵人,1925年生。14岁开始写诗,16岁写成《评红豆诗人的诗》。1949年去台湾,1978年后移居美国纽约。从1951年起,开始从事广播剧创作,同时为各报撰写杂文专栏,并从事舞台剧和小说创作。同时也开始撰写探讨小说技巧的理论文章。主要作品有《人生三书》《人生观察》《世事与棋》《情人眼》《钟》《短篇小说透视》、《文艺批评》、《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