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培亮

更新时间:2024-01-13 10:42

1972年生于山东阳谷; 1991年毕业于聊城大学历史系; 1995年调入聊城大学美术学院,任讲师; 2003年应聘于《中国书法》杂志,任执行编辑; 2004毕业于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获硕士学位; 2004年调入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任副教授; 2007年破格晋升为教授; 2007年调入中国书法家协会,现供职于展览部。

人物简介

郑培亮,1989年考入聊城师范学院历史系;1991年获山东省大学生艺术节书法展一等奖;1992--1994年到山东大学东方书画研究院读研究生课程班,师从蒋维崧中国书法家协会,现供职于展览部。 。

人物经历

下面是我的“成长经历”、“学书经验”与“理论研究”了。我还要说明一下,我还不是名家,还没真正成长起来,所谓“成长经历”应是一本生活流水账;“学书经验”估计也难以说个明白,若干感觉,不妨实话实说,就不要文白夹杂地掉书袋了;“理论研究”姑妄如此称呼,我不擅长理论研究,诸如考据、思辨,我样样不通。与理论研究相比,我更愿意在毛边纸上划上一通,但我的工作又常与“理论研究”打交道,这些年的确写了不少东西,多是豆腐块,因为是份内的工作,深知长篇大论,自个呼悠,无人理睬,极为尴尬。

和许多同道相比,我的生存环境不算太差。从阳谷农村老家,到聊城,再到济南,最后到了北京,一步步走来,没感觉费什么劲。我要感谢我的几位老师,是他们把我从社会最底层最为艰苦的环境里,逐渐带出来的。我不妨说说他们,他们中间既有名家长者,也有默默无闻的人,知道了我向他们学习的过程,也就了解了我的全部。因为我的一切都是他们给予的。

在阳谷

提起阳谷县,全国人民都知道。县城不大,经济条件一般,历史上也没出过什么名人。偏偏施耐庵把武松打虎这一《水浒传》里最精采的一幕安在了阳谷,阳谷从此名声大噪。我家就住在武松斗杀西门庆的狮子楼的北面。几百米,隔着窗户,踩上凳子就看见了。

人在一个地方生活得久了,感觉不出什么,一旦离开,便老是怀念。如今跑到喧嚣繁华的大都市里,更是如此。小县城里没有那么多的故事,没有那么多的汽车与人流,大家生活平静,走路安详,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悠闲自在,没有大都市里的焦虑与不安。

我在阳谷上中学时开始学书法。最初是父亲喜欢这东西,日子长了,渐受薰陶,拿过毛笔,胡涂乱抹。写了两年,便在《中学生报》上发表了两个字:“墨缘”。字写得特大,字数多了就写不成了。县城太小,历史上又没出过什么文人骚客,我的名声迅速传播,到后来俨然以小书家自居了。这段光荣的历史,我感觉颇有意味。我生性木讷、怯懦,不善与人交往,学习成绩也不理想,比如数学,就想不起来是否及格过。没有书法上一点小小的骄傲,也许我心里残有的一点自信就荡然无存了。我虽然在书法上用力不多,但要感谢书法,是书法常常给我空虚的心灵一点安慰,一点刺激,使我不致于自甘沉沦。

在阳谷上学以及大学毕业后的两年里,我接触最多的几位老师、朋友是:张长欣、李宗行、张玉珠、穆绍逸等人。

张长欣先生早已去世了。张先生是县城里一位德高望重、循循善诱的长者。老先生从来都是神情安定,谈笑自如。我刚开始学书法时,他常常跑到我家里指导,开始骑个破车,后来是步行,我做小学生的倒是极少去他家。九五年我将家从阳谷搬到聊城,一大早,老先生就拄着拐杖来了,他要送我。我记得当时人不少,车发动时,我从人群里依旧看见老先生的身影,一种眷恋,一种感动,顿时使我视线模糊,不能自已。

李宗行老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当时教美术、书法。在我的印象里,李老师脸上从无笑容,生活的拮据,疾病的困扰,使他脸上沟壑纵横,他的形象,很像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老百姓的生活状况还很差,中学老师的待遇也比较低,在李宗行老师羸弱的身影里,我们能感受到那个时期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凄凉与无奈。李老师写一手魏碑,教我的是柳体,多次拿我的书法作业在班里做示范,每逢国庆,还要贴到校园的报栏里,光我自己的就占去一大半。每天上学放学,我最爱经过的地方就是报栏,那里能找到“感觉”。最不愿去的却是教室。

玉珠先生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记忆力很好,在小县城里,属得上传统意味颇为浓厚的文人。张先生爱背《书谱》,我们一群人聚到一起,他总是极为陶醉地讲起《书谱》,旁若无人。别人未必听得懂,不爱听他也看不出来,只管一段段地讲下去。我觉得他该到大学里做个教授。他对我恩宠有加,逢人便夸,甚至夸得有点离谱。我理解他的心情,他是真心盼我有点出息,可惜我总是使人失望。

绍逸兄是我的挚友。我本应喊他老师,后来熟了,就称兄道弟了。绍逸是真有才气的人,我自叹不如。他藏书多,眼界高,就是手生。他从部队转业到阳谷景阳岗酒厂,不几年,酒厂就不行了,连续多年开不起工资。绍逸夫妻二人都在厂里,生活困难可想而知。夫妻两个常常给人做点小活勉强度日,哪有清闲习字做画?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们在他租来的斗室里,谈艺论道,纵横古今,那种惬意,常常使我们忘记了暑热与严寒。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十余年,绍逸兄依旧如故,厚道、善良、有谦谦君子之风。看到他生活处境不佳,我总是替他抱怨,现 在想来,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人各有各的难处。好在他现 在情况有所好转,我心里才算有了些许宽慰。上苍不公,常使善良之人陷于困顿,丑恶之人得以腾达,纵使我辈扼腕悲叹,又能奈何!

在阳谷,我的老师、朋友还不少,这里不能一一细说。地方小,偏僻封闭,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人情温暖,情意真挚。地方大了,反倒人情淡漠,甚至文人相轻,相互倾轧,人活着,缺少真实与自然,改头换面,伪装自己,虽然获得一份名利,但也的确疲惫。回忆在家时,师友相聚,切磋琢磨,或浊酒一杯,纵论人生艺术,无所顾忌,其乐融融,那种善意的批评与鼓励的目光,常使我眷恋不己。

与茂阳老师在一起

认识于茂阳老师是在1989年。那时,我刚上大学。聊城师范学院校园不大,新生们到了不久,就对校院角角落落里的名人逸事、奇闻趣谈耳熟能详了。其中之一便是有关茂阳老师的。传闻版本不一,内容大致相近,均是此人长得如何清俊刚健,做事洒脱,不拘小节,等等。据说一日与朋友聚会,酒至半酣,兴致大发,捉笔赋诗,濡墨题壁,转眼间,洁白无瑕的墙壁上就黑云密布了。至于郑师母回来后如何教训的,不得而知。这等事情属实与否,我后来一直没有问过,但相处久了,反倒觉得众人小题大做。这有什么奇怪的?

那时茂阳老师刚过而立之年,已是正处了。手下五、六千号人,又是评比,又是演出,忙得不亦乐乎。大学生们私下都称其为“于教头”,因为他还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谁犯了事,做了弊,或者恋爱过火,都要由他“批捕”。于是在他身后便聚集了一批心存畏惧的追星族。别人如何惧怕不清楚,我是怕得要死。我那时刚从乡村来到城市,有生以来,只见过大队书记,哪里见过这样的大人物?一日,我与一友酝酿数天后,下决心拜访,请他看字。拨了两次电话(开始不知道拿话筒),通了,传来一声音:“来吧”,于是便过去了,没想到,我们的“教头”先拿了几张他写的字请我们提意见。因为没有思想准备,脑子霎时就懵了。我记得很清楚,他自个在那里一张张清点作品,“这张还凑合…这张不咋样,对不?”突然,他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其时已经感觉到自己气都喘不上来了,于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紧张之中,极其自然地把他的话接上了——“是是是,不咋样!”说完,我就几乎崩溃了。

我在上中学时,因有“家学渊源”,手里颇有几本钢笔字帖,另有一本启功先生的小册子,没白没黑地描摹,直到“遭遇”茂阳老师以后,才知道要临摹古帖,于是从唐楷、魏碑,后来是隶书,一本本地写起来了。每过一个星期,抱上一卷,到办公楼去找他,总是被他痛快淋漓地表扬一回。至于缺点,说的很少。他的客人多,不管是何方来宾,只要我去了,就大力举荐:“这是我们聊师的书法家,才气大了!”每每遇到这种场合,我都是面红耳赤的一路狂奔到食堂,自个犒劳一顿土豆炖骨头,欣欣然之余,又有点飘飘然,真觉得自个有点才气了。现 在我还保留着几张当年写的字,不堪卒读,真想倒抽一口凉气。忽然明白,这大概是现 在提倡的“激励教学法”!

人不能老是回忆过去。一回首,就感觉恐惧。这光阴流逝得太快,想都来不及,一转眼,14年了。当年茂阳老师刚刚三十出头,与我现 在的年龄差不多。他的女儿那时刚上小学,现 在居然走出中国海洋大学的校门,率领一家公司的员工们,走南闯北,在天上飞来飞去了。我象她那么大的时候,还没见过火车。十多年了,我做了什么?进修,教学,考研,读书,摹了一堆黑糊糊的字,写了一批于国于民毫无价值的文章,还办了一堆糊糊涂涂的事。除了年纪长了,皱纹深了,老婆有了,孩子大了,似乎再也没有可圈可点的事迹了。为人,处事,写字,作文,均欠长进,说我愧对师恩,绝不为过。

1994年我们在聊城大学组建了全国高校中第一个书法教育专业,至今已形成本科、硕士与成人教育的完整体系。在具体的教学实践上,茂阳老师对传统的珍惜与尊重,对流行时尚的抵制,对不同流派的宽容,对基本功的重视,对学生个性的区分,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这只是一个方面,而于生活的洒脱、治学的严谨、创作情性的张扬,极其为人的宽厚、大度所共同形成的一种人格上的魅力,对我的影响则是更为久远。

2002年,茂阳老师到了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公务之余,还是像往常一样,读书,写字,还带着几名书法研究生,虽然更忙了,但心情不错。2003年,我们经过广泛的调研与论证,在山东工艺美院又设立了中国书法装饰艺术专业。目 前,设立书法专业的高校有十几所,本科生与研究生的招生数量每年都在数百人以上,各院校在人才培养的目标与方式上大同小异,继承传统艺术是中心的议题。但现 在的问题是,面对浩瀚博大的传统艺术,我们既要继承,更要使之发扬光大。现代社会的发展日新月异,传统艺术的生存与发展环境与古代社会已大不相同,几乎所有的传统艺术门类都在面临现代社会转型的问题,继续发展还是淘汰消亡成为事实上的严峻的课题。茂阳老师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与一些专家的强烈呼吁和理论研究不同,他开始思考如何在实践中进行探索,增设中国书法装饰艺术专业就是这种探索的结果之一。书法艺术与现代装饰相结合,并不是狭隘意义上的研究装裱技术,而是利用现代科技,如何把传统书法艺术嫁接到不同的应用材料与载体上面,用一句最通俗的话来概括,那就是使得传统书法告别文人雅士的孤芳自赏,走向现代生活。另外,当前高校里培养的书法专业人才,由于种种原因,大都面临一个实现就业的问题,现代社会很难容纳这么多的专业艺术人才,许多毕业生并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找到合适的位置,很多人被迫改行,另谋出路。一些院校现 在仍然扩招书法专业,势必使这一问题更加凸显。茂阳老师的考虑是,既要发现艺术创作人才,又要培养艺术应用人才,既要提高学生的素质,又要使之掌握生存的技能,二者不可偏颇。如果说1994年设立中国高校第一个书法教育专业开了现代书法教育的先河的话,那么,将传统书法与现代科技相结合的尝试,也同样具有理论上的前瞻性,其开拓性的意义在不久的将来便会体现出来。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座落在郁郁葱葱的千佛山北坡上,拾级而上,不过十分钟就到山顶了。站在山顶上,望齐烟九点,真是顿觉心胸阔大。山下城市里车流滚滚, 一片喧嚣,而在半空中,竟有这样一处宁静的校园,不能不令人心旷神怡了。叼上一支烟,悠然望南山,再写不出一笔好字来,实在对不住这灵山秀水了。今 年是2004年,再过十年,我们在这里会收获什么,又有何等的变化,真是不好预测。事情要一件件去做,总不能天天憧憬吧。

与长水老师

我曾于一九九二—一九九四年在山东大学东方书画艺术研究院进修。二○○一年又到山东大学读研究生,与山大还是颇有缘份。

我认识的山东大学第一位教授是王长水老师。长水老师个子不高,身体健壮,面色红润,说话直来直去,脾气也大,但心肠软得不行。当时山东大学还没有专门的书法专业,因为蒋维崧先生的影响,研究、喜好书法的教授颇多。长水老师便是其一。他从六十年代开始跟随蒋维崧先生学习书法,数十年坚持不辍。严格来说,我是长水老师的弟子,管蒋先生,则应称师爷。现 在圈子里也把我列为蒋维崧先生的弟子,是没弄清楚。或者是说起来嫌麻烦。但我是从不敢自称是蒋先生的弟子。人虽糊涂,辈份还要搞清楚。

我在聊城时,因有茂阳老师的督促,写字还算老实,大学毕业到了社会上,就开始信马由缰,粗野起来。那是在九十年代初,我开始学习“民间书法”,不讲笔法,任笔为体。我这里绝无赅斥“民间书法”的意思,。而是对年青的学子们,在还没有掌握传统书法的基本要素的情况下,过早地染指“民间”,弊大于利,是不科学的。作为作者个人的创作,师法经典抑或习法“民间”,都无可厚非,关键是不要把个人的理念强行灌输给他人,特别是年青作者。我是深受“民间书法”之苦,却又从内心里喜欢“民间书法”的朴拙与稚趣。当一个人对“民间书法”还缺少必备的审视、提练、整理的能力时,大临“民间书法”无疑于浪费时间。我说这些,可能连当代提倡研究“民间书法”的人也不会渴力反对。

来到山大学习,我遭遇到长水老师的激烈批评。刚开始,我还无法接受,时间长了,才悟出这个理。我开始一笔一划的临习,老老实实的像个小学生,写《郑文公》,写《张迁》,但不再一味追求提按与顿挫,以及所谓的金石气息,而是努力回到其真实的面目。这种审美上的改变一直影响到我现 在。我甚至在许多文章里,都涉及到清代碑学的得失,探讨清代一些书家在师法碑版过程中的一些失误。书法本来就是写字的艺术,当一些碑派书家呕心沥血地探寻不同古人的“笔法”时,已经失去了“写”这一基本的范畴和规定。我不知道我这话是否说得有些绝对,但我始终坚信,书法就是“书”和“法”的结合,脱离“书写”,散漫狼籍,不修边幅,没有规矩,没有法则,不成其为“书法”,至于脱离文字这一基本载体,当属另类。

从认识长水老师到现 在,也有十年了。这些年来,我们师徒二人,已经没有了客套与虚假的恭维,他会直截了当地批评我的字,毫不保留地谈论他的感受。有时他的批评,让我难以接受。但他在外面,却是大谈特谈我的“成就”,老师爱护弟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2001年夏天,长水老师陪同蒋维崧先生去青岛,回来后,两个人都病了。蒋先生恢复得很好,长水老师却上了手术台,心脏上搭了四根“桥”。手术后,长水老师醒过来了,看见我在床边陪侍他,很艰难地抓住我的手,看了我很长时间,不肯松开。去 年他知道我经常胸闷,催促我及时检查,再见到我时,听说还未去医院,劈头盖脸就训上了。

长水老师的字,多是自娱,写碑,也写帖,诸体都要尝试。60多岁了,仍旧小学生一样勤学苦练,每次去他家,他总是抱出一大摞,让我逐个提意见,不提不高兴。曹师母“家教”甚严,墙上划一评比图,表现好的挂一小红旗,长水老师的孙子处处皆优,唯独长水老师除了学习表现好,其他表现都一般,特别是打扫卫生。看来积习难改了。曹师母常说我:“你比老王强不哪里去!”我和长水老师听了,大笑不止。

与蒋维崧先生

提起蒋维崧先生,大家都知道他是当代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书法篆刻艺术家,是山东大学资历甚深的学者、教授。几十年来,蒋先生致力于学问、书艺的探求,学富艺高,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在当今书坛轻视传统少讲继承风气日盛的局面中,蒋先生以传统技法为根基,以才华学养为神采内涵,其风神峻朗的书法艺术卓然高标,对中国书法的继承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正确的实证与导向作用。

在山东大学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只要谈到蒋先生,大家脸上通常都会呈现出一种肃然起敬的神情。许多人未必知道蒋先生的名字和斋号,但无论长幼,大家都习惯地尊称他为蒋先生。在这所人才辈出、文人擅场的百年老校里,从孔子的塑像到图书馆、学人大厦,乃至于小树林中的奇石上,外处都有先生的手迹,在人们的心目中,先生已成为这所校园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的一种象征。

先生的书法,最常见的是金文。相比而言,我私下里更喜欢看他写行草书。先生的行书多写录古人诗词,尤以李白、杜甫、韦应物、苏东坡、陆游、杨万里等人的诗词为多,蒋先生说,这些诗人都是他喜欢的,写录他们的诗词能和自己的性情吻合起来。看着蒋先生一手拿着古人的诗集,一手轻捻毛笔,心无挂碍,任情恣性,其高情深致,学问情操,一寓于书,那种神游晋唐的超逸优游、从意适便,那种不染半点世俗尘埃的古雅之风,那种轻松惬意写来的笔底风光,以及那飘然而至的书卷清香,都使我迷恋不已。松雪斋有诗“古墨轻研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北窗时有凉风至,闲写黄庭一两章”,此情此景,借来形容先生的从容挥洒,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和许多年青的学子一样,我也曾怀着急切的心情,期盼能够有机会得到先生的教诲。但先生年事已高,足不出户,常人难得一见,也不便打扰。幸运的是,我却因为工作、学习的关系能够经常陪伴先生。1993年秋天,我辞去家乡的工作,背上行囊,告别家人,盲然地来到山东大学东方书画艺术研究院学习。我那时正如醉如痴地写一种粗野草莽的魏碑,用又细又软的长锋羊毫横涂竖抹,甚为得意。我记得先生第一次看我的“大作”,没有批评我,而是微笑着说:“北碑是个好东西,但好东西对你也许无益。”我记住了先生的话。我当时并不懂,但还是按先生的话去做了,改弦更辙,从头开始,从一笔一画的基本功开始,从二王一系的法书墨迹开始,老老实实地练基本功。但我至今依然喜欢写北碑,写得不好,但至少不再鼓努造作、故求形势了。有一次我问先生:“近现代名家里,您以为谁写的魏碑可以参考?”先生沉吟片刻,说:“你可以看一看梁启超的字。”我马上回去找到梁启超的作品,反复琢磨,也没有发现什么。直到数年以后,我写《二十世纪中国书法史》,资料见得多了,眼界也相对开阔了一些,再把梁启超的行楷书与近现代许多书法名家相比,梁的字虽然风格不象其师康有为那样锋芒毕现,但在温文儒雅的外部表情中,渗透着北碑雄强质朴的神情,那是一种雅化了的经过文人精雕细琢、提炼加工以后的北碑。我似乎有所体悟。但我不知道这种理解先生以为正确与否。

2001年我又回到山东大学读研究生,而且我的小家与蒋先生寓所同在山大南路,上课的教室就紧邻文史哲研究院的办公室,于是我便很乐意地做起蒋先生的通讯员,先生订阅的报刊,来往的信札,办公室都让我给先生带去。这是我与先生过从最为密切的两年,也是我收获最大的两年。去 年我写毕业论文,只要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我就跑到先生家里,先生是每问必答,从不因为我这个小学生的打扰而吝惜时间。很有趣的是,先生很少正面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总是微笑着,有时说上几个字,话很少,却突然使我豁然开朗,有所感悟;有时,他会慢慢地站起来,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书,又用极快的速度翻到某一页,指给我看。每到这个时候,我总是大为汗颜,一是惊叹先生记忆力好,二是责怪自己懒惰,读书少,又不愿意跑到图书馆查资料。我后来总结先生为什么总是停留片刻再回答我的问题时,猜测有两个原因,一是他要启发我,让我多思考,更不要懒于思考,二是我蹩脚的阳谷普通话,闹得先生一时有点听不懂,可能需要一定的时间“翻译”一下,是否因为这些,我没有问过。

蒋先生有两个爱好,一是听京剧,二是看足球。京剧名家中,他说最喜欢杨宝森,杨的唱腔工稳典雅,不疾不徐,正像先生写字一样,优游从容。说到足球,那球场上的争夺拼抢、奔腾狂啸,恐怕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沉迷其中的就不多见了。但先生看得津津有味,饶有兴致。不用说世界杯、德甲、意甲,连国内的甲A 联赛的进程他都一清二楚。我不清楚老人家为什么一面喜欢杨派唱腔的平正,一面又喜欢足球场上的跳跃腾挪,而且这中间又与书法是否有其内在的关联?先生的书法,雍容静穆,细微处,极富错落参差之美和轻重缓急的节奏变化,许多人学他的字,但写来形容枯槁,神情萎困,我想,这大概不仅仅是学问修养不到的问题吧。这里不是刻意寻找三者的所谓的内在联系,这未免牵强附会,我只想说明一点,一名学者、艺术家,他不是为学问而学问,为艺术而艺术,他首先是一位真诚的热爱生活的人。

今年秋天,我离开济南,来到北京。临行前,先生反复嘱咐我要为人谦和、做事严谨,不要忘了读书习字,先生语重心长的话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不免陷入深深的眷念之中。先生年龄大了,生活上需要照顾,其实我在他身边也没做过什么,但现 在远隔千里,连跑腿的小事也给先生做不了了。我总觉得自己无法尽力,愧对先生对我的关心与呵护。有时想一想,先生需要什么?什么也不需要,老人家从来都是淡泊名利。写上两篇辞藻华丽的文章赞美他?似乎用不着。也没必要。这让我常常感到惶恐与内疚。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五、反省与检讨

这个小题目很像小学生打了架,挨了批评,交给老师的检讨书。我也到了该好好反省与检讨的时候了。

算一算,我学书法也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不值得炫耀。明白人会说,写了二十年,才写成这样。所以我感到惭愧。

但我的一生注定要与书法紧密伴随。因为,转行干其他的事情,我更不行。还不如靠书法勉强度日,以后也来个倚老卖老,写上某某时年八十有几。从学识,从功力,从悟性,从各个方面,都注定了我成不了气候。像蒋先生那样,是在青年时期就打下了极为札实的国学根基,可我连《唐诗三百首》也背不下来。这种差距,还是表面上的,而深层次的,则是传统文化在我这一代人身上已经无力承继。

论功力,我自个最清楚。有一次我看到蒋先生早年抄录的沈尹默的文章,字字惟妙惟肖,草法精致极了。这种功夫,没有几个能下得了。老先生能深入进去,就有勇气与能力走出来,独树一帜。这一点我不敢望其项背。

悟性不好说。悟性再好,学识不到,功力不到,悟性也谈不上。

书法到我这一代,真正地出现了危机。

不是说书法被人冷漠了,而是书法作者被人冷漠了。遭遇冷漠的原因,在于作者自身。

在我发表的一些文章里,多次说到书法的危机。不是杞人忧天,是存在着的现实。我对各种“流派”的热情探索都缺少兴趣,缺少关注。我觉得当代人更多的应是如何去承继,而不是创新。创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绝非反对创新,而是创新需要根基,需要环境,需要积累,不是推倒重来。能在古人的基础上,有所变化,而又不是离经叛道,已经是了不起了。

无论行家对我的“谬论”赞同与否,我相信行家们会有一个共识,创新的确太难。

我欢迎更多的人投入到创新的行列,也真切地期望当代人创作出不同于古人的作品。

从这个方面来说,我也不算得是根深蒂固的保守与顽固。

但我个人,的确无力创新,我宁愿躺在故纸堆里,作茧自缚,品味古人的乐趣。或许有一天,有人冒出一句,“你的字还真有点汉魏风骨”,那样我会感天谢地,两眼放光,激动失眠。

慢慢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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