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框里的画像

更新时间:2024-09-07 13:40

《镜框里的画像》,由当代作家墨白创作的短篇小说。收入2007年10月长江文艺出版社版《墨白作品精选》。

作者简介

墨白,本名孙郁,先锋小说家,剧作家。1956年农历十月初十出生于河南省淮阳县新站镇。务农多年,并从事过装卸、搬动、长途运输、烧石灰、打石头,油漆等各种工作。1978年考入淮阳师范艺术专业学习绘画;1980年毕业后在乡村小学任教十一年。1992年调入周口地区文联《颍水》杂志社任文学编辑,1998年调入河南省文学院专业创作、任副院长。

1984年开始在《收获》《钟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学》《山花》《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开始发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说《失踪》、《灰色时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辉煌》、《某种自杀的方法》、《最后一节车厢》、《阳光下的海摊》、《一个做梦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说《黑房间》《告密者》《讨债者》《风车》《白色病室》《光荣院》等四十余部;出版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的时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随笔《〈洛丽塔〉的灵与肉》、《三个内容相关的梦境》、《博尔赫斯的宫殿》、访谈录《有一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以梦境颠覆现实》等七十余篇;出版中短小说集《孤独者》《油菜花飘香的季节》《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霍乱》等多种;创作电视剧、电影《船家现代情仇录》《特警110》《特案A组》《当家人》《家园》《天河之恋》等多部;总计七百多万字。作品被译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获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中篇奖、第25届电视剧“飞天奖”优秀编剧奖。

基本信息

载《小说林》1995第1期。

小说原文

镜框里的画像

墨白

在快乐的彩色围巾上,

是极其苦涩的泪水。

——茨维塔耶娃《风暴吹刮着帷幕》

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我跟娘来到了一个灰暗丑陋的小村庄。我已记不得在那个漫长的土路上消耗了多少时光,头顶上那片塑料布在春雨里摇摆着,不停地发出哗哗地声响。我的裤子和鞋子都已经湿透了,吃力地行走在满是泥泞的田间小路上,寒冷使我感觉眼前的道路十分的漫长。墨绿色的海洋一样的麦田在我们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翻着波浪,我和娘就像两只小船在海水里漂浮。

“到了。”娘说完就立住了。

我顺着娘的手看到了有一片树林像一座岛屿在水面上起伏不定,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东头,东头那一家。”可能是因为寒冷,娘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抬头看娘,却意外地发现除了寒冷之外,娘的脸上还掠过了一丝惊恐的表情。我不知道娘为什么而惊恐,当时的种种迹象只是给了我一种暗示,在我长大成人之后,在我经过反反复复的回忆之后我才突然明白,在这个小村庄东头那所院子里所发生的事,只能用一种暗示来表示。

在一个名叫杜牧的诗人所描述过的清明节里,我和娘来到了姥爷家。那个小村庄的面目破坏了我的情绪,我激动的心情消失了,有一种冷冰冰的压抑感朝我袭来。到后来当我突然看到那片在春雨里开放的杏花时,也没能使我快活起来。我看到洁白的杏花被春雨蹂躏着,一片一片在空中凄泣着落离枝头。这情景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伸到我的胸内攥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心绪变坏起来。杏花在春雨里飘落的情景存藏在我的心里,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一直使我闷闷不乐少言寡语。

我和娘是在院子的门口看到姥姥的。当时姥姥刚从东边的厨房里走出来,正在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她的小脚朝堂屋里走,或许是一种感觉,姥姥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停住了,当她转过身的时候,立刻叫了一声“我的乖。”然后放下手里的东西朝我们奔过来。现在我已记不清姥姥手里当时拿的什么东西,但姥姥脸上意外而惊讶的表情使我久久不能忘怀。姥姥一把拉住我蹲下来,把我揽在怀里。

姥姥说:“是小明吗?”

娘说:“是的。”娘说完就泪流满面。

姥姥伸出树皮一样的老手为我擦去额头上的一丝雨水,眼里也闪出了泪花。姥姥说:“我的乖!”

我和姥姥的脸离得很近,在我眼前竖着的是一幅木刻家雕刻过的脸,就像一副印地安人祭祀时戴着的面具。我在姥姥的牵引下,走过那道低矮残破的院墙,院子里的树木赤身秃枝,一派死亡的景象。这景象使我大为不解。起初我想象着这是年前那个刚离去的阴雨连绵的夏天所致,但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是错误的。

小姨说:“真让人纳闷,几百只鸡怎么说瘟就瘟了?吃都吃不及,到处扔的都是死鸡。你姥爷说,埋吧。就一棵树下埋几只,接着夏天就来了,院子里到处都是腐臭气,真恶心。还没到秋天,院子里的树就开始发黄落叶,到了夜里,风一吹,叶子就从树上落下来,哗哗地响,就像下雨一样……”

小姨腆着大肚子讲这段话的时候,我就想象着姥爷撅着屁股在树边挖坑埋死鸡的情景,想象着那个到处散发着死尸气的夏天。那天我是在进了堂屋之后看到姥爷的。姥姥一进门就朝后墙上说:“他爹,小明来了。”

姥爷不言语,他阴沉着脸注视着我。

姥姥说:“那是你姥爷。”

我就看一眼,我看到从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奇异的光,那光穿透了我的心,使我打了一个寒颤。

姥姥说:“明,姥给你抱柴禾烤火。”

姥姥说着转身走出门去。我转回身时,已看不到娘,空荡荡的当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很害怕,就叫一声:“娘。”我没有听到回声,东间里黑压压地不闻一点声响,西间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哼哼声,我感觉到后墙的那双眼睛在冷冰冰地盯着我,我正要喊着退出去,姥姥抱着两捆芝麻秆走进来。

姥姥说:“乖,来,烤火。”姥姥说着,从兜里掏出火柴握了一把芝麻秆燃着了,淡弱的火苗开始强壮起来。姥姥说:“来,乖,坐近点。”

热腾腾的火苗开始烘烤着我的寒冷,姥姥把鞋和袜子给我脱下来,架在火边上。姥姥说:“英子,你也出来烤烤。”

娘从里间里走出来,一声不响地坐到火边上,淡黄色的火苗蹿出老高,灰白的烟气一会儿就弥漫了屋子,后墙变得模糊了,姥爷的目光变得浑沌不清。我突然发现偌大一个后墙上只有姥爷一人挂在那里,既孤独又霸道。

姥姥突然说:“上坟吗?”

娘犹豫了一下说:“不去。”但娘的口气很肯定,像是这个问题在她的心里徘徊已久。

迟了好久姥姥又说:“让小明去吧?”

娘不再言语,娘的眉头紧锁着,像打了死结,再也解不开似的。后来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里,有一次我和妻子偎在蜂窝炉前喝热腾腾的砂锅羊肉汤的时候,我突然和妻子讲起了很久以前在姥爷家度过的这个清明节。

妻子说:“你见过姥爷吗?”

我说:“没有。从生下来一直长到五岁,我都没有见到过姥爷。那个时候我没在颍河镇住,跟着娘去宁夏的矿上去找爹。但在我的印象里,姥爷十分的高大。”

妻子说:“你又没有见过他,怎么会留下这样的印象?”

“是一双鞋。”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是一双胶鞋,黑色的胶鞋。”

那天当姥姥从里间把那对胶鞋给我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愣住了,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鞋,穿这鞋的人一定是个身材高大的人。

姥姥说:“穿上。”

我就疑惑着把鞋穿上去,那情景就像一条小鱼掉进了船舱里,我当时只觉得好奇,可我不知道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高大男人,已经把一种东西默默地传给了我。我怀着极大的兴趣欣赏这双鞋,直到姥姥擓着一只竹篮拉住我的手时,我才看到娘那张铁青的脸。

不知怎的,我一出屋门,就恍惚地看到前面有个高大的身影在召唤我,满院里的死树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到后来小姨给我讲这些死树的时候,我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个高大的男人撅着屁股在树下挖坑埋死鸡的情景,这个幻想的场景一直很清晰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但我弄不懂这暗示着什么,我只是顺从地跟在姥姥的身后,朝那片海洋游去。

眼前墨绿色的海洋真使我费解。后来在我看到那些在马达加斯加滑雪或者在澳大利亚海湾冲浪的人的时候,深深地感到这片墨绿色的海洋与众不同,你不能把她驯服,你只能被她淹没。在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明节里,我感到了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在我的血脉里游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死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地对这个问题有了较深刻的认识,而我认识得越深刻,我和姥姥在那个海洋里游动的景象就越清晰。

姥姥说:“快走。”我就用力往前走。可一抬脚,鞋子就被泥泞粘掉了,我的小脚就站在了冰凉的土地上,那冰凉从我的脚底一直往上涌。姥姥说:“穿上,就到了。”

我立刻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在麦田里寻找着。

姥姥说:“那边。”

顺着姥姥的手臂,我就看到了那堆湿漉漉的黄土了。我心怀恐惧地跟着姥姥来到坟前,感到坟里有双眼睛正在注视着我,把我上下打量。姥姥把篮子里的两个蒸馍和一小块插了筷子的猪肉放在坟前,接着点燃一大沓火纸放在坟边。姥姥说:“起来吧,起来拾钱吧,小明给你送钱来啦。”

接着姥姥又从篮子里取出一把酒壶,姥姥拉着我的手,一边把壶里的酒洒在坟的周围,一边说:“你姥爷最好喝酒,村里有个红白喜事哪一家都要请他,就是好醉……”姥姥接着说:“你姥爷不是好喝咋能死呢?再过四个月,就是你姥爷的周年了,你姥爷活着今年才五十八……乖,来,给你姥爷磕头,你姥爷常常念叨你。”

不知怎的,我的腿一软就在湿漉漉的泥地上跪了下来。我看到姥爷从坟里慢慢地坐起来,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坟前草黄色的火纸在我的面前窜着火苗,热浪把一片片纸的骨骸送上天空,在细雨里打旋,又在我的周围落下来,我感到那些落下来的纸灰化成了无数只姥爷的手,朝我伸过来,我惊叫一声,跳起来就朝回跑,那双大胶鞋像脚印一样被遗失在褐色的田畦上。

我想这事一定被我搞得一团糟,我想姥姥一定会责怪我,但使我感到意外的是,姥姥却对此只字不提,她回到家就钻进厨房里去做饭了。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使我迷惑不解的事儿,我是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回到家去见姥爷的,可是姥爷已不在后墙上了,我怔怔地看了半天,才发现装姥爷的镜框不知被谁翻过去了。在吃饭以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是谁把他翻过去的呢?那双有着奇异光彩的眼睛被墙壁挡住了,我似乎透过镜框后面灰黄的马粪纸,看到了姥爷的后脑勺。

接下来,在吃午饭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本来娘和我吃饭正吃得好好的,姥姥突然发现了姥爷正在痛苦地面墙而泣,她就站起来走到后墙边把姥爷的画像翻了过来,接着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姥姥说:“再赖也是你爹。”

姥姥说这话的时候,娘放下了手中的碗。姥姥没有看到娘的脸,她走到上坟用的篮子边,从里面取出那个瓦蓝色的酒壶,她絮絮叨叨地说:“明儿,喝点酒吧,男人都喝酒,你姥爷就好喝酒。”她走回来给我往一个小酒盅里斟酒,这个时候娘忽地一下子从板凳上站起来,劈手从姥姥的手里夺去了酒壶, “啪”地一下掼在了地上,那酒壶像一块破碎的冰四处散开,姥姥一下子从絮絮叨叨里醒过来,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

整个下午我的心都在郁闷的笼罩之下,也就是这天下午,小姨给我讲了那个充满死尸气的夏天。到后来,那个我没有经历过的夏天姥爷撅着屁股埋死鸡的夏天,使我很长时间不能忘怀。我记得后来也就是1988年那个热浪滚滚的夏天,在我和妻子去看计划生育展览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个属于姥爷也属于我的记忆的夏天。妻子说:“你看,这个小孩子,头发全是白的,皮肤虾红虾红。”

我说:“是的,一个典型的近亲结婚所造成的后果。”

那天,我和妻子很有兴趣地把那些图片从头看到尾,等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不知怎地,我又想起了那个遥远的细雨蒙蒙的清明节。

夜里,我躺在娘的身边望着漆黑的屋顶,春雨在院子里讲述着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在黑暗里,我不止一次看到姥爷那幽灵一般的眼睛,我躲在娘的怀里,在小姨的哼叫声中渐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娘的喊叫声惊醒了,有一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娘拼命地喊叫着:“娘,娘,你看俺爹……你看俺爹……”

我用手使劲地挣脱那双手,可是怎么也掰不开,我痛苦地蹬动着双腿。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了灯,在我的感觉里好像是娘挨了一下,她的手就离开了我的脖子,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姥姥的叫喊声:“明儿,明儿……”接下来好像娘也清醒了,她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叠声地喊叫着:“乖乖,乖乖,乖乖……”

那盏油灯在灰暗里摇曳,我看到小姨光着下身,双腿叉开躺在那里嚎叫,油灯把她的腿推到墙上去,变得十分粗大,她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切齿地说:“我杀死你,我杀死你……”

小姨的声音鬼魂一样在黑暗里荡来荡去,使得那个灰暗丑陋的小村庄在我的记忆里更加暗淡。那段接近黎明的时间真是漫长,我在小姨的“杀死你”的声音里止不住地打颤。在黎明来临的时候,我在恍惚里突然听到姥姥说:“出来了。”我就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是姥姥那枯老的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到屋子里到处弥漫着像雾气一样的灯光。在雾气里,小姨的叫喊声淡弱下去。

也就是这时,我听到姥姥说:“没救了。”

娘接着说:“死胎。”

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探过头去,看到姥姥呆立在雾气一样的灯光里,她双手托着一个小兔一样的孩子,那孩子浑身乌紫,头发霜白,安安稳稳地接受着我们目光的洗礼。屋子里静下来,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呼吸,一切都像静止了。我看到那片雾气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浓,最后突然消失,一切都被埋在黑暗里。

在姥姥家和后来离开姥姥家的这段时间里,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小姨会在姥姥家生下了那个浑身乌紫的孩子?那个孩子刚一出生就停止了呼吸。在第二天早晨,当我肩上扛着铁锨跟在姥姥的身后走向田野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是跟在姥姥的后面,重复着昨天在春雨里我们走过的路。等我看到姥爷的坟墓时,我还没有回忆起它昨天所带给我的恐惧。

姥姥说:“在这儿挖。”

我在姥姥的指使下,在姥爷坟后不远的地方挖另一个墓坑。脚下的黄土湿漉漉的,那个墓坑很长时间之后,才在我笨拙的动作下形成了。姥姥哆嗦着把那个裹在被褥里的孩子放进去,接下来,是姥姥自己动手把黄土封上去的。后来我想,如果这孩子不死,他的命运该是一种什么样子呢?接着我就想起了那个被我所忽略的问题。当我产生想弄清这个问题的念头的时,已经为时过晚,那个时候姥姥已过世两年前,我的小姨也在十年前远走西北的克拉玛依了。

姥姥说:“明儿。”

我就看她一眼。姥姥双手拄着铁锨,望着被她刚刚堆起的黄土,再也没有说什么,她拉着我的手就往村子里走。就是那个早晨,在我跟着姥姥穿过她家屋后的那片杏园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些白色的杏花,白色的杏花飘落了一地。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姥爷,姥爷被一根绳子吊在树枝上,在春风里不停地打转。不知为什么,恐惧突然朝我袭来,我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姥爷。”

姥姥说:“在哪?”

我就指给姥姥看。姥姥拉着我的手走过去,她伸手捉住了在春风里不停在打旋的姥爷,我看到有一根绳子穿破像纸吊住了姥爷的脖子。接着我看到了那个透明的框架像一具盛过污油的玻璃瓶子,碎烂在杏树下的泥土里。

1989年3月作。

载《小说林》1995第1期。

收入2007年10月长江文艺出版社版《墨白作品精选》。

评论

饥饿的父权——江媛

冲破一切道德底线和禁忌的霸权人物(乱伦),转而用看不见的屠刀残害自己的亲人。然而真像却被人们驱赶到黑暗的背后,被迫穿上死亡的尸衣。你们不知道,而且将永远不知道,他们埋葬了真相的同时,就埋葬了一个民族的良知。你们不知道,而且将永远不知道,一个丧失良知的民族,只能意味着奴役、愚昧、暴力和灾难。那时的后退,是整个民族精神价值堕落的后退,那时的后退,你们曾经引以为荣。

文革时期,社会的乱伦、政治的乱伦,文化的乱伦势必导引家庭的乱伦。在这片乱伦的汪洋国度,母亲带着“我”这个乱伦出来的孩子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步行到一个丑陋的村庄,祭奠死去的父亲。“我”高度凝结了乱伦的爱与恨,并成为爱恨纠结的产物。姥爷综合了父权、夫权、乱伦等一些革命运动孽生的怪胎,以遗像的形式挂在后墙上。姥姥对姥爷的复杂心理通过翻转照片的动作,形象地传递出来——仇恨姥爷与女儿的乱伦,又要求 “我”以儿子的事实身份孝敬姥爷。姥姥找出姥爷生前穿的一双大胶鞋,命令我穿上它去给姥爷上坟,以此暗示我与姥爷的父子关系。我就疑惑着把鞋穿上去,那情景就像一条小鱼掉进了船舱里,我当时只觉得好奇,可我不知道那个我没有见过面的高大男人,已经把一种东西默默地传给了我。姥爷作为一个霸权的人物,为了实现自己根深蒂固的传宗接代思想,分别占有了两个女儿,让大女儿生下了以“我”这个第一人称出现的小明,让小女儿即将临盆。姥姥接着说:“你姥爷不是好喝咋能死呢?再过四个月,就是你姥爷的周年了,你姥爷活着今年才五十八……乖,来,给你姥爷磕头,你姥爷常常念叨你。”姥爷这个霸权人物为了自己的目的,毁掉了两个女儿的幸福。

我和姥姥上坟回来,发现墙壁上姥爷的照片被翻过去了,两个女儿对占有她们的父亲的唯一反抗,就是不去为父亲扫墓,不愿意看见他。吃饭的时候,姥姥把姥爷的照片翻转过来,姥姥说:“再赖也是你爹。”姥姥从上坟的篮子里取出两个瓦蓝的酒壶,她絮絮叨叨地说:“明儿,喝点酒吧,男人都喝酒,你姥爷就好喝酒。”她走回来给我往一个小酒盅里斟酒,这个时候娘忽地一下子从板凳上站起来,劈手从姥姥的手里夺去了酒壶,“啪”地一下掼在了地上,那酒壶像一块破碎的冰四处散开,姥姥一下子从絮絮叨叨里醒过来,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女儿。姥姥的行为揭开了女儿的隐痛,促使女儿聚集心头的仇恨一下爆发了。《镜框里的画像》⑴是霸权社会在中国农民家庭里的浓缩。我突然发现偌大一个后墙上只有姥爷一人挂在那里,既孤独又霸道。统治家中所有成员的姥爷,死后还对家人造成一种无法摆脱的威慑。姥姥头脑里深刻的父权和夫权思想,全然不顾女儿的痛苦,一再要求“我”继承姥爷的权力,甚至学习姥爷的生活习性,比如穿上姥爷生前的大胶鞋,学习姥爷生前爱喝酒的习惯。姥姥作为霸权式人物的受害者,不仅不反抗姥爷,反而要求我继承姥爷的一切。女人作为男人附庸的形象,以姥姥、母亲和妻子的形式汇聚到姥姥身上,替代死去的姥爷行使父权和夫权,导致母亲和小姨两个被剥夺幸福的受害者,继续承担父亲的压迫所带来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姥姥训练小明成为姥爷生前的复制品,隐含了作为女人的姥姥,对夺走丈夫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小明的母亲)一种残酷的报复。这个农民家庭在父亲霸权的统治下,由一种相互仇恨的血缘维系着家庭成员的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娘的喊叫声惊醒了,有一双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难,娘拼命地喊叫着:“娘,娘,你看俺爹……你看俺爹……”母亲意识深层对父亲乱伦的仇恨发作了,她妄图掐死“我”,母亲梦到父亲强暴她,朝姥姥求救。

我用手使劲地挣脱那双手,可是怎么也掰不开,我痛苦地蹬动着双腿。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点上了灯,在我的感觉里好像是娘挨了一下,她的手就离开了我的脖子,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姥姥的叫喊声:“明儿,明儿……”接下来好像娘也清醒了,她一下子扑过来把我抱在怀里,叠声地喊叫着: “乖乖,乖乖,乖乖……”姥姥打了母亲一下,救出了我。受伤害的母亲再次受到姥姥的伤害,精神的创伤失去了治愈的机会。我这个姥爷与女儿乱伦的结晶,只能逐渐加深母亲的精神痛苦。惊魂未定的母亲刚刚平静下来,姥爷与小姨乱伦的孩子又要急于降生人间。母亲刚刚喘了一口气,便再度被妹妹的尖叫推进了乱伦的孽海——妹妹重现了姥爷与女儿的乱伦……

那盏油灯在灰暗里摇曳,我看到小姨光着下身,双腿叉开躺在那里嚎叫,油灯把她的腿推到墙上去,变得十分粗大,她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切齿地说:“我杀死你,我杀死你……”小姨生下了一个浑身乌紫,头发霜白的死胎。姥姥让我在姥爷的坟边挖了一个坑,然后亲手埋了死胎。我替姥爷履行了丈夫的职责,埋葬了他的孩子。不断膨胀的霸权,导致姥爷毁掉女儿和妻子的幸福之后,上吊自杀了。姥姥过世之后,我的小姨也在十年前远走西北的克拉玛依。母亲依旧生活在乱伦的阴影之下,独自抚养姥爷与她生下的孩子。

《镜框里的画像》中霸权造成的迫害,给整个民族留下无法弥合的暗伤,它经由继承的潜流,折磨幸存下来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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