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24-08-27 10:47
《雪浪花》是当代散文家杨朔于1961年创作的一篇散文。散文通过“我”叙述“老泰山”的故事,抒写了一个理想化、英雄化的人物。作品在蔚蓝的大海、洁白的浪花、火红的晚霞的背景上,勾画出老泰山人老心红、勤勤恳恳地为大伙服务,不遗余力地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的美好形象,从中寄托着作者对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的缕缕情思和深情礼赞。
雪浪花
凉秋八月,天气分外清爽。我有时爱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月亮圆的时候,正涨大潮。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激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象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一只海鸥,两片贝壳,她们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状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们好奇的眼睛,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扰岸的渔船跨下来,脱下黄油布衣裤,从从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渔民慢条斯理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另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姑娘们,你们信不信?”
说的妙,里面又含着多么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对那老渔民望了几眼。老渔民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瞧他那眉目神气,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老渔民说完话,不等姑娘们搭言,早回到船上,大声说笑着,动手收拾着满船烂银也似的新鲜鱼儿。
我向就近一个渔民打听老人是谁,那渔民笑着说:“你问他呀,那是我们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这个脾性,一辈子没养女儿,偏爱拿人当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声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胡子乐呢。不过我们叫他老泰山,还有别的缘故。人家从小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生产队里大事小事,一有难处,都得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变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
此后一连几日,变了天,飘飘洒洒落着凉雨,不能出门。这一天晴了,后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红的霞光,从海边散步回来,瞟见休养所院里的苹果树前停着辆独轮小车,小车旁边的个人俯在磨刀石磨剪刀。那背影有点儿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说:“老人家,没出海打鱼么?”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说:“哎,同志,天不好,队里不让咱出海,叫咱歇着。”
我说:“象你这样年纪,多歇歇也是应该的。”
老泰山听了说:“人家都不歇,为什么我就应该多歇着?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好吧,不让咱出海,咱服从;留在家里,这双手可得服从我。我就织鱼网,磨鱼钩,照顾照顾生产队里的果木树,再不就推着小车出来走走,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份力气。”
“看样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这辈子别再想那个好时候了——这个年纪啦。”说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头。
我不禁惊疑说:“你有七十了么?看不出。身板骨还是挺硬朗。”
老泰山说:“哎,硬朗什么?头四年,秋收扬场,我一连气还能扬它一两千斤谷子。如今不行了,胳膊害过风湿痛病,抬不起来,磨刀磨剪子,胳膊往下使力气,这类活儿还能做。不是胳膊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会堂。”
“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 ,自小东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干的营生多,经历的也古怪,不瞒同志说,三十年前,我还赶过脚呢。”说到这儿,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继续磨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那时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样。一到三伏天,来歇伏的差不多净是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回,一个外国人看上我的驴。提起我那驴,可是百里挑一:浑身乌黑乌黑,没一根杂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这有个讲究,叫四蹄踏雪,跑起来,极好的马也追不上。那外国人想雇我的驴去逛东山。我要五块钱,他嫌贵。你嫌贵,我还嫌你胖呢。胖的象条大白熊,别压坏我的驴。讲来讲去,大白熊答应我的价钱,骑着驴逛了半天,欢欢喜喜照数付了脚钱。谁料想隔不几天,警察局来传我,说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红胡子,硬抢人家五块钱。”
老泰山说的有点气促,喘嘘嘘的,就缓了口气,又磨着剪子说:“我一听气炸了肺。我的驴,你的屁,爱骑不骑,怎么能诬赖人家是红胡子?赶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轻松,望着我乐的闭不拢嘴。你猜他说什么 ?你说:你的驴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岛,到处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这不是,就把红胡子抓来了。”
我忍不住说:“瞧他多聪明!”
老泰山说:“聪明的还在后头呢,你听着啊。这回到省事,也不用争,一张口他就给我十五块钱,骑上驴,他拿着根荆条,抽着驴紧跑。我叫他慢着点,他直夸奖我的驴有几步好走,答应回头再加点脚钱。到秦皇岛一个来回,整整一天,累的我那驴浑身湿淋淋的,顺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说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问道:“脚钱加了没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说:“见他的鬼!他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说是上回你讹诈我五块钱,都包括在内啦,再闹,送你到警察局去。红胡子!红胡子!直骂我是红胡子。”
我气的问:“这个流氓,他是哪国人?”
老泰山说:“不讲你也猜得着。前几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偷着闯进咱们家里。三十年前,我亲身吃过他们的亏,这笔账还没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强力壮,今天我呀——”
休养所的窗口有个妇女探出脸问:“剪子磨好没有?”
老泰山应声说:“好了。”就用大拇指试试剪子刃,大声对我笑着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天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
西天上正铺着一片金光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彤彤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独轮车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才又推着车慢慢走了,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边对几个姑娘讲的话却回到我的心上。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诉我。
一九六一年
此文创作于1961年,当时中国人民正在勤勤恳恳地建设新中国,形成了时代的大浪潮。时任《红旗》杂志社文艺编辑的浩然与正在北戴河休养的杨朔约稿,因此有了这篇文章。
《雪浪花》是一篇清新隽永、诗意浓郁的散文,篇幅不长,只有2800字,情节也很简单。作者通过“我”的视角,叙写了“我”在北戴河两次遇见渔民老泰山的故事。
第一次是在海边,老渔民打鱼刚刚归来。文章以雪浪花开头:“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激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这些坑坑坎坎、怪模怪样的礁石,引起几个正在海边追逐浪花玩的年轻姑娘的疑问:“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正当几个姑娘疑惑不解时,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是叫浪花咬的。”这突如其来的回答,引出了刚从海上捕鱼归来的渔民老泰山的出场。这意外的出场,如奇峰突起,格外引人注目。接着,作者笔锋一转,具体地描绘了老泰山的形象:他有高大结实的身材,留着一把花白的胡子,像秋天的高空一样,有着又晴朗又深沉的眉目神气。几笔粗线条的描写,就勾勒出老渔民精神矍铄、人老志坚的性格。他对姑娘们提出的问题进行了回答:“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这段既幽默风趣又富于哲理的回答,引起了“我”的关注,但当我”想与老泰山攀谈搭话时,这位老渔民早已回到船上去了。而“我”通过他人的介绍了解到:老泰山从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大伙一有难事都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成了大伙儿依靠的泰山了,这里,作者通过他者的视角,用虚实结合的手法,真实地描绘了大伙儿对老渔民的信任和尊敬,为进一步揭示老人的精神境界埋下伏笔。
第二次遇到老泰山,是几天后在休养院里的苹果树前,老人正在独轮小车旁磨剪刀。在“我”与老泰山的攀谈中,作者对老泰山的曲折人生作了进一步的正面描写,既写了他的过去,也写了他的现在,并由此引出了老泰山在旧时代受到外国人欺凌、讹诈的往事。过去老泰山生活在底层,过着辛酸的日子,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他自小东奔西跑,干的营生多,经历也古怪,艰辛的生活磨炼出了他坚毅的性格。如今年纪大了,队里照顾他,叫他歇着,但他人老心不老,留在家里就织鱼网,磨鱼钩,照顾队里的果木树,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份力气”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从这些朴实的描写中,我们窥见饱经风霜的渔民心灵世界的高洁,看到一位平凡劳动者不平凡的人生。文章最后,作者以浪花比喻这位老渔民的一生:“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古语说:“卒章显其志。”作者这段蕴含哲理的比喻,给景融进了情,给龙点了睛,为老泰山也为所有普通劳动者谱写了一曲颂歌。在这里,雪浪花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雪浪花不再是文章开头抒写的海景,更是人的形象的比喻。作者既是写景,也是写人。首尾呼应,情景相融,更显示出作者以浪花比喻老泰山的深邃意蕴。在杨朔的散文中,往往是“从生活的激流里抓取一个人物,一种思想,一个有意义的生活断片,迅速反映出这个时代的侧影”。《雪浪花》正是截取生活中的一个片断,深入开掘生发,轻轻点化,便散发出浓厚的生活气息,闪烁出时代的光彩。
在艺术上,《雪浪花》也有自己的特点。作者曾说:“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诗”,“我在写每篇文章时,总是拿着当诗一样写……你在斗争中、劳动中、生活中,时常会有些东西触动你的心,使你激昂,使你欢乐,使你忧愁,使你深思,这不是诗又是什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就要反复思索,到后来形成我文章里的思想意境”。在《雪浪花》中,作者以诗人的心灵感受生活,在触动自己的心的情景中,先写大海,再写浪花,写礁石,为读者描绘了一幅云飞浪涌、月照礁喧、浪花撞击礁石的图景,接着以姑娘们议论礁石引出老泰山飘然而至,与姑娘们对话,这是一幅有情有景、富有诗意的画面,人与物、景与情融合在一起,弥漫着诗的迷离气氛。作者正是这样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探寻诗情,把自己情感溶化到人物形象中去,让人物在情景交融的意境中焕发光彩。在作者的笔下,无论是一片云霞、几朵浪花,还是一颗宝石、一群蜜蜂,都触动着他的诗心,织成诗的意境,使自然景物获得深刻的社会意义。如在《荔枝蜜》中,作者借勤劳无私的蜜蜂之小,创造之多,赞美“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的奉献精神;在《香山红叶》中,从散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的红叶中,讴歌饱经风吹雨打、越老越红得可爱的刘四大爷;在《画山绣水》中,从清奇秀丽、千奇百怪的山水美景中,期望人们“展望他们的想象,创造出新的神话,新的故事”,从而给自然景物赋予情感的色彩;在《埃及灯》中,从一支普通的“埃及灯”传达出中埃两国人民相互支持的友好情谊。这些非常普通的景物经过作者的点染,都饱含着浓郁的诗情,谱写出诗的篇章。
在散文结构上,杨朔深受中国古典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的影响,十分注重起承转合,谋篇布局,使意境与结构相互辉映,各显神韵。在结构方式上,依据作品的内容,多元并举,不拘一格。有的起笔自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寓意深长(如《荔枝蜜》《香山红叶》),有的曲径通幽,跌宕多姿(如《樱花雨》),有的严密精巧,卒章显志(如《茶花赋》《雪浪花》)。就拿《雪浪花》来说,文章的中心是老泰山这个人物,但作者并没有先写人,而是先写浪花,由景及人,由浪花冲打礁石引起姑娘的疑问,再引出老泰山。写老泰山,也是先闻其声,后见其人。作者写人,也没有平铺直叙讲述老泰山生的历史,而是在信笔挥洒中概括地叙说了老人的过去,重点讲述了那个像“大白熊”的洋人在旧社会欺诈的故事,这个故事犹如奇峰突起,引人深思。文章最后,又写到浪花,并由此点明作品主题。作者写道:“西天上正铺着一片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彤彤。”老泰山“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推着小车走了,“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这样一幅磨刀老人推着小车的画面,融入了作者的诗情,将写景状物与揭示人物心灵较好地结合在一起,结构巧妙,寓意新奇。
杨朔散文的语言清新俊逸,绘影传神。如《雪浪花》,作者写大海“潮涨潮落,云起云飞”,两种景物(潮、云),四种变化(涨、落、起、飞),勾勒出大海气象万千、风云变幻的动态。写奇形怪状的礁石:“是叫浪花咬的”,“咬”字,成了整篇文章的文眼。既写浪花,又状人物,生动传神,意蕴丰厚。写老泰山的外表,几笔素描勾勒就写出了饱经风霜的老渔民的神态,有虚有实,虚实相间。当“我”问到老泰山叫什么名字时,他笑着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简明平实的回答彰显了老渔民平凡而又高尚的品格。杨朔散文的语言正是经过反复锤炼而成的,是构成诗化散文的一个重要因素。
杨朔的散文也存在一些不足,主要是在歌颂新时代的同时对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困难和问题正视不够,忧患意识、批判意识不足,有粉饰生活的倾向,在艺术构思上有些篇章有雷同,创新不够。
江苏扬州师院中文系现代文学教研室教授吴周文:《雪浪花》体现了杨朔散文的布局,不是平铺直叙,一览无余。他善于把主题附丽于玲珑精巧的意境之中,有层次,有步骤地予以揭示。(《杨朔散文的艺术》)
现代话剧剧作家曹禺:好文章在曲不在“直”,在含蓄不在“露”,这篇文章(《雪浪花》)起得妙,整个篇幅都充满了结构的美丽,有起、有承、有转、有合,写得匀称,写得舒坦,仅仅两千五百字左右的文章,写出深藏在一个普通人物心中永不磨灭的真理(《雪浪花》)
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马德俊:《雪浪花》一开始,就描绘出富有诗意的环境……以达到景与人的融而为一……《雪浪花》在结构上,精巧严密,跌宕多姿。(《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评 上册》)
杨朔(1913年4月28日-1968年8月3日),山东省蓬莱县(今蓬莱区)人,原名杨毓瑨,字莹叔。中国现代作家、散文家、小说家、全国政协委员,与刘白羽、秦牧并称为“中国现代散文三大家”。代表作有《荔枝蜜》《泰山极顶》《画山绣水》《蓬莱仙境》《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