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娥

更新时间:2023-09-18 09:18

《青娥》是清代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中的篇目。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原文

霍恒,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1],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2]。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同里有武评事者[3],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4]。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5]。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

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镵[6],长裁尺许。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答云:“此劚药之具[7];物虽微,坚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生大异之,把玩不择于手。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8],而不知其非法也。

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9]。见小厢中[10],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11],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被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大骇,暗摇婢醒,拔关轻出[12],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则见一总角书生[13],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推之始觉[14],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靦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15]。”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镵以言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将共告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索镵。共笑曰:“騃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小,意念乖绝也[16]。”乃曳之,仍自窦中出。

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说,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17],骂生并及其母。媒惧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18]。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19]。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20],其词悲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21],见生文,深器之[22],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23],遂致中寝。”问:“犹愿之否[24]?”生觍然不言。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即委县尉、教谕[25],纳币于武[26]。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归。女入门,乃以鑱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妁。”珍佩之,恒不去身。

女为人温良寡默[27],一日三朝其母;馀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母或以吊皮他住,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年余,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28],似亦不甚顾惜。又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今离长会短,可将奈何!”生惊问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母子痛悼,购良材而葬之。

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29],遂惫不起。逆害饮食[30],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孝,急不可待,怀资独往,昼夜无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跛踦[31],步不能咫。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32]?”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感极申谢。叟问:“何事汲汲[33]?”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叟问:“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者。”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生辞以母病待鱼,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生归,烹鱼献母。母略进,数日寻廖。乃命仆马往寻叟。

至旧处,迷村所在。周章逾时[34],夕暾渐坠[35];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乃与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36]。蹀躞四望,更无村落。方将下山,而归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烧。荒窜间,冥堕绝壁[37]。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惧极,不敢少动。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移时,见足傍有小洞口;心窃喜,以背着石,螬行而入[38]。意稍稳,冀天明可以呼救。少顷,深处有光如星点。渐近之,约三四里许,忽睹廊舍,并无釭烛[39],而光明若昼。一丽人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娥也。见生,惊曰:“郎何能来?”生不暇陈,抱祛呜恻[40]。女劝止之。问母及儿,生悉述苦况,女亦惨然。生曰:“卿死年余,此得无冥间耶?”女曰:“非也,此乃仙府。曩时非死,所瘗,一竹杖耳。郎今来,仙缘有分也。”因导令朝父,则一修髯丈夫[41],坐堂上;生趋拜。女白:“霍郎来。”翁惊起,握手略道平紊[42]。曰:“婿来大好,分当留此。”生辞以母望,不能久留。翁曰:“我亦知之。但迟三数日,即亦何伤。”乃饵以肴酒,即令婢设榻于西堂,施锦裀焉。生既退,约女同榻寝。女却之曰:“此何处,可容狎亵?”生捉臂不舍。窗外婢子笑声嗤然,女益惭。方争拒间,翁入,叱曰:“俗骨污吾洞府!宜即去!”生素负气,愧不能忍,作色曰:“儿女之情,人所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去。”翁无辞,招女随之,启后户送之;赚生离门,父子阖扉去。回首峭壁峰岩,无少隙缝,只影茕茕[43],罔所归适。视天上斜月高揭[44],星斗已稀。怅怅良久,悲已而恨,面壁叫号,迄无应者[45]。愤极,腰中出鑱,凿石攻进,且攻且骂。瞬息洞入三四尺许,隐隐闻人语曰:“孽障哉[46]!”生奋力凿益急。忽洞底豁开二扉,推娥出曰:“可去,可去!”壁即复合。女怨曰:“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是何处老道士,授汝凶器,将人缠混欲死?”生得女,意愿已慰,不复置辨;但忧路险难归。女折两枝,各跨其一,即比为马,行且驶,俄顷至家。时失生已七日矣。

初,生之与仆相失也,觅之不得,归而告母。母遣人穷搜山谷[47],并无踪绪。正忧惶无所[48],闻子自归,欢喜承迎。举首见妇,几骇绝。生略述之,母益忻慰。女以形迹诡异,虑骇物听,求即播迁。母从之。异郡有别业,刻期徙往,人莫之知。偕居十八年,生一女,适同邑李氏。后母寿终。女谓生曰:“吾家茅田中,有雉菢八卵[49],其地可葬。汝父子扶榇归窆。儿已成立,宜即留守庐墓[50],无庸复来。”生从其言,葬后自返。月余,孟仙往省之,而父母俱杳。问之老奴,则云:“赴葬未还。”心知其异,浩叹而已。

孟仙文名甚噪,而困于场屋,四旬不售。后以拔贡入北闱[51],遇同号生[52],年可十七八,神采俊逸,爱之。视其卷,注顺天廪生霍仲仙[53]。瞪目大骇,因自道姓名。仲仙亦异之,便问乡贯,孟悉告之。仲仙喜曰:“弟赴都时,父嘱文场中如逢山右霍姓者,吾族也,宜与款接,今果然矣。顾何以名字相同如此?”孟仙因诘高、曾并严、慈姓讳[54],已而惊曰:“是我父母也!”仲仙疑年齿之不类。孟仙曰:“我父母皆仙人,何可以貌信其年岁乎?”因述往迹,仲仙始信。场后不暇休息,命驾同归。才到门,家人迎告,是夜失太翁及夫人所在。两人大惊。仲仙入而询诸妇,妇言:“昨夕尚共杯酒,母谓:‘汝夫妇少不更事[55]。明日大哥来,吾无虑矣。’早旦入室,则阒无人矣[56]。”兄弟闻之,顿足悲哀。仲仙犹欲追觅;孟仙以为无益,乃止。是科仲领乡荐[57]。以晋中祖墓所在,从兄而归。犹冀父母尚在人间,随在探访,而终无踪迹矣。

异史氏曰:“钻穴眠榻,其意则痴;凿壁骂翁,其行则狂;仙人之撮合之者,惟欲以长生报其孝耳。然既混迹人间,狎生子女,则居而终焉,亦何不可?乃三十年而屡弃其子,抑独何哉?异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注释

[1]县尉:掌管一县刑狱缉捕的官员。明代废县尉,以典史掌县尉事,后世因称典史为县尉。

[2]以神童入泮:此指幼年考中秀才。神童,智力过人的儿童。唐宋时科举考试特设有童子科,应试者称“应神童试”。唐制十岁以下,宋制十五岁以下,可应试。明代童生试,则不论年龄大小。霍桓十一岁入泮,故称之为”神童”。

[3]评事:官名,掌管评审刑狱。汉置廷尉平,隋以后称评事。明清分设左右评事,均隶大理寺。

[4]何仙姑:道教八仙之一。相传为唐广东增城女子,住云母溪,十四、五岁时食云母粉而成仙。另一说,为吕洞宾所超度的赵仙姑。赵,名何,或以手持荷花谐音为何姓。

[5]委禽致送聘女的礼物,此指通媒求婚。禽,指雁,古代订婚纳采用雁。

[6]镵:装有长柄、用以掘土采药的铁铲:也叫“长鑱”。

[7]劚(zhú烛):锄;掘。

[8]穴墙:在墙上掘洞。穴,挖洞。美人: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阙“人”。

[9]中庭:正院。

[10]厢:厢房;正房两侧的房屋。

[11]墉(yōng):墙壁。

[12]暗摇婢醒,拔关轻出: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暗中拔闺轻出”。

[13]总角: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发为两结,形如角,故称总角。

[14]推(ruì锐):揣动。

[15]芳泽:化妆用的香脂,借指美女的容颜。

[16]若小:这小孩。小,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和二十四卷抄本补。乖绝:极为机灵。

[17]以杖画地,以手杖指画或叩击地面:表示愤怒。

[18]梦梦:犹“懵懵”,昏昧不明,指一无所知。

[19]披诉:公开宣扬。披,披露。

[20]矢之以不他:誓不他嫁。语出《诗·鄘风·柏舟》:“之死失靡它。”矢,通“誓”。

[21]秦中;古地区名。指令陕西中部平原地区,因春秋战国时属秦国而得名。

[22]器:器重。

[23]嫌:嫌隙;怨恨。

[24]犹:据山东省博物馆抄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有”。

[25]教谕:官名。明清以教谕为各县教职,负责县学的管理及课业。

[26]纳币:古代婚礼“六礼”之一,犹后世之订婚。纳币,又称“纳征”。《仪礼·士昏礼》:“纳征,玄纁束帛俪皮。”注:“征,成也,使者纳币,以成昏礼。”

[27]温良寡默:温厚善良,沉默寡言。

[28]乳保:乳娘、保姆。上文“年余”,别本作“二年余”。

[29]遘病:遭病,成疾。

[30]逆害饮良:不思饮食。

[31]跛踦(bǒjī):脚有毛病,走路歪瘸。

[32]泡:磨伤起泡。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胞”。

[33]汲汲:心情急切。

[34]周章:彷徨。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周张”。

[35]夕暾(tún吞):犹言“夕阳”。暾,本指初升的太阳,此指阳光。刘向《九叹·远游》:“日暾墩其西舍兮,阳焱焱而复顾。”

[36]昧色笼烟:暮色苍茫。笼烟,烟雾笼罩。

[37]冥堕绝壁:昏暗中从绝壁上掉下来。

[38]螬:蛴螬,行动时曲背蠕动。

[39]釭烛:灯火。

[40]抱祛(qū屈):捧握其手。祛,袖口。

[41]修髯:长髯。修,长。髯,两领上的胡须。

[42]道平素:谈说家常。平素,指往日的事情,陶潜《咏二疏》:“促席延故老,挥觞道平素。”下文“长者”二句,别本作“长者何当窥伺?我无难即去。”

[43]茕茕(qióng-qióng琼琼);孤独无依。

[44]揭:悬。

[45]迄: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乞”。后文“且攻且骂”,据博本补。

[46]孽障:同“业障”,佛教语,原意为过去所作的恶事造成了不良的后果。后来成为骂人的诺,意思是祸患。

[47]穷搜: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阙“搜”字。

[48]无所: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所”。

[49]菢(bào抱):鸟伏卵。

[50]守庐墓:服丧期间,在先人墓旁搭盖草庐,守护坟墓。

[51]以拔贡入北闱:以拔贡的资格,参加在顺天举行的乡试。拔贡,科举时代贡入国子监的生员之一种。清初六年一次,由备省学政考选品学兼优的生员,保送入京,作为拔贡。北闱:清代在顺天(今北京市)举行的乡试,称“北闱”。

[52]同号生:考场中同一号舍的考生。乡试的“贡院”,内分若干巷舍,并按《千字文》编号。每一号巷舍有几十间小房,每个考生占用一间,在其中考试。

[53]廪生:即“廪膳生员”,资历最优的秀才。摩生每月可从儒学领到米粮的津贴,称为食度。

[54]高、曾:高祖,曾祖。严、慈,父亲,母亲。姓讳:姓名。

[55]更事:懂事。

[56]阒(qù趣):寂静。

[57]领乡荐:乡试考中。

译文

霍桓,字匡九,是山西人。父亲做过县尉,很早就死了。霍桓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聪明过人,十一岁时就考中了秀才,被称为神童。然而霍桓的母亲对他过分爱惜,从不让他迈出家门,所以都十三岁了,还分不清叔伯、甥舅。同村有个姓武的评事,喜好道教,进山访道一去不返。武评事有个女儿名叫青娥,十四岁了,生得美貌无比。小时候偷看过父亲的书,非常羡慕何仙姑的为人。自从父亲进山修道后,她立志不嫁,母亲也拿她没有办法。

一天,霍桓在家门口看见青娥,尽管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但觉得非常喜欢她,只是表达不出来。回家后就告诉了母亲,让母亲托媒人去说亲。母亲知道青娥立志不嫁,觉得不好办,霍桓便整日闷闷不乐。母亲怕儿子不顺心会闷出病来,就托人去武家提亲,武家果然不答应。霍桓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事,终究想不出半点办法。这天有一个道士在门外,手中握着一把一尺来长的小铁铲。霍桓借过来看了看,说:“这东西有什么用?”道士回答说:“这是挖掘药材的工具。别看它小,坚硬的石头也能铲进去。”霍桓不太相信。道士就用铲砍墙上的石头,石头随手而落,像砍豆腐一样,霍桓非常惊讶,拿在手中玩着,爱不释手。道士说:“公子喜欢,我就把它赠给你吧。”霍桓高兴极了,拿钱酬谢他,道士不收钱走了。

霍桓把小铲拿回家,在砖石上试了几次,毫不费力就把砖石砍碎了。他顿时想道:如果从墙上挖个洞,不就可以见到武家的美人了?但却不知道这么做是非法的。等到夜深人静,霍桓翻墙出去,一直来到武家的墙外,挖透了两道墙,才到了正院。看见小厢房中还有灯光,就趴在窗上偷偷往里看,只见青娥正在卸妆脱衣。不一会儿,灯灭了,寂静无声。霍桓穿过墙壁进去,青娥已经睡熟了。他轻轻脱下鞋子,悄悄地爬到床上。又怕把青娥惊醒了,自己一定会遭到大骂而被赶走,就偷偷地躺在青娥的被子旁边,略略闻到女子的香气,便感到心满意足了。没想到他挖墙掏洞忙了半夜,已经十分疲乏,才一合眼就睡着了。青娥醒后,听到有呼吸声,睁眼一看,见有亮光从被凿开的墙洞中透进来,大吃一惊。她急忙起来,轻轻地拉开门栓出门,敲窗叫醒了丫头、老妈子,一同点了火把,拿着棍棒来到卧房。只见一个未成年的书生,酣睡在床上。仔细一看认出是霍桓。婢女们把他推醒,霍桓急忙起来,目光灼灼像流星一样,好像不怎么害怕,只是羞答答地不说一句话。婢女们都说他是贼,吓唬他,责骂他,他才哭着说:“我不是贼!实在是因为我太爱小姐,想看看她的美丽容貌。”大家又怀疑一连凿透了几道墙,不是一个孩子能办到的。霍桓拿出小铲子说出它的奇异用途。大伙一同试了试,既惊讶又害怕,认为是神仙给他的,要去告诉夫人。青娥低头沉思,好像不愿意。婢女们知道了青娥的意思,都说:“这个人的名声门第,倒也不玷污小姐,不如放他回去,让他们托媒人来说亲。等明天,就告诉夫人说昨夜遭了强盗,怎样?”青娥没有说话,婢女们就让霍桓快走。霍桓要小铲子,婢女们笑着说:“傻小子!还忘不了凶器!”霍桓看见青娥枕边有一股凤钗,就偷偷装进袖中,可是被婢女看见了,急忙告诉青娥,青娥不说话,也不生气。一个老妈子拍着霍桓的脖子说:“别说他傻,心眼儿机灵极了!”就拉着他,仍然让他从墙洞里钻了出去。

回家后,霍桓不敢如实告诉母亲,只是嘱咐母亲再托媒人到青娥家去提亲。母亲不忍心拒绝他,便到处托媒人,急着为儿子另选良姻。青娥知道后,心里又急又慌,暗暗让心腹人给霍母透露风声。霍母非常高兴,托媒人去武家说亲。恰巧有个小婢女泄漏了那天晚上的事,武夫人感到很耻辱,非常气愤。媒人一来,更触发了她的怒气,气得她用手杖戳着地,太骂霍桓和他母亲。媒人害怕,逃窜了回去,把详情告诉了霍母。霍桓的母亲也很生气,说:“不成器的儿子做的这些事,到现在我还被蒙在鼓里,怎么能这样无礼对待我?当他们在一起睡觉时,为什么不将荡儿淫女一块杀了!”从此霍母见了武家的亲属,便宣扬这事。青娥听说后,羞愧得要死。武夫人也很后悔,但却没法禁止霍母不让她说。青娥暗自让人去婉转地告诉霍母,发誓说自己非霍桓不嫁。青娥盼话那样悲切,霍母很感动,就不再说那件事了。但是两家的亲事也不再提了。

当时秦中的欧公在这个县当县令,见霍桓的文章好,非常器重他。时常把他召进县署,极力优宠。一天,县令问霍桓:“结婚了吗?”霍桓回答说:“没有。”县令细问原因,霍恒说:“从前我和已故武评事的女儿有过婚约。后来因为两家有隔阂,就终止了。”县令问:“你还愿意同她成亲吗?”霍桓不好意思,没说话。县令笑着说:“我一定为你办成这事。”就委托县尉、教谕,去给武家送聘礼。武夫人很欢喜,婚事就这样定了。过了年,把媳妇娶进门。青娥一进家门,就把小铲子扔在地上说:“这贼寇用的东西,快拿回去吧!”霍桓笑着说:“不能忘了媒人。”珍重地佩戴着它,从不离身。

青娥为人温厚善良,沉默寡言。一天三次拜见婆母,其余时间只是关门静坐在书房里,不太留心家务事。婆母有时因红白公事出门到别的地方去,她便事事都过问,处理得井井有条。过了一年多,生了个儿子,取名孟仙。青娥把孩子委托给乳妈照料,好像不大关心似的。又过了四五年,青娥忽然对霍桓说:“我们的美满姻缘到现在已经八年,如今就要长久分离了。有什么办法呢!”霍桓惊讶地问她怎么回事,青娥默默地一句话不说。妆扮好了拜见了婆母,接着转身回到屋里。霍桓同母亲追到房中问她,她已躺在床上咽了气。母子二人十分悲痛,购置了上好的棺材安葬了她。

霍母已经年老力衰,常常抱着孙子思念儿媳。从此得病,卧床不起。不想吃饭,只想吃鱼羹。但是附近没有鱼,只有到百里之外才买得到。这时家中的小厮和马匹都被差遣出去了,霍桓十分孝顺,急不可待,便带着钱自己去买鱼了。白天黑夜不停地赶路,返回时走到山中,太阳已经落山了。霍桓两脚磨起了泡,一瘸一拐地走着,十分艰难。这时后面一个老头赶上来,向他,“脚是不是起泡了?”霍桓连连答应。老头便拉他坐到路旁,敲石取火,用纸包着药末,给霍桓熏脚。熏完,让他试着走一走,脚不但不疼了,步履反而更加矫健。霍桓非常感激:向老头道谢。老头阿:“什么事这样急?”霍桓回答母亲有病,又说了母亲生病的缘由。老头问:“为什么不再另娶呢?”霍桓回答说:“没找到合适的。”老头指着远处一个山村说:“那地方有一个很好的姑娘。你如能跟我去,我愿意给你做媒。”霍桓推辞说母亲有病,急等鱼吃,没有空闲去。老头便拱手告辞,约他改天再去,进村只要问王老头就行,接着就走了。霍桓回家后,把鱼烹好端给母亲吃。母亲多少能吃点东西,几天后病就好了。霍桓这才叫仆人备马一起到山村去找那老头。

霍桓来到和老头相遇的地方,却找不到那个村子。他来回彷徨了多时,夕阳渐渐落山了。山谷重重叠叠,看又看不远,就与仆人爬上山头,四下一望,却看不见一个村子。无可奈何,只得往山下走,但回去的路又找不到了。霍桓心中急躁得如同着了火。正在东奔西跑时,昏暗中一脚踏空,从绝壁上掉了下去。幸亏数尺下有一条细长的平台,霍桓正好掉在上面。平台窄得刚刚能容下他的身子,往下黑得看不见底。他害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又幸亏崖边上长满了小树,像栏杆一样围护着他。他慢慢移动了一下身子,看见脚旁有个小洞口,心中暗暗高兴,就背贴着石头,慢慢蠕动着滚进洞中,心中才稍平稳了些,希望等到天亮时叫人搭救。不多时,看见山洞深处有星星大的亮点,霍桓慢慢走近,走了约三四里路,忽然看见有房屋。虽没有灯火,但却像白天一样光明。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屋里出来,霍桓仔细一看,原来是青娥!青娥看见霍桓,惊奇地问:“你是怎么来的?”霍桓顾不上说话,抓着她的手呜呜地哭了起来。青娥劝住他,问起婆母和儿子。霍桓就把家中的苦处述说一遍,青娥也惨然泪下。霍桓说:“你死了一年多了,这是不是阴间啊?”青娥说:“不是,这里是仙府。我并没有死,所埋葬的,不过是一根竹杖。你今天来这里,也算是有仙缘。”就领他去拜见父亲。只见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头,坐在堂上。霍桓上前拜见,青娥说:“霍郎来了!”老头吃惊地站起来,握着霍桓的手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说:“女婿来了,太好了。应当留在这里。”霍桓推辞说母亲盼他回去,不能久留。老头说:“我也知道。但迟三四天回去,不会有什么关系吧。”就让人摆酒菜招待他,又叫婢女在西堂上放了床,铺了锦绣被褥。霍桓吃完饭,约青娥同床睡觉。青娥说:“这是什么地方,能容许狎亵!”霍桓捉住她的胳膊不放。窗外传来婢女的嗤笑声,青娥更加羞惭。正在争执时,老头进来,叱责说:“俗骨玷污了我的洞府!马上走!”霍桓一向高傲,如今羞愧得无法忍受,变了脸色说:“儿女之情,人所不免!你作为长辈怎么能监视我们?想叫我走并不难,但你女儿必须跟我去!”老头理屈词穷,叫女儿跟他走,打开后门送他。骗霍桓刚离开门,父女俩把门关死回去了。霍桓回头一看,只见峭壁①岩,一点缝隙也没有。自己孤单一人,不知往什么地方去好。看天上斜月高悬,星斗稀疏,他惆怅了很久,由悲伤变为怨恨,对着石壁号叫,始终没有应声的。霍桓气愤至极,从腰中拿出小铲,奋力挖凿石壁,边挖边骂,瞬息间已凿进三四尺。隐隐听见石壁里有人说活:“孽障啊!”霍桓凿

得更急。忽然洞底两扇门豁然打开,推青娥出来,说:“走吧!走吧!”石壁又复合上了。青娥埋怨说:“既然爱我做你的媳妇,哪有这样对待丈人的?是哪里的老道士,给你这件凶器,把人缠得要死!”霍桓得到青娥,心愿已经满足,不再说什么,只是担忧道路艰险难以回家。青娥折了两根树枝,两人各自跨上一根,树枝随即化作马匹。一路奔驰,不一会儿就来到家,这时霍桓已经失踪七天了。

起初,霍桓同仆人失散后,仆人找不到他,就回家告诉了霍母。霍母派人搜遍山谷,也没有踪影。正忧虑恐慌的时候,听说儿子回来,欢喜地出来迎接,抬头看见儿媳,几乎把她吓死。霍桓简单述说了经过,霍母更加喜欢。青娥因为自己形迹奇异,担心别人知道了会议论,便请求母亲搬家。霍母听从了她的意见。霍家在外郡有房产,就选了吉日搬迁过去,人们都不知道。霍桓与青娥又一块生活了十八年,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本县一个姓李的。后来霍母老死了,青娥对霍桓说:“我家的茅草地里,曾经有一只野鸡在那儿抱了八只蛋,那里可以埋葬母亲。你们父子俩一同扶棺材回去安葬母亲。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可以留在那里守护坟墓,不用再回来。”霍桓听从了她的话,埋葬母亲后自己返回来。过了一月多,孟仙来探望父母,可是父母已经杳无踪影。问他们的仆人,却说;“去给老夫人送葬还没回来。”孟仙心中明了白,只有感叹而已。

孟仙文才出众,名声很大,但是考场上总是失利,四十岁了还没有考中。后来他以拔贡的身份到京城参加考试,在考场上遇见一个年纪十七八岁的少年,神采俊逸。孟仙很喜欢他,看他的卷子上,写着顺天廪生霍仲仙,孟仙不由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就把自己的姓名告诉那少年,仲仙也感到奇怪,就问孟仙的家乡是哪里,孟仙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仲仙高兴地说:“小弟赴京时,父亲嘱咐说,在文场中如遇到山西一个姓霍的,是我们的同族,要与他好好相处,如今果然如此。可是我们的名字怎么这样相近啊!”孟仙问了仲仙的高祖、曾祖及父母的姓名后,惊讶地说:“这是我的父亲啊!”仲仙怀疑年龄对不上,孟仙说:“我的父母都是仙人,怎么能以相貌看他们的年龄呢。”就把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他,仲仙才相信了。

考试完毕,二人顾不上休息,就叫仆人驾车,兄弟俩一同回了家。刚进家门,家人就迎出来说:昨天夜里,老太爷和老夫人突然不见了,兄弟俩大吃一惊。仲仙进屋去问媳妇,媳妇说:“昨天晚上还在一块饮酒,母亲说‘你们夫妇年轻不懂事,明天大哥来了,我就没有牵挂了。’今天早晨进屋一看,已经寂静无人了。”兄弟俩听了,伤心得跺脚。仲仙还想追出去寻找。孟仙认为没用,才没去。这次考试仲仙中了举人。因为祖坟在山西,就跟随哥哥一块回老家去了。他还希望父母仍在人世,走到哪里都要打听,但始终没有音讯。

异史氏说:“说起霍桓来,钻进墙洞,睡在闺房,他的性情也够傻的了;凿坏人家墙壁,还骂人家老人,他的行为也真是狂妄得很了;仙人之所以要撮合成他的婚事,只想让他长命百岁去尽孝心罢了。不过,既然已经生活到了人世之间,在男女缠绵之际生儿育女,最后居然得以完美的结局,又有什么不应当的呢?只是在三十多年中,多次遗弃他的儿子,这又是为什么呢?真是奇怪呀!”

①:左边“山”字旁,右边“免”字下面两点。

评价

在蒲松龄笔下众多浪漫的爱情篇章中,《青娥》是个独特的存在。因为在以写花妖狐媚的爱情故事而著称的《聊斋志异》中,《青娥》一篇写的却是两个俗世男女一见钟情,历尽曲折而终成眷属的故事。

故事的男主人公霍桓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因为少孤,加之聪慧过人,倍受母亲宠爱,很少出门,十三岁仍不辨叔伯甥舅,偶尔看到美貌的青娥姑娘,“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可是青娥一心学父慕仙,誓不嫁人。霍生对青娥的一见钟情,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境,“行思坐筹,无以为计”。偶尔有个道士自门前过,手中拿着一把小铲,说是能砍砖石如腐土,霍生爱不释手,道士索性以铲相赠。谁知这段看似闲笔的赠铲,却引发了一大段曲曲折折的故事,正所谓“勺水兴波”。以具体的、细小的、带有一定偶然性的生活事件为导火索,辗转生发,繁衍铺排,引发出波浪相接、涛峰触天的故事情节,是古代小说常用的生发情节的方法。蒲松龄笔下的情节高潮,很多都发端于“勺水”。如《促织》一文借一只小小的蟋蟀,演绎出成名一家百转而千回的悲欢故事,成为聊斋中的名篇佳作。而《青娥》中的道士赠铲,同样是借勺水生洪波,从此设下伏笔,令一个小铲生发出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霍生好奇地拿着小铲到处试,只见手到之处砖石纷纷“应手落如腐”。忽然想到,如果用它凿开武家的墙,不是可以见到日思夜想的青娥姑娘了吗?等到夜深人静,他凿开两重墙来到武家,俟青娥睡熟,便“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榻之侧,略闻香气,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看到此处,读者不禁哑然失笑。原以为他上人家姑娘的秀榻,会有什么轻薄之举,谁知他却酣然入梦。仅此一笔,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年形象就跃然纸上,顿时令人心胸涤荡,耳目一新。作者在此采用限知视觉,从霍生的眼中,向我们展示了他如何等到夜深入静,翻墙穿户,历尽辛苦,来到青娥房中的情景,让读者如临其境。

霍生童心无邪,看到喜欢的姑娘,就已经心满意足,丝毫不知深夜人人香闺,上人绣榻有什么不妥,竟然趴在青娥身边酣然睡去。这样的情景令读者忍俊不禁,同时也忍不住为他着急。作者却并不着急,从容运笔,变幻视角,转从青娥的角度写起。青娥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值得霍生如此行为呢?作者只在前文提过一句,说她“年十四,美异常伦”,给读者留下的是一个模糊的印象。人物的性格只有在事件冲突之中,才能充分凸现出来,蒲松龄深明此理。“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人;大骇,暗摇婢醒,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青娥不是神女,未能末卜先知,深夜梦醒,发现身边有人,必定吃惊不小。这里,作者借青娥之眼,仅用“女醒”、“开目”、“大骇”几个动词,寥寥几笔,就将当时的紧张场面渲染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一连串贴切传神的动词,“醒”“闻”“开”“见”“暗摇”“轻出”“敲窗”“唤”,将一个临危不乱、沉着机智的少女形象立刻描绘得神采飞扬。而霍生的天真稚气,浑然不觉,正和青娥的机智慧绝相映成趣。青娥已经携家人仆妇,打着火把,手持棍棒,来到床前,霍生还酣眠未醒。蒲松龄偏在此紧急处使用缓笔,细细展开,不仅令读者紧张到极点,同时也使人物在冲突中的行为举止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青娥、霍生的形象于此跃然纸上,活灵活现。这样写人,比起一般小说中单纯的着眼于情节自身的惊险,显然高出一筹。

不知不觉中,作者又变幻了视角,这时候读者面前的景象不是青娥眼中的,也不是霍生眼中的,而是众仆妇婢女们眼中的。“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推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腼然不作一语。”灯光之下,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书生,睡得正香,全然不知身处危局,等到众人推他,这才猛地爬起来,意识到身在何处,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知所措。大概他半夜忙碌,只想着怎么见到青娥,却没想过被抓的后果吧。不过正因为没想过,也并不觉害怕,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丝毫不知世事艰险。但他毕竟是个小孩子,众人恐吓之下,就哭着说了实话,“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此语稚气十足,听者不禁会心一笑,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里直接从众仆妇之眼写霍生,却不曾提青娥的反映。直到众人要将这事告诉夫人,才写“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只此一笔,青娥的心态就跃然纸上了。众人猜度她的意思,说霍生门第不低,不如放他回去遣媒前来。青娥的反映怎样呢?作者只写了三个字:“女不答”。和方才一醒之下的机智果断相比,在众人面前的青娥显得沉静寡言,含而不露。作者用以表现她的文字,简直是惜墨如金。可是越是如此,青娥作为深闺女子,聪慧机智、不声不响的保护情郎的行为才越显得合情合理。如果说刚开始她发觉床上有人时感到的只是“大骇”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少年的痴情和勇敢分明令她心动了。相比霍生的一团稚气,她要成熟冷静得多,也深知此事的严重后果。如何在众人面前不失身份,又能表达自己的意图,实在是一件不易的事情。而作者正是通过“俯首沉思”“不答”“不言亦不怒”这几个看似简单的词语,来刻画她微妙复杂的心理活动的。虽惜墨如金,却绘心如画。青娥的含蓄又反衬出霍生的一派率真坦然,作者正是借此又为霍生的形象补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原来他不但有钻穴眠榻的痴情,还别有临危不惧的勇敢和从容。

在描写霍生凿穴眠榻的整个过程中,作者的视角屡次转换,先从霍生的角度写怎么穿墙人室,再从青娥的角度写如何发现他,最后落脚到从众人的眼中去描写霍生被叫醒后的反映。霍生被发现,并不写他怎么想,青娥怎么想,而是借众人的几句戏言体现他的性格。而霍生和青娥这两个凡夫俗子的爱情传奇以这样的方式拉开序幕,和《聊斋志异》中那些花妖狐媚们接吻拥抱、肌肤相亲的爱情故事相比,这样纤尘不染的至纯真情,显然与众不同,却又合情合理。聊斋先生的写情之笔,真可谓高妙不俗。

霍生经过一夜辛苦的历险,终于获得美人的芳心,似乎只要再次遣媒前往,美满姻缘就在眼前了。可是作者偏又在此生出无数波澜。先是他的母亲害怕再次碰壁,不愿再上武家提亲。急中生智的青娥悄悄遣心腹丫鬟“风示媪”。霍母一听之下自然欣喜,赶紧遣媒前往。谁知媒人兴冲冲来到武家,却被骂将出来。原来是一个好事的小婢将前事泄漏,武夫人正气得“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呢。媒人逃回霍家“具叙其状”,霍母受辱,怒从心起,逢人就说此事。青娥成了人们眼中的淫女,“愧欲死”。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不但出乎青娥的意料,也出乎读者的意料。武夫人很后悔,可是对女儿的处境也毫无办法。还是青娥自己悄悄派人致信霍母,终于打动霍母,“不再复言”。可是两家论亲之事,也就此搁浅。在这段曲曲折折却终未成功论婚的过程中,青娥的机智多媒,却得到了有力的刻画。比之武夫人和霍母的冲动易怒,青娥对事情的冷静处理显然技高一筹。可是遗憾的是婚姻的自主权不在她自己手里,哪怕霍生有穿墙之技,哪怕青娥再善于应对,也没有办法打破他们婚姻的僵局。故事发展到这里,这个以一见钟情开端的浪漫爱情故事再次陷人了绝境。可是,蒲松龄偏有生花妙笔,令其绝处逢生。原来霍生深得邑宰器重。一日,邑宰问及他的婚事,竟主动替他主婚,将青娥娶归家中。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文章的前半部分,作者仅用数百字的篇幅,就将他们成婚的经过写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这便是蒲松龄层层追险,节节生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情节艺术。层层追险的目的不仅是使情节本身波澜迭起,具有传奇性,便于充分体现人物性格的典型特征;更重要的是情节由险到夷的巨大落差,使读者的审美感受由“惊极”发展到。“快极”,获得充分的审美感受。这样的手法本是三国、水浒等章回小说惯用的技巧,蒲松龄却将其用在短篇文言小说的方寸之地中,令青娥和霍生的爱情屡次进入死地,但“处处为惊魂骇魄之文”,却“笔笔作流风回云之势”,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这种在很短的篇幅之内腾挪跌宕的功夫,不仅体现在青娥和霍生的故事中,也体现在《西湖主》《王桂庵》《促织》等篇章之中。

险象丛生的故事固然能使读者目不遑瞬,心情激越,但是长时间的紧张,往往令人难以承受。哈斯宝在《红楼梦》蒙文缩译本第十八回的评点中说:“若两场热闹连在一起,便不免吵扰,不能不使人耳噪眼乏,因此中间写这一段恬静雅音,特地使读者有一番心旷神怡。”金圣叹谓此法,“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蒲松龄深得此妙。霍生和青娥成婚的过程曲折而紧张,婚后的生活,作者却以散文的笔法,写得闲散、舒缓而且简略。生子,理家,闭门寂坐。这样以简略的语言叙述二人婚后闲适宁静的生活,不但舒缓了前文情节的紧张,营造出了一种清静的氛围,给读者以疏朗之感。同时,也为迎接下文又一次高潮的到来做了有效的映衬和铺垫,这样有张有弛,疏密错落,始终给读者以柳暗花明的审美感受。

青娥去世了,似乎故事也该结束了。但是作者笔锋一转,又是一番风景。霍生外出访友,在山中迷失了方向,昏暗之中,一不小心坠下山岩,几乎失掉性命。历尽艰险爬进一座山洞,却遇到了青娥。原来青娥并未去世,而是得道成仙了。夫妻相见,本大喜事,却因为霍生要求与青娥同寝,被岳父认为有污仙府,一怒之下要赶他出去。霍生毫不示弱,竟针锋相对地指责岳父道:“儿女之情,人所不免,长者何当伺我?无难即去,但令女须便将去。”这样坦荡狂傲的言词,令岳父无言以对,只好答应送他夫妻离开。可是送到门口,父女却阉户而去,将霍生一人撇在门外。一夕之间,霍生迷路,坠岩,见妻复又失妻,转眼之间,历尽悲欢离合,酸甜苦辣,胸中自是百感交集,在这种情况下,霍生奋起自“腰中出铲,凿石功进”,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作者文笔摇曳变幻,不禁令人拍手称快。这一段文字情节大起大落,有如瀑布飞泉,惊心动魄,有力地烘托出了霍生狂傲、痴情又不失机敏的性格。

霍生很快将岩石凿开了三四尺,慌得岳父赶紧将青娥送出门来。青娥再次来到了霍生的身边,埋怨道:“既爱我为妇,岂有待丈人如此者?”仅仅只言片语,却将她对霍生既爱又恨,又好气又好笑的复杂心境描摹尽致了。文中,霍生两次以馒凿墙,都是为了看到青娥,但是两次年龄不同,情势不同,获得的结果更不相同。这种“犯中求避”的情节处理艺术,不但充分揭示了生活本身的曲折性,作品的情节也显得丰美有致;而且还起到了对比的作用。作者在两次凿墙中,同中见异,将霍生性格的变化巧妙地表现了出来。少年霍生的天真稚气和成年霍生的狂傲执著都跃然纸上,非但丝毫未觉重复,反而互为补益,相得益彰。所以两次凿墙各有各的精彩,都成为全文的高潮所在。这不但显示了蒲松龄对现实生活的熟悉,对人物性格特点的准确把握,也显示了他在情节构思上的无限经营。那只神异的小铲则是一个道具,将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演绎得跌宕起伏,曲折离奇。而读者却是读到最后,方知此之妙。

青娥重回人间,一家人偕居十八年,送走了老人,夫妇却杳然失踪了。故事到这里似乎结束了。且慢,文中忽然又生波澜,出现了一个兄弟相遇的离奇故事,等兄弟匆忙回家,夫妻俩人再次杳然仙游去了。兄弟多方探访,终无踪迹。故事至此方才全部结束。

这段故事,作者徐徐道来,悠闲舒缓。如果说前面的情节波澜起伏,峰浪触天的话,此时的描写则如“浪后波纹,雨后霾沐”,余波漾漾,令人回味无穷。行文一气之下,连贯条畅,又有舒、缓、疾、徐之变”,令人读来更觉行云流水,兴味盎然。如此结尾艺术,真正令人叹为观止。

青娥和霍生最终消逝在白云仙乡,杳无音信了,但是他们的形象却跃然眼前,挥之不去。她们神秘浪漫的爱情故事,仍萦绕在我们心头,余韵如缕,袅袅不绝。这样的艺术效果,自然是得益于蒲松龄伸缩抑扬、曲折变幻的情节结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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